“咱们这期实习工作也开展了一段时间了,各位不愧是新时代优秀的年轻人,各项工作都完成得不错,下面咱们这次会议主要对近期的这个实习工作做一下小结。”
下午,会议准时开始,偌大的会议室里人头攒动,正式职工一个个端坐在大椅子上,后门附近站了一排实习生。
台上主任扎个长到屁股的马尾,戴副黑框眼睛,面色介于严肃与和蔼之间,做了个很是官方的开场。
下面掌声雷动,林瑾瑜跟张信礼拿着本夹笔的本子站在角落,看着行政领导在上头演讲:“总结就总结,放到实习结束一次性开个会不行吗,非还一个月弄一次什么小结。”
“都这样,”张信礼说:“难免的。”
行政方面总得找事做,不止他们这里,大部分单位应该都免不了大会小会不断。
林瑾瑜颇有牢骚,他对于不合理事物的容忍度较低,且敢于反抗,不过在另一些人眼里这种勇气大概也可以说是傻不愣登的代名词。
比如那位仁兄——
主任在台上讲话完毕,道:“那么下面我们有请实习生代表上台,谈一谈自己这一个月以来对工作、对领导、对朝夕相处的老前辈的感想,大家欢迎!”
底下人再次捧场鼓掌,林瑾瑜抬眼一扫,只见小个子面带微笑,在掌声的簇拥下站起来,阔步上台,展开自己精心准备的发言稿。
“敬爱的领导,尊敬的前辈,亲爱的各位同事,”小个子昂首挺胸,显见十分享受这件事:“我很荣幸能作为实习生代表在这里发言,这一个月的实习生活让我收获良多,首先我要感谢……”
“居然连稿都提前备上了,也太马屁精了,”台上小个子滔滔不绝,林瑾瑜听见周辉小声吐槽:“看那上台的步子,怎么不直接来个正步。”
“谁说不是呢,”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官腔。”
“小声点,”张信礼提醒他们:“从某方面说这也是种才能,让你上去讲话你去吗?”
周辉寻思了下,道:“还真不敢……我最怕当众讲话或者表演节目了。”
“我敢啊,”林瑾瑜回嘴:“懒得去而已,没意思。”
没有比打官腔更无聊的事了,不过另一些人能乐在其中,台上小个子的发言在实习生们听来既不幽默风趣,也不激动人心,中规中矩的套话十分无聊,但领导很喜欢,又是一通鼓掌过后,主任面带微笑表达感谢,请他回位置。
“谢谢代表的精彩发言,”主任又是一通陈述后开始做最后发言:“过去一个月,我们各位新加入的实习生伙伴都有较强的纪律意识,没有一例迟到早退,虽然有个别踩点,但可以理解……”说到这里,她不经意地看了眼后排林瑾瑜方向:“……除此之外各方面都很好,尤其之前强调过的实习生内部不得出现情侣的规定,大家都落实得很好,感谢大家的配合。”
这规定早颁布过,真挺“特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这家单位这么规定,说是怕不方便管理,且影响不好。
“好险,”一段时间的共事下来,周辉和他俩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基本破冰了,干站着也无聊,他便总和林瑾瑜说闲话:“幸亏你俩都是男的。”
本来他性格也不坏,林瑾瑜气头过了,早不把赵武杰还有那谁……他名儿都忘了的那俩坏逼当回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他现在对周辉没啥大意见,不过这话他没听懂,问:“什么?”
周辉答:“幸亏都是男的,主任才想不到那方面去,要不就你俩这同进同出的频率,周围人早该怀疑了。”
哦,感情是这,张信礼一直旁听他俩聊天,林瑾瑜挠了挠胳膊,和他同时道:“无所谓啊。”
“……”周辉说:“你俩还挺默契,异口同声。”
“哎呀,多大点事,”林瑾瑜面无表情,轻描淡写道:“知道就知道了,能把我怎么样。”
张信礼附和道:“是的,小事。”
林瑾瑜一直这么想的,张信礼不知道从啥时候起,跟他一样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周辉道:“你俩还是小心点。”
散会后差不多就到下班时间了,林瑾瑜还是跟张信礼一起往外走,全无避嫌意思……本来,俩男的在多数人眼里避个屁的嫌。
“林瑾瑜!”
