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报了警,”湿滑的地板上,邵荣抱着赵武杰,结结巴巴说:“警察很快就会来……你……你别……”
阿苏脸色阴沉,邵荣不是傻子,相反这人表面懦弱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实际内心想法多得很。
他意识到不对后趴门上听了好一会儿,基本确定里面有动静后没有轻举妄动,他知道张信礼在这儿上班,怕店里工作人员跟他是一伙的,所以直接报了警,本想等警察来了一块冲进去,但里头动静越来越大,他太着急,这才没忍住敲了门。
事发突然,按计划,就赵武杰现在这副尊容,就算想找麻烦或者报警之类的,怎么也得等个几小时甚至一两天,张信礼之前已经交代过他们一些事,但细节之类无法提前说好,得事后花点时间串一串。
阿克掂量了下局势,这时间虽然是堵车高峰,但他知道警察最多十分钟必到,便附耳上去,对张信礼道:“你赶紧走,”他低声说:“待会儿没一天半天肯定了不了事,你得回去给你弟说一声,这里我们先看着,到时候你先不要说话。”
‘到时候’的意思就是到那个时候,张信礼听懂了,但没立刻走,他看向邵荣,朝他走了几步,道:“你说,都是你做的,对吧。”
邵荣膝盖带着屁股往后挪,缩在墙角,极力想离他远点,赵武杰却在这时说话了:“不是他,是我……做的,”他断断续续说:“他就是一条狗……你要跟狗……一般见识吗……”
张信礼没说话,只是看着邵荣,邵荣说:“……是的,从头到尾。”
赵武杰道:“闭嘴,老子还不需要狗来担责任。”
他对邵荣恶语相向,让他滚,张信礼没兴趣再听他俩的小剧场,从站在赵武杰病房门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决定不会放过任何始作俑者。
满地狼藉,他在碎片四溅的猩红地板上转过身,看了面对着他的阿苏一眼,然后目光下移,转到他手上沾血的折叠刀上定了几秒,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接着什么也没说,走向了洗手台。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静得让人心慌的卫生间里响起水龙头流下的哗哗水流声,透明的自来水从张信礼手上流过后变成鲜艳的淡红,然后沉入出水口消失不见。
张信礼一点点把手洗干净,直到确保再没半点可疑痕迹后,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阿苏粗而浓密的眉毛上也满是血迹,他活动了下肩膀,把刀拿在手上把玩着,朝邵荣走了过去。
赵武杰开始嘶哑地大吼:“张信礼!”他喘着粗气,说:“你别以为自己现在很清高,将来有一天等你腻了,做爱变成上刑,你也会出去找乐子的,人都喜新厌旧,gay就是gay,多的是人约。”
Gay圈里确实有为数不少的人只以快乐为最高原则,从始至终只追求肉体的快感,甚至三人生活,约定互为开放式关系,因为生物本能如此,诱惑永远不会绝迹,假如没有了婚姻的契约束缚,大家只是搭伙过活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概大多数异性也无法与同一个人相伴一生。
但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他们在本我之上还有超我,在本能之上还有超脱于本能的另一种精神力量,他们共同建立起某种牢固的社会契约体系,在追求肉体满足的同时还追求情感的陪伴、灵魂的共鸣,以及神圣的道德。
张信礼已经走到了门口,他不懂赵武杰为什么如此固执地怀疑gay之间的真诚与爱,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和他父母都从未得到过那些。
门锁被打开,五颜六色的镭射灯光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来一线,张信礼无意当教父感化赵武杰,让他相信人间的真情与爱,但他还是有句话想说。
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赵武杰,最后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很多人才会觉得我们不配结婚,也不配说爱。”
……
医院里。
林瑾瑜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正预备着早早进入梦乡。
阿吉到底跟他也没有多熟,林瑾瑜不好意思跟指挥张信礼一样指使他干这干那,连撒尿都不好意思老叫他扶,所以连水也没喝多少,复习了会儿就睡了,准备早睡早安稳,省得搞事。
手表上的短针指向十点,就在林瑾瑜自我催眠初见成效,马上要艰难入睡的时候,张信礼带着一身寒气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
十点过,病房已经熄灯了,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林瑾瑜在熟悉的脚步声中睁开眼,看见黑暗里张信礼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只手很凉,也很干净。
原本在玩手机的阿吉站起来,张信礼朝门外微微偏了下脸,他便起身出去了。
“你咋这么早下班了,”林瑾瑜眯眼看着他,道:“我这心算了半天账,好不容易刚自我催眠。”
“没下班,今天有活动要加班,待会儿再回去,”张信礼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确定没出现医生说要注意的发热症状,问:“算什么账?”
