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快来给我们班化妆!”
大礼堂后台,乔嫍和文娱委员一起,围着他们班待会儿要上台表演节目的同学们前前后后转悠,招呼学校为汇演请的化妆师过来给自己班化妆。
“哎,就来,”化妆师只有几个,却要应付整个年级的学生,难免有点手忙脚乱:“先上台的班先化哈,排好队。”
十二月底气温已经很低了,林瑾瑜站久了,裹着加棉的校服也觉得冷,原地动了动,希望能自体发热。
他们班就选送了这一个节目,抽签的时候好死不死居然抽到了第一个,倒成了“开门红”……听起来好像很牛逼的样子,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先锋大将压力倍增。
一直不动身上冷,林瑾瑜跟热锅上的蚂蚱似的不停地跺脚,恨不得整个手臂都缩进兜里去。
“别动别动,”给他弄头发的tony老师说:“小帅哥,有点耐心嘛。”
张信礼在他身侧,跟他一块等着,被他响来响去的跺脚声吵得头大:“你能安静一分钟吗。”
“我冷啊,”林瑾瑜毛衣、加绒卫衣套着棉校服:“你不冷啊?”
张信礼薄薄的打底衫加一件黑黄格子的厚衬衣外套着校服:“不冷。”
“穿这么薄怎么可能,”林瑾瑜伸手摸了下他的手,发现居然真的比自己热多了,遂吃惊道:“你是偷偷在身上装了个电热毯吗?”
“你还装了个按摩椅呢,”张信礼说:“抖来抖去的。”
他眼神从排队开始就一直四处飘,显得心神不宁的样子,林瑾瑜看了他几秒,说:“你是不是紧张啊?”
张信礼一下子被戳穿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
林瑾瑜早当着一操场人的面拉琴拉到麻木了,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本没什么紧张感,张信礼则应该是第一次上台,何况他们是第一个表演的,难免紧张。
“没关系,第一次上台都这样,没什么好紧张的,”林瑾瑜道:“就跟你打球的时候很多人看你一样。”
张信礼打球的时候总是很多人看,男生女生都有,前者一般看技术,后者一般看帅哥。
这个比喻稍微缓解了一点他的紧张,张信礼点点头,示意他没事。
他们这组都是男生,简单弄一下就可以了,比起女生少了很多程序。林瑾瑜道:“左边脖子、下巴就不用弄了……弄了也白弄。”
他要夹琴,到时蹭来蹭去反而难受。
另一个女化妆师在张信礼那边,也没给他化什么,就拿修眉刀稍微修了下他眉毛边细碎的杂毛,将眉形修得更简洁干净。
预计快到入场时间了,林瑾瑜招呼张信礼出去回礼堂,还能趁开始前再看看谱子,他们从充作临时化妆间的小教室里出来,不想在礼堂门口碰上了沈兰夕。
她显然也有节目要表演,白色的芭蕾舞纱裙勾勒出优美的身型曲线,裙纱上有银色的蕾丝花纹。
“啊,好巧,”沈兰夕看着他们,道:“你们也有节目吗?”
自从分班后,他们就不在一个班了,但相互之间关系还行,林瑾瑜私下里没怎么和她联系过,张信礼就不知道了。
“有啊,”林瑾瑜准备随便寒暄两下就走:“我俩还一个班。”
沈兰夕却接着对张信礼说:“你……放我那儿的手表我带来了,等下表演完就还给你吧,”她道:“听说……你要转学了?”
“什么手表?”林瑾瑜觉得不对劲,他定睛看过去,发现张信礼手腕上那个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林瑾瑜一直在自我怀疑中纠结,竟然没有注意到。
张信礼的手表怎么会在沈兰夕那儿?他读住学这些日子,他俩联系很频繁?
张信礼道:“你带来了?那给我吧。”
“放我同学那儿了,表演完给你吧,”沈兰夕问:“你们第几个呀?”
张信礼说:“第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
他问的声音不大,两人谁也没注意,沈兰夕说:“我们也前几个,那等你表演完我在后台等你。”
张信礼答应了,三人告别,林瑾瑜再次问:“什么手表?”
“没什么,”张信礼道:“就我那块手表,她帮我……”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那边老师就来催他们:“第一组呢?快点来准备了,待会儿表演完了直接走小门出去回自己班的座位,不要逗留的啦,以免影响其他表演的同学!”
