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北方城市,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要让许钊自己一个人找,他得分分钟化身无头苍蝇,找到明天早上也找不见林瑾瑜的脚后跟。
张信礼带着他走街串巷,一路从黄焖鸡饭馆走回学校,回住的地方看了眼,又去操场转了圈,最后终于在自习室找到了要找的人。
年底天黑得早,五六点就已经不见太阳的踪迹,虽然这一年初试才刚结束,可教室里依然坐满了期末复习的学生,从大楼一侧的窗户望去,一间间亮着灯的自习室仿佛黑夜里成排的萤火虫。
林瑾瑜眉头微皱着,手里拿着支笔,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灯光晕黄,all blues的几何三角耳钉耀眼,V领的浅色毛衣让他看上去很有书卷气。
他神色肃穆,看到某页时不时拿笔写点什么,看上去十分专注,颇有股高冷禁欲系学霸气质,然而实际上他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是——操,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这句读怎么做?某名著艺术特色……那是什么玩样?完了,没上课不知道提过这书目,没看过啊。
人处在生气状态下时好像反而意外的适合学习,林瑾瑜不高兴,没刷手机的心思,又憋着股气没处发,那股闷在胸腔里的气好似全被他转化成了干劲,他一路饭都不吃跑来教室学习,心想:兄弟什么的都是放屁,果然只有学习才不会背叛你。
现在看书铁定来不及了,先死记硬背点知识应付期末吧,林瑾瑜这么想着,刚沉下心准备解决这个“某名著艺术特色”,却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谁啊,没见在学习么,真没眼力见……林瑾瑜回头,看见张信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站在他身后。
“……”自习室里座无虚席然而安安静静,连一丝翻书声都听不见,林瑾瑜使劲挤了挤眉毛,挤成个倒八字,就像用眉毛打了个手语似的,问他干啥。
张信礼什么也没说,就拉了下他的手,示意他跟他出到走廊上去。
搞什么飞机?自习室不好说话,林瑾瑜闭着嘴,出于信任站起来推开门跟他出去了。
封闭走廊上还有在背书的人,他们最好有点素质不要在这儿打扰人家学习,教学楼四楼正好有个水泥露台一直从窗外延伸出去,张信礼一言不发,光站在那儿朝他招手。
“怎么?”没暖气的室外跟室内简直一个北极一个热带,林瑾瑜从大窗口那儿钻出去,差点被又狂野又冰的夜风扑个跟头。
头顶就是辽阔的夜空,张信礼手撑着窗沿,示意他再往里走点。林瑾瑜依言照做了,他下意识以为张信礼就跟在他身后,结果好家伙,走出去好几米再回头,林瑾瑜发现张信礼原样站在送他进来的大窗口那儿,一步都没挪动。
而远处漆黑的夜色里杵着个无比眼熟的人影,尽管能见度并不高,但林瑾瑜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谁……没办法,老狐朋狗友了,互相熟悉到尾巴一翘就知道要拉什么屎的程度。
他脸色一冷,立刻就要调头走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林瑾瑜察觉不对想折返回去的那一霎那,张信礼眼疾手快——“咔”一声把透明玻璃门关了个干净利落。
???
“你有病?”林瑾瑜冲回去,拉着门把手敲玻璃:“赶紧开开!”
这门隔音效果还过得去,走廊上此起彼伏的念书声听不见了,张信礼拽着门把手,贴在门缝那儿,没事人一样道:“有人找。”
“起开,我瞎子啊,我看不见吗?有人找我就得搭理,你们以为自己谁啊,哪个明星?”林瑾瑜卯足了劲哐哐去拉门,张信礼双手紧拽着把手,誓不让他如愿。
“再不开信不信我抽你?”林瑾瑜警告道:“别逼我。”
“这不你用过的经典绝招吗,”张信礼道:“扯平。”
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啊,感情在这儿等着我呢?林瑾瑜依稀记得寒假时候在凉山,那昏暗的杂物间,逼问与交谈,还有现在想来也很刺激的口……打住打住。
张信礼道:“去,好好谈谈,”他说:“你们又不是陌生人,绝不绝交总得说说,总不能不明不白就没了……而且许钊是来道歉的。”
道歉?就他?那混世魔王,林瑾瑜知道许钊比他还皮,小时候满教室扯女生头发,在别人书上乱画,中二充大哥的就是他,这人还有认怂这技能?
