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蹲下身,将我笼罩在身影下,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受到他虎口的茧被削去了,抚摸我下巴时,不再有粗粝感,像某种微妙的妥协。
他说,“那是一个,不会贺我生辰吉乐的人。”
荆年确实提过,月底的祭典便是他生辰来着,日子很近,不过我当时没放心上。
眼下却是生怕他再说下去,就要怀疑我是戚识酒了,得赶紧糊弄过去。
我左右纠结,最后闷声“汪”了一声。
一时缄默无言。
许久,荆年轻声笑了,有些许无奈。
“罢了,到时就带你去庙会遛遛吧,”
“?”
怎么就发展成了遛狗?这是什么另类的庆生方式?
确实,荆年并未表露出多少对生辰的期待,我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告知任何人,直到庙会前夕,也仍旧在打坐修炼,连续几个钟头连睫毛都纹丝不动,把共处一室的我视为空气。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方才那些话更像是心血来潮的自语,荆年私底下到底是个闷性子,和狗絮叨不是他会做的事。这点不如我,我一视同仁,哪怕对着2号也能畅所欲言。
将近子时,他才沐浴就寝,我习以为常地躺在之前睡的位置上,却被荆年拎着后脖颈提了下去。
狗被禁止上床。
“脏。”
他生硬地吐出这么个字眼,便躺下了,不再管我。
被嫌弃的我只能趴在床边榻凳上,愤愤不平。
待遇的落差源自偏见,我明明很干净。
越想越气,甚至盖过了害怕被发现身份的焦虑。
听着他呼吸频率放慢,估摸已熟睡,我悄悄地再次爬上他枕边。
我的想法很简单,荆年讨厌脏,那就从这点出发,整治他。
话虽如此,可看着荆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已经可以想象出他横眉冷眼的模样了。
对脸下口还是太冒险。
视线稍稍偏移,他耳轮分明,内外圈极匀称,与其余五官相配,都似精心雕琢而成。
连肉乎乎的圆耳垂都没有,一点都不可爱。
还没来得及咬,睡梦中的荆年突然翻身,而我的爪子还钩连着他的衣襟,来不及反应,荆年的衣襟已被我扯开,滑下肩头,几道浅浅的抓痕赫然入目。
经过这般折腾,荆年自然是醒了,就着这衣衫凌乱的姿势坐起,除去神色不善外,算是一副养眼的美人夜起图。
见势不妙,我慌张钻进了被子,却被他一把捞出,同时手伸进枕下,摸出把袖珍小剑。
我认出那是被施法缩小了的恨晚。
登时就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完了,报复不成,反而自己要栽这儿了。
片刻后,荆年摁着我的爪子修剪起了指甲,他动作轻巧,两指开合,未伤及到一根毛发。
瞥见我满脸紧张,淡淡道,“连自己日子都过得马虎,还想养什么狗,真是不负责。”
“……”
“狗放我这里好几天都不领回去,看来也是心血来潮捡的。”
“……”
“捡来的东西,丢了也不会在意。”
昔有指桑骂槐,今有指狗骂人。
我倒也能接受,毕竟这不是他头一次这样了。
真正让我意外的是,他修剪完指甲,竟顺势抱着我睡下了。
善变的人,这会儿又不嫌狗脏了。
清晨,我准时从荆年的胳膊上爬起来,见他已经醒了,正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被我推了一下,他才缓缓起身,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我脖子上系着的铃铛。
看什么看,狗戴铃铛,天经地义。
有人敲门,荆年移开目光,披上衣服去开门。
是几个女修,无定崖上见过的半熟面孔。
从装扮来看,也是要去庙会的,荆年婉拒了邀请,正要关门,却有个眼尖的发现了他领口隐约露出的抓痕,她们遗憾的表情顿时转为尴尬,连连道歉。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屋里……”
“想不到荆师弟已有了道侣。”
她们在想什么呢?!
荆年面上没什么波澜,只将衣襟往上拉了些,道:“不,该道歉的是我,希望没有扫了师姐去庙会游玩的兴致。”
只恨我说不了话,只能铁不成钢地咬着荆年的袖子。
道哪门子歉,倒是解释啊!