林瑾瑜只得终止了话题,赶紧过去调音排队等上场。
不多一会儿,各班组织学生进场,礼堂里很快人头攒动,林瑾瑜手里拿着那把林烨借给他的、八万一把的琴,扭头看了眼张信礼,说:“没事,放轻松。”
他自己原本是不紧张的,可站在张信礼身边,忽然就紧张了起来。
主持人上台报幕,后勤推着带滚轮的钢琴严阵以待。
“接下来请欣赏由六班带来的器乐串烧表演——《Crush》。”
林瑾瑜三人上台,掌声响起,灯光亮了起来,许钊把民谣吉他接上线,张信礼坐到琴凳上,林瑾瑜则站在最前面,拿着琴,朝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鞠了一个非常礼貌的躬。
四面寂静下来,林瑾瑜侧身望着张信礼,轻轻点了点头。
张信礼把手指轻轻放到琴键上,他用那双满是伤疤的手弹响了第一个音符。
高音区琴音悦耳如环佩交击,那是由The Brothers Four乐队于1961年发行的一首经典而古老的民谣《500 miles》,大概唱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离家多年然而依然一无所有。
林瑾瑜随着张信礼指尖的起落,在心里慢慢无声地唱:
“If you miss the train I am on
如果你错过了我坐的那班火车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你应明白我已离开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可以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Lord I a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上帝啊,我已离家五百英里”
清脆的钢琴过后,许钊的吉他接上了下一段旋律,他比张信礼要低一个八度,还加入了拍弦的技巧增强节奏感,少了一分高音的清脆,在无奈与沧桑间增添了一分洒脱。
“Not a shirt on my back
我衣衫褴褛
Not a penny to my name
我一文不名
Lord I can not go a-home this a-way
上帝啊,我不能这样回家
Lord I can not go a-home this a-way
上帝啊,我不能这样回家”
……
张信礼发挥正常,许钊技术也不差,全场一下被这阵像模像样的乐器声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惊叹。
许钊最后以一个如水般的C和弦扫弦结尾,就像蜻蜓离开水面,只留下一层涟漪。
林瑾瑜留白了两秒,搭琴上肩,以十分准确的弦音拉开了第二首《亡灵序曲》的序幕,与此同时,张信礼恰到好处地弹奏起和弦,配合默契,与他衔接得天衣无缝。
这首歌庄重而不失激昂,本来没什么人知道,却因为和魔兽世界配在一起剪了个MV火了。
林瑾瑜全身心沉浸在音乐里,他在越来越激昂而富有力量的弦音中与张信礼遥遥相望,仿佛看见那片名为艾泽拉斯的土地上战火焚烧,无数种族为之流血,每一个人都在奋战、反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无所畏惧。
他的眼里也有同样的光芒。
一曲终了,底下一群爱打魔兽的男生顿时沸腾,疯狂给他们鼓掌。钢琴那一侧的灯光暗了下去,接下来没有钢琴的部分了,这是林瑾瑜早就和他约好的,他有一首神秘的歌要送给他。
张信礼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退回到幕侧,准备利用这中间几分钟的时间回到场下他们班座位那里去……他答应了林瑾瑜,要好好听完这首曲子。
庄严中透着激昂的《亡灵序曲》过后是许钊最拿手也最嚣张放纵的《roolling in the deep》,这首他完全是主角,林瑾瑜全程只用手指拨一根低音弦当节奏点衬托他。
张信礼转身走入幕侧,感觉音乐声逐渐小了,像被隔音海绵包裹了起来。
他转身想下楼梯,却忽地有人叫住了他。
“张信礼,”沈兰夕手里拿着那块黑蓝配色的、林瑾瑜送给他的手表,说:“你的手表,已经修好了。”
那是很久前,张信礼腿受伤后第一次出门那天,他和同事们在街边一家小餐馆里聚餐,没想到正好碰见沈兰夕被几个喝多了的二流子调笑。
十几二十岁的无业游民,喝上头了胆子比天大,沈兰夕被他们缠来缠去脱不开身,张信礼出于同学间的情谊,也出于一种照顾女孩的心理,上去帮他赶开了那群人。
他们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往那儿一杵,那群中二少年就有点憷了,但还是好面子,发生了点小小的肢体冲突,张信礼手上的表替他挡下了一发啤酒瓶。
……那个时候,林瑾瑜正坐在门口,看着自己路灯下、孤单的影子。
“这个表对你是不是很重要啊……”沈兰夕站在他面前,她还记得张信礼那时候的表情,虽然没说话,可他眼神里满满全是失落和心疼:“我说会帮你修好的,现在修好了。”
张信礼伸手去接,说:“谢谢,我以为……修不好了。”
沈兰夕却没松开手,张信礼伸手拿着一头,她抓着另一头,沈兰夕犹豫了好几秒,才说:“你……是不是真的要转学了?”
张信礼无比平静地说:“嗯。”
“这样啊……”沈兰夕有点失望地低下头去,她的脖颈莹白而修长,让人想起湖面的天鹅:“我以为,是个谣言呢。”
他们不在一个班,能打听到这种消息想必刻意费了一番功夫。
张信礼有点急,林瑾瑜他们的节目接下来总共就两首了,大概两三分钟的时间,他得赶紧出去。
沈兰夕却仍没放开那只手表,她微微低着头,看着张信礼胸口那一块,抓着表带的手用力了些,指甲被挤压着,隐隐泛出白色:“我……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张信礼看着这个会跳芭蕾舞的女孩,问:“什么?”