不远处许钊站在那儿看着他,脸上表情很复杂。
林瑾瑜晃半天,还是没拉开一可供自己挤出去的缺口,遂瞪了张信礼一眼,终于妥协了。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其实也不是生气,就是……烦躁和无语,一方面那些话确实特别伤人,让他贼几把难受,但另一方面他又想,人家可能确实也没义务一定要去理解你?
这问题好社会哲学,人到底有没有不尊重他人的自由?
林瑾瑜狠狠砸了拳玻璃,转过去,也不看许钊,自己走去露台边,也不管地上脏不脏,曲腿面朝栏杆坐着。
过了大概几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嗒”一声轻响,许钊把一罐啤酒放在了他手边。
林瑾瑜不说话,摆出一副异常高冷的姿态,等着许钊自己热脸贴上来。
他心想:既然张信礼说这丫是来道歉的,我倒听听他准备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不就是接受不了这东西么,也没犯法,道哪门子歉。
许钊一开始也没说话,这俩发小隔半米远坐着,傻吊一样白吹风。
不知过多久,最后还是始作俑者先开口了,许钊自己也拿着罐啤酒嘟囔道:“我操,你干嘛动不动走人啊,有什么不能用嘴说吗,你直接叫我别吵不就行了,还冲出门走人,咋跟娘们一样。”
?
您不号称是来道歉的吗,啊?
林瑾瑜本来高冷如死鱼的表情瞬间破功,他怒不可遏道:“操,什么意思,爷还以为你是来道歉的,搞半天原来是来找场子抨击的是吗?滚!”
许钊确实是来讲和的,但……嘶……来之前没给他换张嘴是张信礼的失策。
“我没!我哪儿知道!”许钊咆哮:“你又没告诉我!鬼知道我也把你也骂进去了!”
“那有啥区别,”林瑾瑜说:“反正你就是觉得恶心,我说错了?”
许钊一边嘴角抽了抽:“不是……我还是觉得很梦幻,你怎么可能……”
林瑾瑜道:“啊,对,我就是gay、homosexual、同性恋,喜欢男的,还跟男的谈恋爱、亲亲抱抱,就那***、**和**,好吗?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
“……”许钊不知说什么好。
“真的,”林瑾瑜道:“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人到底有没有不尊重他人的自由,如果法律是社会行为的底线,那你并没有犯法,所以我也没权利百分百摁头要你怎么怎么样,最多像饭馆里那样,要么和老罗一样跟你大吵,要么眼不见为净直接走人,就这样。”
“……我是作为兄弟来和你道歉的,”许钊终于说:“我是没犯法,但你也没犯法,就……出于个人情感和道德,不过我不觉得全是我的错,你也没告诉我,我只为那些难听话稍微道个歉。”
“我敢告诉你?”林瑾瑜说:“以前你对王秀也没少阴阳,包括现在,你内心其实还是很反感,只不过因为我是你朋友,你才勉强过来口是心非罢了。”
许钊不否认这点:“我只是把你当朋友才什么都在你面前说,我那时候只是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就像你说的,不犯法,我不知道你听了不舒服。”
岂止不舒服简直就是郁闷之极,林瑾瑜道:“但法律之上还有道德,你是没犯法,可背后说人不道德。”
许钊道:“是的,但不犯法。”
没有人是百分百圣洁的君子,很难说把那些偶尔萌生出的不满、对他人不好的看法在自认为关系亲近的人面前表达一二的做法到底值得抨击还是可以理解。
“我知道那是你真实感受,”林瑾瑜吹着风,说:“所以我说算了就这样,我俩离远点对彼此都好。”
林瑾瑜懂得不必强求所有人都和自己想法一样,但同时也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他有主见且很少被左右,所以选择既不干涉许钊,也不委屈自己。
毕业之后这些年,他们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生活上交集渐渐少了,有时一年才见那么一次,也不像过去一样有很多共同话题,多少年的交情,真到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什么意思,”许钊咂摸着他话里的味儿:“意思不见了?当没我这人?操,你够果决啊,真男人,没心没肺的玩样。”
“你他妈才没心没肺,”林瑾瑜“呲”一声拉开了啤酒拉环,说:“你狼心狗肺。”
许钊跟着他把啤酒开了,喝了口,道:“……说实话,我承认我骂人不对,不尊重别人,知道你是以后我还是觉得很恶心,不是说你恶心,是这个词,但又不是以前那种单纯恶心的感觉……不知道怎么说。”
作为一24K纯直男,他对同性性行为有出于生理本能的排斥,gay这词他一听见就会觉得生理不适,且由于此前没怎么接触过这类活人,这词在他心里就一没厚度没活力的单一符号,只代表着“不适”。
