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第205章 誓约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角落里,领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千叮万嘱,强调了不止一遍吧?绝对不可以和客人发生冲突!从你第一天来上班开始,晴姐就提点过了,我也反复跟你说了,咱们这是服务业,当初也是看你还算有工作经验才临时决定要的,你倒好,一个月不到你整两出事儿了,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不是在检查他们电脑,”张信礼说:“我也没有干什么。”

“都动手了还没有干什么?”领班指着他就骂:“你还想干什么?你搞清楚了,你是服务生,不是保安!就算是保安你怎么能动手打顾客?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我没有代表这儿,”虽然知道辩了也没用,可张信礼还是尽量解释道:“只是……私人恩怨。”

“我不管什么恩怨!”领班大声打断他的话:“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现在在上班,我不管人家是追债、欠钱,还是以前有过过节的,就算他翘了你前女友,那都是你的事!你现在的本职就是老老实实把你的工作做好!人家进了这个门就是顾客,你都得好声好气对着,不然给你工资让你来干嘛的?烧香把你供起来吗?这就是社会,你以为自己还是你们那学校里金枝玉叶的学生仔啊!”

张信礼没有这么以为过,以前在快递站,在工地上,被骂是很平常的事,只是这件事不仅仅关乎于他自己……所以他没那么深思熟虑。

“我就说不爱带你们这些大学生,一个个一点苦都不能吃,本来看你前几天表现还行,怎么遇到事一点头脑都没有?”领班道:“人家现在已经吵着要去晴姐那里投诉你了你知道吗?待会儿从柜台拿瓶酒,去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依着张信礼的性子,不把那俩揍到地上哭爹喊娘就是老天发慈悲了,居然还让他去道歉?

“听见没有?”领班道:“认清自己的位置,只要来上班,你就有工作责任,你代表酒吧,不是代表你自己!要么按店规来扣一天日薪,然后去道歉,要么现在干完半个月走人,拿一个月底薪也不算亏了你,你自己选吧。”

张信礼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握紧……片刻后,又慢慢松开了。

……

夜半,街上的车流少了很多,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温馨的家里,和家人依偎着进入了梦乡,张信礼换回自己的衣服,拉开后面那张小门,在尾气味很重的冷冽空气里眯了眯眼睛。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冬天了,酒吧这种地方已经早早开上了暖气维持20度的恒温,乍然从室内走到街上,雾霾和烟尘让张信礼的视线有些迷蒙,骤然变化的温度让他觉得冷,冷却清醒。

他把洗得发白的就外套拉链拉好,领子稍稍遮住下巴,拿钥匙开锁,在初冬的夜色下跨上单车,准备沿着街回去。

自行车是那种很老的款式,修车行淘汰的老二八,黑白的杠子尽管已经被擦得很干净,但看起来还是旧,漆壳斑驳,把手还缺了一块,看起来像蒙着一层灰。

他下班就是十二点,这时候最晚的公交车都已经停了,张信礼花五十块钱从收废品的那儿把这东西买了下来,然后自己换了牙盘跟链子,勉勉强强倒也能骑。

路灯投下的光一束束,张信礼踩着车,沿着地上一束束昏黄的光,在已经带上凉意的风里独自回家。

赵武杰那嚣张而恶劣的脸好像还在眼前,带着故意表露出来的那种高高在上,他知道张信礼只能过来道歉,于是想尽办法刁难,让他低声下气地开瓶子倒酒、弯腰送到他手里,还故意在他面前大剌剌摆着那台电脑,就像炫耀战利品。

风带着些微刺激刮在脸上,张信礼漆黑的瞳孔像一滩死水,他一路迎着风骑到了目的地,下来,锁车,用钥匙开了楼道口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万籁俱寂,这时间除了通宵到明天六点才回的租客外,再不会有人进出了,整栋楼没有一丝灯光,张信礼还没适应这样昏暗的光线,他在漆黑不见一丝光亮的楼梯口按着印象走了几步,摸到了楼梯把手。

他终于回来了,在这干冷的凌晨,孤寂的街道,还有与他无关的灯红酒绿间,他终于回来了。

张信礼踩上从没人自愿打扫过的台阶,刚想继续迈步,却听见更上面一些的阶梯上传来衣物摩擦的沙沙声,好像有谁动了动。

林瑾瑜在黑暗里辨认出张信礼的脸,道:“回了?”他说:“……我听见自行车链子响,想是你,可又怕不是你。”

张信礼有一瞬间的怔愣,他眯了眯眼睛,尽快适应楼道里的黑暗,看见一楼最上方的台阶上,林瑾瑜坐在那里等他。

“怎么跑这儿来了?”他一步迈过好几级楼梯,走到林瑾瑜身边:“不是让你早点睡。”

“睡不着,又想你,就来这儿等了。”林瑾瑜说:“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张信礼想起卫生间那个坏事的电话……他道:“上班不让看手机,就没听见。”

“哦……我忘了,”林瑾瑜说:“一不小心就忘了。”

“别坐这儿了,”张信礼想让他起来:“回去吧。”

林瑾瑜却不动,张信礼试探着问:“瑾瑜?”

