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磨合

夜店人事大多特别能聊,圆沙发上坐着的那个貌似是话事儿的,一头挑染成棕黄的头发显得他整个人特装潮。酒吧夜里气氛和白天截然不同,那几人也没摆什么架子,只从头到脚把林瑾瑜打量了个遍,便招呼他过去坐。

林瑾瑜没啥畏缩感,也并不怕事儿,他用差不多的目光扫了那些人一眼,大方过去坐了。

“你来应聘哪个岗位,”棕黄毛和那天面试张信礼的管的不是一个部门,问:“男模,还是销售?”他再次审视了林瑾瑜一番,补充道:“男模待遇好。”

门口招聘告示上薪资标得很清楚,销售吃业绩,型男就不一样了,底薪就很高,林瑾瑜道:“别了,不会跳舞,上不了台,销售是做什么,卖酒?”

虽然他兴趣爱好广泛,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可跳舞是他盲区,没这技能点,但他口才不错,推销的话应该还行……总要历练历练。

“酒吧销售不推销酒,推销人,”棕黄毛说:“你哪个大学毕业的,有同学吗?”

林瑾瑜把简历递给他,棕黄毛看了,道:“哦……你没在本地上大学。”

夜店最欢迎的顾客和打工小妹就是刚刚或者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三十岁以下的女生进店一律打折。

林瑾瑜没什么表情,道:“那又怎么样。”

棕黄毛说:“是这样,我们招销售,底薪只提供给第一学历为上海本地高校的,你这样的话就纯提成,不提供底薪。”

什么鬼规定,意思打白工,无任何保障,输了全算林瑾瑜的,赢了要分一杯羹,酒吧方反正不亏?果然全世界的HR说辞都很多,这点招聘告示上根本没注明,林瑾瑜想问凭什么,又忍住了,没钱的打工仔不配跟HR呛。

棕黄毛本来也不太想招林瑾瑜跑销售,耍小话术罢了,这番话说完他抽着雪茄接着道:“不乐意,是吧?其实做模特一样的,不会跳舞也没关系,不去舞台组,只跑包厢就行,模特卖酒,卖出去的一样算你的提成,月入过万不是问题。”

棕黄毛把前景描绘得贼好:“还有小费,全算你的,这个店里不抽成,要有本事你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

林瑾瑜不大习惯雪茄那股木香与皮革味儿,人事故作优雅之中透着一分礼貌,礼貌之中还透着一分装逼。

“你们这什么男模,”林瑾瑜道:“做什么的,不会是……”

“我们这是素场,”棕黄毛说:“正规门店,别想歪了,没什么的,也就陪客人玩玩骰子,哄他们高兴,说白了就是玩,比不得什么老师公务员有面子,但那都是虚的,咱们这行都务实。”

林瑾瑜听得挺心动的,他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同性恋都当了,还在乎那虚头巴脑的,如果只是熬个夜、喝点酒,嘻嘻哈哈笑一下就能拿数目不少的钱……他不介意干这种讨好人的活儿。

人事很精,看出他心动了,开始搞饥饿营销:“先等等,不着急,”他说:咱们这儿也有要求,要先简单面个试,过不过得了还得看面试结果。”

林瑾瑜本来还在犹豫,想干又拿不定主意,听他这么一说就被弄得有点焦虑了,怕像之前好多次一样,又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真的怕又找不到工作,空手回家,遂端正姿态,道:“您说。”

人事翘着二郎腿,把雪茄搁再烟灰缸边上,先让林瑾瑜脱鞋量了净身高,178在南方算高个,一堆人都很满意,没怎么磨叽就过了。

棕黄毛接着道:“咱们这是高端场所,从业人员要求有一定的英语水平,下面我简单考考你,别紧张,随便问一问。”

林瑾瑜心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紧张个毛线。

棕黄毛还在自持老道,安慰他说:“放松,没事儿的啊,说不好也不要紧,以后啊咱可以慢慢教你,年轻人,只要肯学是吧,没有学不会的,我带三四年队了,我有经验……”哔哩吧啦一通吹完,接着煞有介事思考了下,正儿八经开口道:“What do you think of the nightclub industry? ”

(你怎么看待夜场行业)

说实话他说得还挺人模人样,谈不上多有外国腔调吧,但算熟练,没怎么口吃,大概一般中国人讲英语都这味儿。

“Uh…”棕黄毛用一种介乎骄傲与鼓励之间的上司眼神看着他,林瑾瑜靠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抬,没咋组织语言就自然而然开口道:“Just a normal industry,I don't feel the need to look particularly.”

(就普通行业,我觉得不需要特别看待)

那是纯正的美音,rhotic丝滑无比,跟吃了一吨德芙似的,发声位置也遵循欧美发声体系,比较靠后,人事那本来尚可的口语在他面前就跟日本人在说外语似的,压根不是一个级别。

“呃……”昏暗的卡座里烟雾缭绕,人事愣了一愣,大概全然没想到面前这一看就刚出社会的大学生居然挺……深藏不露,但老前辈的面子不能丢,遂定了定神,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问,想找回点场子:“OK,you know our main business is…is selling wine,so…so do you know anything about the types of wine?”