隔着厚重的隔音海绵,林瑾瑜的音乐声仍如针般渗透进来:
“I loved you with a fire red
曾经爱你如火般热情
Now it's turning blue, and you say...
现在已只剩下冷漠,可你还在迟疑
"Sorry" like the angel heaven let me think was you
你天使般的道歉对我而言如同来自天堂的妙音
……
It's too late to apologize, it's too late
你的道歉来得太迟,真的太迟
I said it's too late to apologize, it's too late
我说过现在为时太迟,真的太迟”
沈兰夕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我其实有一点……喜欢你。”
第一秒张信礼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足足一秒钟之后他才平静地说:“谢谢,祝你遇见更好的人。”
沈兰夕道:“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就算异地也……”她的那句“没关系”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张信礼就打断了他:“不……对不起,”他说:“我们还小,忘了我吧,我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来了。”
对一个原生家庭位于西南山沟沟里,且不像小说里的天选之子那样,在学习上天赋异禀、光环加身的普通人来说,想单凭自己的力量在上海立足,确实难如登天。
沈兰夕却没有放弃:“我知道你不是上海人,”她说:“没关系,我不介意,只有几个月就要春考了,我可以考到你那里去……我们不会总是小孩,会长大去过自己的人生的。”
然而张信礼还是说:“不,你不应该为了别人选择你的高考志愿。”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张信礼道:“我真的该走了。”
沈兰夕依然想尽最后的努力去争取,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没关系,我……”
在她夹杂着勇气与羞怯的话语里,张信礼终于说:“……我心里有人了。”
沈兰夕瞬间无声了,过了好几秒,她才说:“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没有必要,”张信礼不敢和她对视:“就这样,忘了我吧……谢谢你帮我修手表。”说完把手表拿了回来,越过她就要走。
眼看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楼梯处,沈兰夕鼓起勇气在他背后说了最后一句话:“是送你手表的这个人对不对?”
张信礼的脚步顿了顿,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
《apologize》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舞台上瞬间黑了下去,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短暂的宁静过后,一束雪白的灯光独独打在了林瑾瑜所站的地方。
那是黑暗里唯一的一束光。
一切都静了下去,林瑾瑜站在光里,说:“下面是最后一首曲子,它改编自魔鬼之手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曲作品……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他说:“一个……我喜欢的人。”
林瑾瑜说:“这首曲子的名字叫……我想我爱你。”
这一串前缀听上去很高大上,啥帕格尼尼的一串洋名,在普通学生听来好似高深莫测,再加上这段热场子的话怎么听怎么像表白,同学们速来爱八卦的青春期之魂瞬间开始燃烧,台下响起一片“哟”声和口哨声。
荡漾而缠绵的钢琴前奏响起……那是黄家耀,不知何时他从黑暗里悄悄走到了钢琴前坐下,推了推鼻梁上银色的半框眼镜,他的双手在琴键上流转时,如同凤凰缓缓展开翅膀。
那是绝对的童子功底,丝毫不逊色于林瑾瑜,甚至犹有过之。
……
一个月前,食堂门口。
林瑾瑜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黄家耀:“就这一次,你帮我吧,求你。”
黄家耀想也不想,说:“不去,我不想浪费我宝贵的时间表演啥汇演节目。”
“前面不用你上,只有最后一首歌,”林瑾瑜看着他,说:“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想给他最完美的礼物,就这一次,唯此一次,我愿意做任何事。”
那是黄家耀第一次在这个发小眼里看见如此坚定而满含期待的光芒,仿佛下定决心而不再畏惧一切。
……
林瑾瑜听着钢琴前奏,在台下寻找张信礼的身影,他和张信礼约好了位置的,但此刻那个位置仍然是空的。
他有点忐忑,早三首歌他就下去了,就这么点路没道理走这么久啊……就在他忐忑不安、翘首以盼,前奏结束前的最后一秒,张信礼微微喘着气出现在了那个位置上,那是最后一排,所有人的背后,他站在所有人上方,看着林瑾瑜。
林瑾瑜低眉,马尾与琴弦摩擦,发出缠绵悱恻的旋律,那是最纯粹的表达,没有矜持、畏惧、顾虑与羞怯,无关其他,只是诉说爱意。
背后的大屏幕上滚动着中意双语对照的歌德的诗歌《爱在身旁》,这个伟大的德国诗人遗留在世间百年的、诗的语言,代替林瑾瑜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当阳光在海面跳跃时,
亲爱的,我会想你。
当每一缕月光照耀在泉水时,
亲爱的,我会想你。
即使你在远方,我仍与你同在,
即使你在远方,我仍能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旁。
似乎你就在这里……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张信礼隔着漆黑的人潮无声地注视着他,那一刻,林瑾瑜站在天地间唯一的光里,在数千人面前和他的小提琴一同演奏,可实际上只是对着一个人唱一支缱绻的歌。
作者有话说:
注:crush作名词的时候,意思大概是“短暂、热烈、隐秘而羞怯的爱”。
"I had a crush on you. "我曾经短暂、热烈,然而又羞涩地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