“加班?”林瑾瑜不太清楚这种服务行业,酒吧还要加班的吗……他道:“就一般的账……算这几天用了多少钱。”
都说住院就是来砸钱的,这个月两人吃喝拉撒加上水电乱七八糟的已经花了快两千了,昨天复诊又是小几百,再加上后来……
林瑾瑜躺下的时候在心里大概算了算,他手头本来有一万整,一次性给房租给出去两千四,还有两百块水电费……后来张信礼发了四千工资,还了他两千四,剩的都日常花销掉了,还贴了点,现在手头也就一万不到。
林瑾瑜道:“你打个电话说声就行了,还来回跑,加班加到几点啊?”
“回来看看,”张信礼说:“不知道,可能通宵吧,明天白天我有事,先让阿吉看着。”
这意思是明儿一天都不回来吗?林瑾瑜心里那股怪异感又来了,右眼皮跳。
“……你这月是不是没全勤啊,”他忽地声音不大地对张信礼道:“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手里还有钱,你天天上夜班,白天多睡会儿,别老到处跑了。”
“你别管那个,”张信礼说:“睡你的觉。”
他确实请了假,人家老板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不存在什么顾念他有急事就当无事发生,全勤肯定没有了,人不在也没提成,这月肯定少拿个大几百,得找补回来。
“真有钱,”林瑾瑜说:“你没必要这么辛苦……”
他们手里确实还有八九千,可住院费一天就几百,还有用的药什么玩样一堆的,等出院结账肯定又是一大笔钱出去,林瑾瑜对这些没概念,张信礼却十分清楚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那绝不是笔小数目。
“住几周院就没了,”张信礼说:“能进一点是一点。”
“就个骨折哪用得着住几周,”林瑾瑜也知道他基本没收入,经济压力全压在张信礼一个人身上:“我今天没吐了,也不太晕,明天办出院吧。”
反正医生也说静养为主,他不想治了,除了奖学金,他没有任何收入,而由于自身操守,每年那些真假贫困生为了励志奖学金写申请写得一个比一个惨的时候,林瑾瑜从未去凑过热闹,这意味着他能拿到的只有与成绩挂钩的专业奖学金,而与所有丰厚的、为“贫困生”设立的奖、助学金无缘。
这种失衡的关系让他感到不安,并且十分沮丧……如果没法帮他什么,就少花点医药费得了。
张信礼立刻严肃道:“别胡说八道,身体是一辈子的事,医生说出院才能出院。”
“我每天也就是干躺着,也没干什么,”林瑾瑜说:“真的,没必要花冤枉钱。”
“怎么没干什么,你每天不都吊好几瓶药,”张信礼回来本来就是来扯个谎,没想到他一直动出院这心思:“钱赚了本来就是要花的,没有我会再赚,”他道:“不要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林瑾瑜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说:“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老是你在做这做那。”
“你为我做过很多,”张信礼道:“是你自己忘记了。”
一段关系里两个人的付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是精确的五五分,一丝一毫的得失都要计较清楚,有时有人会付出得多一点,有时会付出得少一点,唯一固定不变的是,在能给予的时候,他们都在尽力给予。
张信礼曾经逃避过他那么多次,无数次推开他,无数次转身离去,那么多个无数次过去后,林瑾瑜还是愿意爱他。
他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张信礼写作文,当他有钱的时候给他买很多东西,对他说想学什么就去学,上海的高校总要招人的,为什么就不能是你……虽然那时候他们还太弱小,没有展翅的力量。
“好想有钱,”林瑾瑜说:“以前从来没这么想发财过。”
“会有的,”张信礼说:“我会赚很多钱。”
其实他俩的专业要对口的话将来也就是当个中学老师,著名稳定职业,饿不死也发不了财,张信礼概念里的“很多钱”可能是几十万一百万,那在凉山确实是很多钱,但在上海,两个人的家庭存款有个九十多一百万才刚刚到平均水平而已。
虽然目前看来还是个八字没一撇的许诺,但林瑾瑜听着他的话,心里莫名柔软起来:“嗯……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啊,”他忽地问:“马上实习,眨眼就毕业了吧,你会去哪儿?”
“找工作,”张信礼说:“你想去哪?”
