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既然说到了这份上,也再找不到理由推辞,迟曜深吸一口气,在夜风里狂奔起来,穿过寂静陈旧的小区,那里的路灯已经被修好,两人齐齐在楼下停住,迟曜这次没有避讳冯路易,摸了摸鼻子,道:“我家到了。”
“嗯。”冯路易给他理好衣领,语气里有些不舍。“明天见。”
迟曜看了他一眼,也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坦然一些,“相叶给我发了N市的分公司地址,我明天会抽空过去的。”
说是抽空,但其实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挑了件新买的正装,连头发都梳得比平时更服帖,结果一到工作室,发现除了他以外,大家穿的都是便服,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精心打扮去听歌剧,结果转角就踏进了菜市场的二愣子。
相叶解释说他们游戏研发部门平时就是这么随意的,迟曜半信半疑,对方又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太端着会影响灵感输出。”
话音刚落,相叶余光里瞟见了一个人影,立马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十几个人站成一列,全然是毕恭毕敬欢迎领导视察的模样。
迟曜习惯木着脸没给反应,心里却在想这破功还挺快。
冯路易倒没什么架子,只是通知他们中午开会的事,言语间目光不经意掠过迟曜,似乎笑了一下。
迟曜当然知道,开会这种事情一般助理通知就够了,冯路易是特地来看他的,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迟曜久违地对将来打起了几分期待。
事实上接下来的日子也算得上九分顺利,团队里加盟了不少该领域里的顶尖人物,他一个新人不仅没被歧视排挤,反倒被传授了很多东西,受益匪浅,提出来的方案也能得到中肯评价和有效引导。
剩下的一分不顺,和冯路易有关,他竟然除了第一天打过照面后,就很少在公司和他有交集了。
毕竟他身居高位,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现实里的总裁可不像肥皂剧里那样恋爱脑。
偶尔下班共进晚餐时,迟曜好几次都想暗示几句,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要真说了,就显得自己像在幻想肥皂剧里的办公室恋情,其中还掺杂着些许黄色废料。
无形之中,小媳妇换了个人。
同事都是老直男,没人看出他的异样。
直到文月莱某天过来探班,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打趣道:“我算是知道你的信息素为什么是柠檬了,真够酸的。”
迟曜尴尬地摸了摸腺体,决定换一款更贵的抑制剂试试,免得总在大白天想入非非。
好在日益推进的项目进度很快压榨走了他的闲暇时间,忙起来就顾不上黯然神伤了,甚至连去旅行社报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反正也没人催他。
尽管忙碌,心里的不安却都有了落脚点,大家都能感受到他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不再木着脸,有时还会开几句玩笑了。
......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游戏在各大商城的上线终于提上了日程,期间虽然因为少量暴力血腥元素,在审核上被卡,但总归是有惊无险。
迟曜翻看着文件,心里有些感慨,在展会上观看这款解谜游戏的Demo的时候,他断然没有预料到,将线索一件件连接起来、逐步通关后,所找到的凶手,居然是主角自己。
或者说,是未来的自己。
开场就死在牢房里的主角,原来并非经历了凶杀案,只是以杀死自己为隐喻,象征一场新生。
游戏剧情已经结束,游戏中人的故事却才刚开始,因此代号N最终上线的正式名称被取为莫比乌斯,一个既循环往复,又寓意无限的环带。
主角死亡地点是牢房已经够巧合了,更不用提解谜关卡里到处充斥着他熟悉的各种事物,冯路易让他加入团队的真正用意,早已不言而喻。
言语和物质的宽慰效果都有限,所以冯路易选择了更移默化的方式,让迟曜自己也参与进去,真正找到挣脱过去的出路。
所以这条出路说来很简单,就是两个字:自救。
可迟曜也明白,泥潭广阔,倘若没有冯路易的引导,他大抵还在寻找方向。
他往拿铁里又加了一块方糖,盯着杯面上的奶沫,弯了弯眉眼。
终于开始习惯偏甜的口味了。
就连落地窗外看了十年一成不变的景色,都品出了几分新滋味。
他正在新生。
……
发布会结束后,紧跟着的是公司内的表彰会,分发一些礼物作为奖励。
迟曜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发发奖金就够了,没想到还有这等福利。
他无意间还看到了助理拿着的礼物清单上,居然有那款百达翡丽7511的表,但不是二手网站上十来万就能买到的货色,而是全新。
一款停产多年的表,要弄到全新版得费很大功夫,已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迟曜这阵子积累的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反而有些受宠若惊。
就算他们私下里再熟,但明面上还是上下级的关系,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不避嫌了?