荆年只是目送着她们离开,将恨晚收入袖中,淡淡道:“松口,咬坏衣服的话,我就把你的毛都剃了。”
我惊悚得跳开几步,他却挑眉,抱起我下山了。
庙会让整个天邑城越发热闹繁华了,比起新年也不遑多让。
商铺一家挤着一家,鳞次栉比,荆年不紧不慢地在其中穿行,遇到推销的,也不多问,从图案稚嫩的拨浪鼓,到艰深晦涩的古籍,都一一买下。
他并不是喜欢这些东西,纯粹只想全部逛一遍,走好每个流程。
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十余年的空缺。
毕竟是头一次过生日。
我识趣地没打扰他,但也实在觉得无趣,没有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就这么逛到了黄昏时分,我们行至巷尾,商铺也稀疏了许多,最后,空地上只剩一位老者,他双眼蒙着块很久的黑缎,上面绣着的金线褪色得厉害,已辨认不清花纹。
但我知道,他也是一位先知。
因为他面前摆着个好几个大水缸,里面缓缓游动着许多小鱼,和前几日在无定崖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没想到这些玩家里,除了3号那样仙风道骨的,还有大隐隐于市者。
当然在不明真相的路人眼里,他只是个破落的卖鱼翁,无人问津。
上次没抓到它们的遗憾浮上心头,我不由走近,将爪子伸进水缸,水面瞬间升腾起云雾,鱼群在云中穿梭、高高跃起,到不同的水缸里,快到看不清残影,它们原本素色的鳞片也变得五光十色,凭空在云间构造出一道虹桥。
卖鱼翁开口,对我身后跟来的荆年说道:“琴鱼,生在云端,长在瑶池,日夜听着仙人弹琴,想要捕获,得看你演奏的乐曲是否合它们心意。”
我看了一眼荆年,他正仰望着头顶斑斓的霓虹若有所思。
但他身上未带任何乐器,看来是没戏了。
荆年突然问道:“你想要?”
我正犹豫是否点头,他已转向卖鱼翁,道:“老人家,您做生意不够坦率,水下明明还有另一半。”
另一半?我认真比划了一下,明明是段完整的桥,有头有尾。
老者笑声爽朗。“后生,眼力不错。”
说着,他长袖一拂,拨开云雾,我才看清,原来水下竟还有一大拨游动的琴鱼,竟有穿墙凿壁之术,水缸乃至地面都无法阻碍它们穿行,与空中琴鱼交相呼应,不分伯仲。
原来不是桥,而是一个圆。
“雄鱼飞天,雌鱼遁地,不过可惜,我只能卖雄鱼给你。”
“雌鱼怎么卖不得?”
“不是不卖,而是这雌鱼天生失聪,听不见乐曲声,只会本能地效仿雄鱼,与其镜像游动,没人能唤出它们。”
“待我试试。”荆年席地而坐,气定神闲。“今日,我不想留下任何缺憾。”
他稍作沉思,记下各个缸中的水位,便取出恨晚,照着宗门剑法的招式,行云流水地舞了起来。
步履翩跹,看似舞剑,实则是用剑气叩击缸沿,水位不同,音调也不同,加以排列后,便可奏出悠扬乐声。
听了一小段,我便察觉到,曲调竟和3号所弹的琴曲完全雷同,说复刻也不为过。
还来不及细想,琴鱼那边已有了大动静。
由于乐声直接通过缸壁和水体传导,哪怕雌鱼不具备听觉,也可感知节奏。
它们陷入史无前例的亢奋。
也终于从效仿雄鱼中脱离出来。
平衡的虹圈被打破,雄鱼纷纷落下,雌鱼则跃出水面,悉数落在我腿边。
一曲终了,虹圈随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离去,月光沿着剑身流下,落入荆年平静的眸中。
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卖鱼翁拍掌赞叹道:“许久未听到这么恣意灵动、不拘一格的曲子了,请告知老朽,你作出此曲的灵感来源是——”
“见笑了,这只是我方才福至心灵,即兴奏的,或许一会儿就忘了。”
卖鱼翁一脸觅得知音的欣喜,荆年却不为所动,只侧目看向还在出神的我,笑道:“但,既然它也喜欢,我不妨就记下谱子罢。”
作者有话说:
以防大家不理解,还是解释下:
玩家进入游戏是要给自己创建角色的,例如薛佳佳的角色就是薛长老。玩家3号曾经是角色“荆年”,经历过所有剧情,包括这首即兴曲子。
注意:是创建角色,不是角色扮演,这意味着玩家创建出的角色都以自己为蓝本,只能自己登录。至于为什么荆年现在不受3号操控、有独立意识,之后会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