没走几步,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林瑾瑜回头,看见小个子一脸春风得意走上前来,颇热络地对他道:“刚主任通报组内第一期优秀实习生名单,里面有你,喏,这是证书,主任让我发,正好碰见,就现在给你吧。”
刚通报的时候林瑾瑜听见了,优秀名单里有他,也有面前这人,没有张信礼。有奶吃的都是会哭的,张信礼平时不大说话,交给他什么他就干脆做,这样的人反而不容易被领导注意。
林瑾瑜接过证书,道:“谢了。”
这玩样虽然只是张纸,可下期申请奖学金什么的还是可以填一填的,刚会上说了,等到实习期完全结束,组里还要评一个最佳实习生,会从现在的优秀实习生里面选,只评一个,那个证书会更有分量一些,以后写进简历里会是不错的筹码。
小个子说:“一起走啊。”
同事之间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一起走也没什么,不过林瑾瑜不是很想理他,估计张信礼也不想:“我们直接回去了,”林瑾瑜说:“你不是还要把这发了?”
他打太极一向可以的,小个子道:“是的……那看来不能一起走了。”
“确实,”张信礼简洁明了地说:“回见。”
两人全无客套挽留意思,小个子只得说:“拜。”
然而等林瑾瑜走远,他四下看了圈,随手把还没发出去的证书交给一平日很老实的实习生,告诉他这是主任让他发的,务必在下班走人之前发好——反正领导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做的,这份功最后还是记他头上。
偷懒甩脱了负担后,他朝林瑾瑜远去的背影看了眼,悄悄跟了上去。
……
他俩出来得早,路上人不多,门口也照旧有堵人的。且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多日来蹲守蹲不到人,上门又发现他们已经搬家了,找寻不到林瑾瑜踪迹的这帮人今天看起来分外认真,不仅人多了好几个,且散在门口把各方道路都盯了个死,根本没视觉死角。
林瑾瑜看着那些人,在大门不远处站住了,对张信礼道:“你一会儿在外面随便吃个快餐吧,吃完正好去上班,我回去吃,昨天菜还剩点。”
“行,”张信礼问:“你直接回家?晚上准备做什么。”
“晚上看书,”林瑾瑜道:“都四月了,得加快进度。”
“好,”张信礼一心只想他专心学习,这回答正是他想听到的:“有什么想吃的吗,晚上给你带回来,我……”他说:“我刚……发了工资。”
是啊,是刚发了工资,可交完上海的房租就剩800了……不过林瑾瑜没必要知道。
张信礼等着他说话,林瑾瑜正常情况下算半个吃货,正餐挑肥拣瘦,零食却没他不吃的,他以为林瑾瑜会让他带点啤酒牛蛙烧烤星巴克什么的回来,可等了老半天,对方居然只是看着他,一直没说话。
“?”张信礼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什么,”林瑾瑜移开了目光:“没什么想吃的,你回来就行。”
这回答相当不正常,张信礼立刻想到了别的地方:“你……”他斟酌着词句:“……感觉……还好吗?”
春天是抑郁症发病的高峰期,张信礼并不知道这种病为什么还会受季节影响,他只知道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没有,”林瑾瑜牵动嘴角笑了下——尽管他一点也不想笑:“想哪里去了。”
张信礼还是看着他,林瑾瑜问:“怎么这么大方要给我带吃的……这个月房租什么时候交?”
“……还没到,”张信礼说:“月底吧,房东没催,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纯属鬼扯,世界上哪儿来这么好的房东,林瑾瑜还是笑着,眼睛却像一汪没有源头的死水:“那就好。”
“走吧。”两人得在同一个地铁站搭车,张信礼结束对话,准备和他一起走,林瑾瑜却站着原地没动:“你先走吧,我等等周辉帮我打掩护,今天那小胡子看起来盯得很紧,你别跟我一起走。”
小胡子并不知道张信礼跟他住在一起,以为是普通铁哥们,林瑾瑜道:“以后也是,别让他们看见你总跟我走。”
否则他们一旦发觉盯张信礼和盯他本人效果一样,就麻烦了。
“看见也无所谓,”张信礼说:“怕他?”