难不成想借此机会再表白一次吗?
迟曜被自己的脑补整得脸红心跳。
然后——
马上就被无情打脸。
看着被念到名字两眼放光的相叶,迟曜的表情,说是强颜欢笑也不为过。
偏偏相叶向来就没什么眼力见,一心只想和朋友分享喜悦,“天呐,我只是在咱们工作室的小群里提了两句,老板是怎么知道我想送这块表给姐姐做生日礼物的?这未免也太贵重了,我有点不敢收......”
迟曜扫视了一周,发现今晚的冯路易有些心不在焉,接了个电话后就中途离场了,没做任何解释。
他愈发不满,冷声道:“因为你是工作室的元老成员,老板当然要好好奖励你了。”
相叶这下也听出了他的吃味,停下了絮絮叨叨,小声问道:“你不开心吗小迟?”
迟曜摇头,扯出个笑容,“没事,我有点累,先回家休息了。”
“可是,还没念到你的名字呢!不再等等吗?”
迟曜脚步跨得飞快,把相叶的呼喊远远抛在后面,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
这次就算冯路易找他道歉,他也不会轻易原谅了。
迟曜就这么盘算着,来到了写字楼的大门前,刚踏出左脚,就猛然感受到了一股刺眼的光,以及轻微的咔嚓声。
是摄像机的快门。
迟曜下意识腿软,马上安慰自己,一定是发布会上媒体记者没有蹲到冯路易,便不死心地跟来了公司。
他习惯性地又想戴上口罩,一个话筒却猝不及防地递到了他面前,像黑漆漆的枪口,发出尖利啸叫的电流噪声,淹没了记者的声音,他瞬间僵硬了身体,头皮发麻,好像被冻在原地。
他还是听到了,对方迅速张合的两片唇之间,吐出了他最害怕的词。
“九年前......”
“腺体移植......”
回过神来后,他拔腿又往楼上跑,电梯的数字卡在顶楼不动,迟曜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追着他的虽然是人,但在迟曜看来,却比任何修罗恶鬼都可怕。
要是被抓到,他这一年恐怕又要功亏一篑。
所有的努力都会被打上前罪犯的印记,在舆论挟持下,被一笔勾销。
绝对不可以,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出泥潭,怎么能被再次拖回去。
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突发这种变故,心里只有自救的念头。
迟曜狠狠一拳砸在电梯按键上,转头就往楼梯逃去,写字楼有几十层高,他爬到最后也数不清是第几层了,只知道一昧往前逃,狼狈至极。
最终,连楼梯也到了尽头。
他推开顶楼的其中一间房间,后知后觉这是冯路易的办公室。
他本能地向唯一能为他提供安全感的人求救。
冯路易正在看一张报纸,见他闯进来,无比意外,问道:“迟哥,你不是在楼下参加表彰会吗?”
迟曜没时间解释,像受惊的猫似地钻进了他桌下,抱着冯路易的膝盖,两人身体贴合得合缝,因此冯路易能清楚感受到,青年正一边无法自控地战栗,一边咬紧牙关,没泄出任何声音。
尾随的记者们很快也跟了上来,不知为何,他们居然畅通无阻,没被保安和助理阻拦。
迟曜更加恐惧,因而抱得更紧了,四肢像无根的藤蔓,缠住这块唯一的树木。
这下,连冯路易的身体也开始紧绷起来,他低头看着迟曜奔跑中散开的衬衫扣子,内里泛着薄薄的粉意,淡紫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孱弱又迷人。
他觉得奇怪。
九年的岁月毫无疑问能在人身上留下蹉跎的痕迹,何况迟曜疲于生计,没心思去保养皮囊。
迟曜已经不是那株温室里恣意生长的观赏柠檬藤,却仍然开出了让他心神荡漾的花。
青柠也会开花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舌根发痒,竭力才勉强忍住了心头的冲动。
想把人拖出来,用犬齿狠狠在对方身上留下标记,把青涩的花苞催熟成果实,证明迟曜是他的所有物。
冯路易的喉结上下滚动,缓缓开口道:“迟哥,你先出来好吗?”