但林瑾瑜这三个字在他心里代表“亲密”、“友好”、“喜爱”、“舒适”等等等积极情绪,和gay带给他的情感色彩是完全相反的,当这两个原本相互对立的词骤然被整合为一体,他感到非常不适应,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理解,”林瑾瑜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对朋友出柜……实话说我跟家里就是因为这个闹翻的,我爸妈已经知道了,我……猜测这个可能也会影响你。”
出柜的影响其实是双向的,不单单只让林瑾瑜可以不再掩饰什么,自由表达自己,当他选择说出自己gay的身份,不再在社会身份上做个死人时,他也在向周围的人无声表露“gay”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性少数,并会无形地影响与他有关系的人对这个群体的看法,让他们对性少数的接受度变得更高……或者更低。
就像此刻他带给许钊短暂的混乱一样。
“你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挺好一人,”许钊听到他说爸妈那里有点沉默,过了好几秒才说:“……也不娘娘腔之类的,跟我印象里的gay完全不一样啊。”
“本来就是这样的,”林瑾瑜道:“有一部分人确实像王秀那样,有点你们说的……娘或者母什么的,可并不是所有,而且女性化特征本身也不应该是羞耻的代名词,没什么好羞耻恶心的……只是理论上。”
许钊还是第一次听这种知识,他喝了口啤酒,道:“长见识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和男的谈恋爱,是觉得自己是女的吗,就……想当女的的那种感觉。”
“当然不是,”林瑾瑜道:“这又要说到性取向与性别认同之间的概念区别……”
许钊本来也不爱学习,听得头大,但他还是勉强听了会儿……他在因为林瑾瑜而尝试去了解这些东西。
林瑾瑜本来是抱着类似“最后的谈话”的心情在跟许钊说话的,可他讲了几句,发现这厮听得居然还挺认真,再没刚跟老罗唇枪舌剑时的那股“冥顽不灵”样,遂忍不住道:“……你问这个干啥,不是觉得恶心吗?”
“我觉得啊,”许钊一脸褶子地看着他,道:“我在尽力理解你,就可能一下理解不了……咋,你咨询收费?”
他那一脸和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搭的表情有种不搭调的奇异滑稽感,林瑾瑜笑道:“没,算你友情价,一罐啤酒。”说着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青岛。
“滚哪,”许钊和他碰了个杯,道:“我不找你要补贴就算大发慈悲了。”
“哦。”林瑾瑜眯眼看着远处漆黑夜色里萤火虫般的灯光,喝了一大口酒。
许钊道:“所以……你和张信礼什么时候开始背着我谈恋爱的?”
林瑾瑜差点一个超级无敌啤酒水柱喷出去,他猛转过脸来,道:“什么玩样?”
“听不懂中文啊,”许钊说:“When did you start to hide your relationship from me?侬撒辰光……”
“停停停!闭嘴,”林瑾瑜擦了下额头上的虚汗,道:“你怎么知道他……”
“他自己跟我说的啊,”许钊说:“说是你男朋友。”
啥——有咩搞错!
这可能吗?真不是编的?这是真实存在的吗?林瑾瑜简直不可置信,张信礼?他明明很深柜,很不想给自己灌一个身份,很介意别人那种看稀奇的目光……他在许钊这恐同人士面前说自己是我男朋友?林瑾瑜心想:假的吧?你说的这个张信礼,他是哪一位?
许钊道:“老实交代,不会高中就搞上了吧,我去,我跟个傻逼一样蒙在鼓里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难怪,上次过年在我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是哪儿,”林瑾瑜给张信礼喝自己奶茶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许钊脑海里,怪不得那么亲密呢:“搞半天不是友情是基情,操,还给爷吃狗粮,我呸。”
林瑾瑜纠正说:“是爱情。”
许钊:“……”了半天,问:“你爸妈怎么办?真做绝了彻底没联系还是一般冷战钱照给啊?”
“就这么么办咯,”林瑾瑜把手里的啤酒喝完了,没回答后一个问题,他随便把空易拉罐一捏,眯眼朝不远处的垃圾桶来了个三分——易拉罐在空中打了个转,完美入框正中桶心,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对许钊道:“走,回去了,以后的事慢慢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