“我有所谓,”林瑾瑜装出副烦了的样子:“他们发现了可不会打招呼,被跟了会很麻烦,我可不想再搬一次家……懂了吗,快走吧。”
有道理,为自身计只能这样,张信礼看他片刻,走了。
林瑾瑜目送他远去,然后走到一旁树荫下,边抽烟边隐蔽看向门外,有时候他都费解,这帮人哪儿来这么大毅力,天天准点来报道,看他比看自己亲娘还勤。
钱就是亲娘,他这行走的三万可不比那伙人需要儿子倒贴钱接济的亲娘亲吗。
不远处,小个子躲在人群背后,看见张信礼跟他分开,独自出了门。
这啥情况,他们不是住一起,形影不离吗?怎么突然……难道自己猜错了,他们就是普通朋友?
小个子想起自己那天聚精会神听墙角听来的零星对话,他听见林瑾瑜的小堂哥质问张信礼,还听见他对林瑾瑜说第一次谈恋爱不要太认真……说他们在一起不合适。
都二十一世纪了,小个子作为一个对美女抱有无限热爱的直男,虽然对gay圈一无所知,但也不觉得俩男的谈恋爱是什么闻所未闻,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事实真是他想的那样,那……
那厢林瑾瑜冷脸抽到第三根烟时,时间终于到了正常下班点。
人流一下多了起来,一拨拨人从各自办公室门口涌出,三五成群往外走,林瑾瑜四下找寻,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自己师父,他正和一众相熟的同事还有几个关系好的实习生一起边谈笑边往外走,圆脸上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在小个子的注视下,林瑾瑜拉起帽兜戴上,尽量遮住自己的脸,然后装作偶遇,迎上前去,十分自然地和胖师父打了个招呼。
“小林啊,”胖师父看见他挺开心,招手让他过去:“还没回去呢?”
其他一块走的实习生也都是这些老员工各自带的徒弟,周辉也在其中,林瑾瑜过去,问了好,自然而然跟着一起走。
他们浩浩荡荡一群人,谁夹在其中都不如一个人单走时显眼,林瑾瑜有意往中间走,把自己变成群体里某不起眼的小角色。
“怎么就你一个,”周辉走在他旁边,小声问他:“张信礼呢?”
“上班,”林瑾瑜微低着头,尽量不露出脸:“别跟我说话,帮忙挡着点。”
“哦哦,”周辉懂了:“天天被人堵,你也够难的。”
谁说不是呢,林瑾瑜挡着脸混在人堆里,一步步走出大门口,小胡子一伙人东瞧西瞧,果真没发现他,胖师父道:“小林,你租在哪儿了,我开车送你吧。”
“谢谢您,不用,”林瑾瑜不太好意思:“我自己坐地铁一样的。”
“客气什么,”他专业过硬,做事靠谱,胖师父还挺喜欢的,道:“顺便的事,小周也一起吧。”
“这怎么好意思,”周辉忙说:“麻烦您了。”
一切都按林瑾瑜的计划进行,之前他都是单走,这回藏在人群里没人注意他,人影绰绰,将他身形遮了个严严实实,小胡子跟小弟探头探脑,但始终没看出什么,且碍于人多,也不敢上前拦人问话。
胖师父盛情难却,引两人往停车的地方走,只要上了车林瑾瑜这天就算又躲过去了,他们总没魄力肉身追车,然而就在这时——
“林瑾瑜!”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字正腔圆,分贝如雷的喊声,小个子眼瞅他就要走,再也憋不住了,从藏身的树后边一跃而出,对着他的背影就是一“深情呼唤”。
两人距离不近,因此他声儿非常大,简直如雷鸣兽吼,吐字也十分清晰,“林瑾瑜”仨字袅袅远播。
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
看热闹时人的天性,那声一出,所有人放慢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
林瑾瑜?散在大门四周的六七个男人一震,同时警觉抬头四顾,这名字他们太熟悉了,天天忍着风吹日晒,吃盒饭喝矿泉水,为的不就是找这人吗?