(你知道我们的主要业务就是……就是卖酒,你了解各种酒的种类吗)

“You mean the types of alcoholic beverages?”酒吧并不只买葡萄酒或者有名字的正规种类酒,各种掺杂酒精的调配饮料是营业额的重要组成部分,林瑾瑜信手拈来,自动换了个更贴切的词,然后道:“Actually, I do not know much, only about whiskey, vodka, rum, gin and so on. ”

(你意思是酒水饮料?我不了解,只大概知道什么威士忌、伏特加、朗姆酒、金酒之类乱七八糟的。)

一般来应聘的新人有些虽然也能哔叭出一些杂七杂八的酒,但用英语说不了他这么顺畅,人事干巴巴地说:“OK,and……”

他还没说完,林瑾瑜怕以“业务不熟练”之名不给他这工作,遂抢先道:“Wait, I can temporarily learn the relevant knowledge, no problem at all. ”

(但我可以临时学相关内容,完全没问题)

他挺想得到这份工作的,人事没听懂 temporarily和relevant俩词儿,更没听懂alcoholic beverages是个啥,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遂摸着下巴做冥思苦想状做了半天,再次硬着头皮说:“OK,and……”他紧急刹车道:“嗯……我是说好了,可以了,结束,呃……答得挺好,挺好,孺子可教!那什么你被录用了,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上班?顺便把合同签了。”

“行。”林瑾瑜绅士地结束了这场十分简单的对话,那些张信礼搞不定的事他搞起来轻轻松松,他特想找一份工作证明自己,这会儿麻溜叫拿合同,把字签了。

棕黄毛汗颜地擦了下额头,重新把雪茄拿起来点了,叫其他人把合同拿过来,双方煞有介事握了个手,火速走入职流程。

林瑾瑜想起以前张信礼说的其实可以讲价提要求的事,眼睛一转,签完没急着走,而往后靠了靠,抬起眼看着人事,道:“我知道我要求可能有点过分,但还是想顺便要求件事……”

……

夜风甚是喧嚣,刺刺地吹在身上,有些冻人,但林瑾瑜却脚步轻快,跟个逗比猴儿似的。

他左手提着袋鸡爪鸭脖子,右手拎着打啤酒,噔噔噔一溜烟上了楼,利落解锁开门,朝里喊:“有人没,我回来了。”

玄关客厅都一片漆黑——他们还没省出笔多余的钱去交电费,张信礼比他先到家,听见声音开着手机电筒从房里走出来,看见他满手东西,讶异道:“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不多,”林瑾瑜叼着烟,用脚踹着关了门,道:“给你买的夜宵,就点鸭脖子啤酒什么的,一块吃。”

“……”张信礼第一时间没说话,他看了眼林瑾瑜嘴角的烟,又扫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墨似的眉毛微微蹙起。

他刚回家没多久,正是刚放松下来最累的时候,服装店那边忙死忙活了一天,工资不过才80,这会儿看见林瑾瑜手里的东西,觉得他老毛病又犯了,这时候了还吃夜宵,未免太奢侈。

“你又……”俩人前几天还为这事儿拌过嘴,俗话说饭炒三遍狗都不吃,张信礼在思维惯性的作用下觉得讲了他好几次他都当耳旁风,简直有点那什么,整个人不大高兴。

林瑾瑜却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他现在挺高兴的,觉得自己总算不是吃白饭的了:“愣着干什么,”他道:“过来接东西啊,我还换鞋呢。”

张信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月2500,算到每天也就是80块,他俩一天饭钱都得四十多,除此之外还有水电、交通、话费乱七八糟的,就这还吃上夜宵了,可真不知人间疾苦:“多少钱,”他尽量耐着性子,道:“你从哪儿回来的,还有空买这个。”

林瑾瑜还是说:“没几个子儿,挑便宜的买的,加上啤酒也就七十多吧。”

七……张信礼听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是真觉得没法理解了,他没接林瑾瑜手上的东西,只道:“你知不知道现在……”

“什么啊,”林瑾瑜换了鞋,抬头看他:“我累死了刚回来,得了,别跟我说你要为了区区七十块钱跟我吵。”

“不是跟你吵,”三番两次的无计划花销让张信礼觉得真的有必要认真、严肃地跟他谈谈了:“是跟你谈谈。”

“我看你语气像说教,”林瑾瑜本来特别开心,张信礼的反应像当头一盆冷水,让他心里霎时间就不是滋味了,语气就也有些冲:“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张信礼觉得他赌气赌得莫名其妙:“别这态度,我是想好好跟你说。”

“我什么态度,我就这态度。”林瑾瑜心说:不分青红皂白进门就是质问质问,门都不让进,还想什么态度,搞笑。

他连鞋都还没来得及换,就这么杵在门口,张信礼在这方面心思没那么细腻,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个问题解决,于是还站在那儿堵着他,接着道:“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能这么花钱,上次你说都是我让你想买什么买什么,这次我总跟你讲了,你还买?”