迟曜自然是百分比拒绝,他已经没法再退,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不让任何话语进入脑中,不让任何伤害落在身上。
他讨好似地用脸颊碰了碰冯路易的腿,眸子睁得很大,他眼形锐利,眼尾上挑,不笑时看起来很孤傲。
可现在无辜懵懂的神情,中和了这份锐气,恰到好处,冯路易没法不对他心软。
他轻声叹了口气,妥协似地一边与记者攀谈,一边伸手探入桌下,抚摸受惊的猫的下巴和脸颊。
据说猫是一种至今也没能被驯化的动物,但在被抚摸时,却有着和犬类相似的表现。
记者并没有纠缠太久,便离去了,似乎很满意的模样,迟曜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在确认房间里只剩两人后,才慢吞吞爬出了桌下。
冯路易用指腹揩去他眼角还没干透的泪痕,迟曜语无伦次道:“不行,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明天就得辞职。”
冯路易轻轻摇头,把刚刚在看的报纸递到他面前。
迟曜的目光有些迟钝地下落,然后他愣住了。
这是今早才出的新刊,是一家比较权威的知名报社,大多刊登的是一些法制新闻。
而这次占据主版面的大事件,是给一桩陈年旧案翻案。
正是方才在楼下时,记者所说的腺体移植案。
也就是说,表彰会中途的那个电话,是媒体打来的,冯路易原本的计划是借着游戏发布的热度,顺水推舟,为迟曜宣示他的清白。
这才是送给迟曜的礼物。
也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但物极必反,太完美的计划总要出纰漏,迟曜太紧张了,闹了这么一出乌龙。
好在大局已定,这个乌龙也没影响到什么。
迟曜有些不敢置信,他揉了揉眼睛,仔细阅读起上面的文字。
原来冯路易早就暗中接受了多家媒体的访谈,讲出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如实说明了腺体移植并非迟曜提出,他也是受害者。
不过,也不是百分百如实。
例如,冯路易对于他甘愿将腺体赠予迟曜的原因,说的是因为两人当时是情侣关系。
为了佐证这一点,报道的右下角,贴出了一张照片。
准确来说,并非照片,而是他与迟曜一同夜泳那晚的录像截图。
镜头放置在泳池边,而他们站在深水区,变焦下,两人面孔有些模糊,但仍然能清楚看出他们在拥吻。
背景的天空质感很柔和,晨光把阶梯泳池渲染成一块渐变色的宝石,竟然比游戏里美化过的场景要更瑰丽。
无论是谁,看到这张照片,都会对两人相恋的事实深信不疑。
迟曜像被烫到手似的,把报纸扔得老远,小声嘀咕着,“哪有法制新闻用这种照片的,哗众取宠……而且我什么时候和你确定关系了?”
“现在确定可以吗?”
“啊?”
迟曜猛然抬头,发现冯路易正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我说,现在确定关系,你愿意吗?”
迟曜还是一脸怔愣,他今晚本就预期了冯路易的告白,可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迟疑了。
刚刚的事情,他真切地被吓到了,同时也意识到,和冯路易这种公众人物在一起,以后少不了这种事情,而他躲在阴沟里太久,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适应。
可冯路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也是为了他,所以迟曜没有拒绝的立场。
他陷入了一个看似无解的悖论里。
至于冯路易,尽管他面无波澜,心情也忐忑得不行。
他承认自己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迟曜现在心理防线最为脆弱,是最适合告白的时机,这一年里他一直忍着摊牌的冲动,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已经拥有了世界上大部分人这辈子都拥有不了的东西,包括金钱和地位等等。
但此刻,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卑微的少年,祈祷着太阳能心无芥蒂地奔向他怀中。
然而办公室里安静地可怕,只有秒针机械的转动声。
许久,迟曜才垂下眸子,把报纸捡起来,仔细叠成一个手帕似的小方块,放在贴身的衣服里。
“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事情,但是对不起,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吧。”
这个结果在冯路易的预料之中,他也爽快地答应了,不动声色掩饰去眼里的失望,若无其事道:“好,那明天见。”
“明天可能见不了,最近这里肯定有记者蹲点。”迟曜绞着手指,“所以我想回旅行社避避风头,正好之前有客人包了我的旅游团,拖得也够久了。”
冯路易没再说什么,他起身给迟曜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