林瑾瑜之所以能蒙混过关,主要就是出其不意,趁人不备。他又没戴人皮面具,不仔细看还好,一旦一个个仔细搜寻起来,没下雨还戴帽子的他很快就引起了那帮人的注意。
“哎,”小胡子目光嗖嗖,仔细甄别过数人后锁定在了身高、体型一看就相仿的林瑾瑜本尊身上,他叼着烟,满眼疑虑,显然起了疑心又不完全确定,想过来察看:“那边那位,请问……”
周辉回头,他第一次现场遇上这事,很懵,对林瑾瑜道:“过……过来了,怎么办?”
林瑾瑜屏息凝神,背对着小胡子站着,周辉一直在旁边念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念得他头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胡子犹犹豫豫,撇开几人意欲绕到前面看他正脸的时候,林瑾瑜忽地深吸一口气,随手把烟头扔了,然后看准街口——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站住!”
他这一跑,除非是个瞎子,否则谁都意识到不对了,在小胡子的招呼下,七八个男人霎时间呼啦啦便朝他追了过去,场面颇为壮观,可堪比低配版陈浩南当街躲仇杀。
耳边风声呼呼,林瑾瑜腿脚很快,一路风驰电掣,飞起的衣摆都快和地面平行了。
身后时不绝于耳的咒骂声,和他每天在电话里遭受的骚扰一样,粗俗、恶劣、难听之极。他顾不上回头,只一门心思转挑老巷子钻。
林瑾瑜踩过缺角的地砖,从无数滴水的背心、裤衩、被单下穿过,转弯时还差点撞翻老居民楼下,大爷的象棋盘子与麻将桌。他大口喘着气,轻微的耳鸣包围着他,但他脸上半分表情也没有,只是目视前方,摆动双臂一直狂奔。
哪里偏僻他跑哪里,凭借土著对地形的熟悉,数分钟后,林瑾瑜挤进一条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得巷子,三五下攀上栓了锁链的铁门,全不考虑安全问题,从几米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跑了。
“操他大爷的,”小胡子几人追到门前却过不去,气喘吁吁骂道:“小兔崽子,腿脚还挺利索。”
刚一通狂奔属于不要命猛冲级别的,七八个老爷们全弯腰喘,边喘边安慰大哥:“年轻人……体力好……”
“好你妈个屁,”小胡子缓了好一会儿,从小弟口袋里抢了根烟,把头发一捋,站着边喘边抽:“钱和人,一个都堵不到,再这么下去喝西北风啊?”
林瑾瑜早跑没影了,一众马仔没人出声,小胡子骂骂咧咧:“娘的,一个两个跟他妈瞎了一样,大活人打眼前过都认不出来,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那……那小子贼精,”结巴小弟道:“愣是堵不着人,奇……奇了他娘的怪了。”
“废话,用你说?”又是没钱的一天,小胡子越想越气,朝他脑袋就是一下,直抽得他“嗷”地大叫一声。
没堵着说啥也没办法,追债的几人垂头丧气转身陆续打道回府,小胡子一路骂骂咧咧,走出破小区——
“哎哟我去!”
老路本来就窄,小胡子只顾骂人没看路,结果一转弯就迎面跟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个子一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过来,此时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哎哟……不好意思……跑死我了……你们腿脚也太快了……”
“……”小胡子拍了拍蹭到他的衣服,寻思自己不认识这人啊,便道:“您谁啊?”
“我……我……他……林瑾瑜的同事,”小个子弯腰撑着膝盖,边喘边断断续续道:“你们是谁啊?”
“同事?”小胡子一愣,转而一喜,老话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他们盯了这么多天,正愁找不到其他跟林瑾瑜有密切关系的人来盘问,这不是送上门吗。
小个子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倒在行,他眼见小胡子神色变换,好像想对手下使眼色把他围住,忙抬手道:“别别别,我不是来跟你对着干的。”
他道:“咱们都是追着一个人来的……我实在好奇,这样,我们可以做个信息交换,你告诉我你们是干嘛的,为什么追林瑾瑜,反过来,你们想问什么我也配合你们,成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