“……不想回去,”林瑾瑜看着前面栅栏铁门缝隙间透进来的月光:“要不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张信礼静了几秒,在他身边坐下,什么也不垫,陪他一起坐在不知被多少双鞋踩过的楼梯台阶上,他看见林瑾瑜手边的打火机和烟盒:“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林瑾瑜一脚曲着一脚伸直,抱着自己一边膝盖:“就……觉得挺无聊的,没什么意思。”

离这一年的考研还有不到一个月,一些外地往届生考研党退房回生源地了,又有大批下一年的搬进来,正因为这样,张信礼才勉强在这个不好找房子的时间段找到了一间合租房。

房东做了隔断,隔壁的主卧原本是空的,今天恰好搬进来一对双双准备考研的情侣,他们也是本校的,但估计忙着谈恋爱,不太热衷于看网上八卦,所以并不认识林瑾瑜,林瑾瑜发完贴就一个人待着,整晚上看着他们一边互帮互助搬行李,一边幸福地说说笑笑。

看起来真开心啊,他想:为什么他就开心不起来呢?

“你觉得无聊,不开心?”

林瑾瑜说:“也谈不上不开心,就单纯的……无聊。”

重新开始吃药之后他的情绪变化没以前那么大了,再没有失手打过张信礼,也不会突然觉得特别特别低落或者沮丧,可与此同时,他好像也不再很强烈地感觉到开心了:“其实我很久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没这么强烈。”

血药浓度上来之后,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人化成了一滩死水……张信礼想起单独跟家属了解情况的时候医生说的——从过去的问诊记录看,林瑾瑜其实很早就有过抑郁倾向了。

早到高中末期、大一大二的时候,他就会像这样,总一个人待着,不喜欢社交,不融入室友,也不跟别人说话,基本没有爱好,而且觉得生活没有意义,出柜只不过是一针强效催化剂。

“这是药物作用,”张信礼说:“睡不着,那聊聊天。”

林瑾瑜问:“你困了吗?”

张信礼其实很累,想回家洗把脸,然后躺着。一晚上的工作加上七七八八的糟心事,还有半个多小时的骑行会让任何一个成年人无比疲惫,但他伸出一只手,从后面环着林瑾瑜的肩膀,说:“不累。”

“是么,”林瑾瑜顺着张信礼的动作,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我觉得好累,我……今天把录音放出去了,有点效果,可除了能证明他是gay之外,好像也不是什么很直接的证据,姓赵的很小心,总也不承认……事情越来越乱,一团乱麻。”

“是狐狸怎么都有尾巴,”张信礼道:“瑾瑜,你没有做就是没有做,不要总拿这个压着自己。”

林瑾瑜也不想压着自己,可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我想起以前上小学的时候,班上一个女生丢了铅笔盒,也说是我拿的,可是我没有拿,”他的思绪好像跳跃到了久远的记忆中:“但是我说不清楚,我小时候很调皮,为了引起我爸的注意经常不听话……老师不相信我,他觉得就是我拿的。”

张信礼搂着他,静静听他说话,问:“然后呢?”

“然后……”林瑾瑜想了一会儿,慢慢道:“然后……老师跟我爸妈说了这件事,我爸问我是不是我拿的,我说不是,他们就带着我上学校,让我不要怕,跟老师还有全班同学说我绝对没有偷过同学的东西,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爸说他会处理这件事,然后他就去处理了,那个女孩的文具盒找到了,老师对我道歉,说他错怪了我。”

林瑾瑜说:“我不知道爸爸做了些什么,他只是说没事的,就真的没事了……”他的声音艰涩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不要我,我……想我爸妈……”

真的很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张信礼,只有爸妈会无条件地相信他,像个超人,什么都能解决,有爸妈在,好像什么也不用怕了。

黑色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可仍有纱似的月光穿破云层投射在大地上,张信礼放在他肩头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去的,”他说:“总有一天。”

林瑾瑜自己缓了缓:“哥,我不是在后悔……我只是告诉你我怕那个,怕你们走……”

“不会的,”张信礼回答他:“不开心的事不说。”

“那你答应我。”

“答应你,”张信礼说:“任何事,我都答应你。”

他说得那么笃定又郑重,好像真的下定决心做到似的……林瑾瑜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想,他相信,至少在那一刻,张信礼是真的决定要做到。

他便往张信礼那边挪了点,换了个话题,开始问他:“那你呢,今天工作怎么样……开心吗。”

“挺开心的,”张信礼跟他一起看着被栅栏分割成无数碎片的月光,对他说:“……同事很好,也没有遇到难缠的客人,老板还说干得好月底可以加提成……”

张信礼说:“都很好……所有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