“不知道,”林瑾瑜总是活在当下,不怎么给自己施加条条框框:“我想接着读书,今年考研初始马上结束了,我占位子复习去。”
“挺好,”张信礼说:“读完研以后,你想去哪里,这里,还是四川,还是上海?”
林瑾瑜思考了片刻,有点呆。
他其实还是喜欢上海,那个他长大的城市,有宽阔的现代化街道也有老式小巷弄,还有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欧风建筑,有漂亮的海、夜景,还有合他口味的餐厅……但他爸一副跟他断绝关系的样子,他还能在那里生活吗,万一碰上了,多尴尬。
“你毕业了要去上海找工作吗,”林瑾瑜道:“你不读书了哦。”
上海那边高校林立,除非清北名校或者强势的985学校,否则西北西南一带的普通学校在那里基本谈不上什么竞争力,他们毕业的附中,博士老师多如牛毛,清北、人大、复旦毕业的一抓一把。
“不知道,”张信礼说:“走一步看一步,你想回上海我就去试。”
“要么跟我一起考研呗,原来你高中想考上海这边的学校,都不跟我说,要不是我爷爷,我还啥都不知道。”
张信礼其实很犹豫,体育专业考研出来还得去当老师吧,到时候教龄什么的比别人差好几年,还是什么都轮不上。
“我……那时候觉得没什么希望,就没说,”张信礼道:“我不是读书的料。”
“放屁,”林瑾瑜说:“你如果不是,早完成义务教育就当厂仔去了,还能在这儿abandon abandon的考四级?”
他说:“我知道你想读书,那就去读,管什么有的没的。”
张信礼叹了口气:“我跟你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本来也想考回去,”林瑾瑜直接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定了,跟我一起考上海的学校,否定回答自动吞下,赶紧领旨谢恩。”
张信礼哭笑不得,隔壁床的病人翻了个身,大声咳嗽起来,咯出一口浓痰,呸一声吐在床下尿盆里,陪护家属起身去洗盆子,哗哗的水声让林瑾瑜也有点尿急起来。
“我想上厕所,”林瑾瑜说:“扶我一把,你兄弟我不太熟,放个水都得算着次数。”
“你不用跟他讲客气,”张信礼托着他的背把他扶起来,又蹲下去给他穿鞋:“有什么说就是了。”
“你小弟又不是我小弟,不自在。”
张信礼自觉把他手搭自己肩上,林瑾瑜道:“没这么夸张……我是肋骨骨折,不是腿断了。”
“能起来?”
“能啊,就是从床上坐起来那一下使力痛,医生还让我别打喷嚏,打一个几天都白躺。”林瑾瑜搭着他,没立刻起来,反而说笑了几句:“卧槽你不知道那滋味,比老坛酸菜面还酸爽……你尿不,要不咱俩一起?”
张信礼斜眼看他,林瑾瑜半压着他嘿嘿笑,道:“好像……以前我崴脚的时候你也这么给我当拐杖来着。”
凉山的夏天天低云阔,张信礼给他买的那个西瓜红瓤绿皮,籽一粒粒圆润硕大,黑得发亮,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西瓜。
“是啊,”张信礼看着他,慢条斯理道:“那时候某人还要跟我比比。”
比……谁大。
“有吗,”林瑾瑜开始装失忆,虽然他自觉自己不算小,可经过N次不可描述的事后,自知和身边这位还是存在些许差距……算了,反正他大也用不上:“某人是谁啊,跟你比什么?比大?年纪大?”
张信礼知道他无赖劲又来了,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等林瑾瑜放完水,原样托着他肩背让他躺下去,熄灯了病房里很黑,林瑾瑜看不见他用力时从刀口里渗出的血,只感觉到他的手臂依然紧实有力,托着他时稳得不见一丝颤动,和从前一样让人心安。
他还想聊点什么,病房大门却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走廊里的灯光撕破黑暗透了进来,门口有点吵,林瑾瑜听见阿吉跟别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回答问题,还说等一等什么之类的,隐隐可见藏青色的袖子晃动。
张信礼迅速给他盖好了被子,站起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我去上班了,”他说:“明天回来。”
“喂……”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了林瑾瑜的心头,他忽地抬手,紧紧抓住张信礼的袖子,问道:“是不是啊?几点了还加班?”
“当然是,”张信礼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把林瑾瑜的手放回被子下面,盖好,转身走了出去,门外嘈杂的响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