“买怎么了?”林瑾瑜说:“不就70块钱吗,瞧把你小气得,到底让不让我进去啊?”

他说的当然是气话,林瑾瑜是个情感丰富但又很坚强的人,他总觉得物质上的东西都是小事,唯情感与灵魂至高无上,并且觉得恋人一定跟他想的一样,可张信礼没他那么理想化,家庭让他在爱人面前多少会自卑。

于是林瑾瑜那句“小气”一出来,张信礼就彻底不说话了……但也没让开。

林瑾瑜等了一会儿,看他表情察觉到了些什么,心说:不是吧,我就随便一说,都老夫老夫了,随便开句玩笑怎么还这么敏感。

物质决定意识,只要他们之间那种隐性的、过大的物质条件差距依然存在,张信礼就会一直对这个敏感。

林瑾瑜把东西都换到一只手里,空着的那只手伸过去想拍拍张信礼的胳膊,同时道:“唉,我随口说的,你不会这就生气了吧?”

张信礼还是不说话,林瑾瑜碰他,他躲了一下,林瑾瑜说:“躲什么,真生气了啊……至于吗,那我给你道歉?不是吧宝贝,你也太容易生气了。”

他完全一副哄小姑娘的心态,张信礼挡了下他第二次伸过来的手,说:“没生气,你爱就吃。”说完转身从门口走客厅去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生气了,林瑾瑜腹诽道:得,哪个男人还没哄过对象呢。

他生理和社会心理层面也都认同自己是男性,没把自己当传统刻板印象里的那种有事只能被哄被迁就的“女性”形象,这会儿看着张信礼的背影,叼着烟道:“我找到工作了才买的,不是乱花钱,宝贝,你搞清楚情况再兴师问罪行吗,我冤枉啊。”

张信礼回头,问:“叫谁宝贝?”

“你啊,”林瑾瑜没皮没脸:“宝贝~”

真够肉麻的,张信礼可能觉得这称呼只能男的用来叫自己女朋友,或者老公喊老婆,于是道:“别喊,”他说:“你找什么工作?”

林瑾瑜道:“喊怎么了,我乐意,要不你喊我也行,”其实心里想:靠,真的很肉麻,偶尔喊几次还行,天天喊肯定鸡皮疙瘩直冲天际,他回答说:“夜场当模特。”

张信礼脸上的神色本来已经缓和了些,结果听他这句话又沉下去了,跟蒙着层乌云似的:“XX路那条街?”他说:“谁让你去那的。”

“我有手有脚,怎么不能去了,”林瑾瑜不明所以:“嘿嘿,我可找到工作了,人事说一万保底,开心吧。”

张信礼会开心就怪了,他语气很不好,而且特独断专行、斩钉截铁地道:“明天辞了。”

辞……辞了?不是,你谁……你为什么这么说啊,林瑾瑜本来开开心心的,结果那边兜头一冷水,好一出热脸贴冷屁股,他道:“凭什么,我自己找的活儿,你凭什么让我辞?”

“你知道那是去干什么吗?”张信礼说:“乌烟瘴气,你怎么能去干那个?”

“干什么啊,”林瑾瑜说:“不就陪个笑脸玩骰子喝酒吗,别说得跟老子要去卖似的。”

“你是谁老子?”张信礼知道那倒不至于,但还是觉得他说这么轻松不可理喻,他冷冷道:“不准去。”

林瑾瑜就奇了怪了:“你自己不经常去那地方吗?怎么又双标上了!”

“那是一回事吗,”张信礼说:“我只是去点单、上东西,你去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我去赚钱!”林瑾瑜吵上头了,他指缝夹着烟,把烟从嘴里抽了,看着他,说:“你什么眼神?”

“就这眼神,”张信礼失去耐心,不想扯七扯八:“合同撕了,当没这事。”

我靠,什么法西斯主义,林瑾瑜一成年人,极度排斥被这样强行干涉,张信礼的眼神和语气跟……看鸭一样,让他非常生气,遂也真恼了,道:“合同都签了,你说撕就撕?撕了不违约吗?想那么简单,不是,就打个工你这么大反应干啥,你谁啊哥?”

“……”张信礼眉间川字纹深得不能再深,林瑾瑜观念开放,觉得夜场行业也没什么,可他心里特别不舒服,在林瑾瑜大声质问出那句“你谁啊哥”的时候,张信礼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过身,声音有如利箭:“我是你男朋友!”

没电的玄关口一片漆黑,唯手机透出来的光束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在惨白色的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张信礼说:“……我是你男朋友,你说我为什么那么大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