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熟悉感一经出现,就在黎曼心头挥之不去。
这辆马车,看起来,真的很眼熟。
黎曼尽力地搜刮着自己的记忆,但可能因为这段时间他太心累,周围的所有事对他来说都有一种隔了层磨砂玻璃的模糊感,所以他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一直到马车停下,他面前的门帘被掀开,他才意识到,这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见鬼!这个房子!这个熟悉的蓝白红配色的房子!这不是那对把他夹在中间然后自顾自吵架的夫妻的住宅吗?!
他们叫什么来着?
坦普尔?还是波普尔?之类的……
黎曼顿时有种想要跳车离开的冲动。
“嘿!黎曼先生!”
一个金发的少年站在门口朝他激动地挥了挥手,并朝他小跑过来,他脸上洋溢着喜悦,脸上有点晒红的痕迹,显然在阳光底下等了不短的时间。
“我太激动了,可以邀请到您……我前天抢到了礼堂最前排的位置!不知道您对我有没有印象……”
黎曼仔细瞧了瞧他,又回忆了一下:“啊,我确实记得你的……金发,你那天听得很认真呢,还回答了几个问题是吗?”
“是的!是的!是我!”
金发青年的喜悦显而易见:“您好,我是卢·坦普尔,请叫我卢就好了。”
所以是坦普尔,黎曼想到。
他笑了笑,跟着对方走进大门。
“……所以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我的吗?!嘿!你才是那个先在我妹妹的宴会上喝醉了然后大喊大叫让我丢脸的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妹夫一直持之以恒地无视我的意愿让我喝酒,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父亲!母亲!”金发青年愤怒地大喊一声,制止了正在客厅中吵嚷的两人,“我今天有客人!”
“哦抱歉,亲爱的,你带了客人回来吗……”
“我从昨晚说到了今天早上!”
“咦?神父先生?我们今天没有请神父呀?”
黎曼尴尬地笑了笑。
卢·坦普尔朝他的父母翻了个白眼:“这位是黎曼·伊瑟维尔德先生,大数学家,刚发行了他的《微积分简明教程》,我还顺便给你们带了一本,记得吗?”
“哦天哪!原来您就是伊瑟维尔德先生!”
“我们很喜欢你的新书,所以,玛尔勒斯星是绕着太阳旋转的是吗?哈哈哈听起来真不错,神果然是世界的中心呢!您的发现真是太棒了!”
这正是黎曼知道会出现的情况,不太了解数学的人对他的新书的唯一注意力理所当然地只会集中在这个发现上,所以他笑了笑:“是的,这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父亲,母亲,起码就今天,不要吵架好吗?伊瑟维尔德先生的时间很宝贵,我真的需要一些安静的环境。”
“好的,好的,亲爱的,我们保证。”
得到承诺的卢·坦普尔松了口气,伸出右手为黎曼指明了方向,他带着黎曼朝楼上的书房走去。
“黎曼先生,我有非常多的问题想要问您。”
卢·坦普尔欢快地掏出了一个两手长两手宽的笔记本。
黎曼:?
如果不是那俩夫妻就在楼下,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
四十分钟后,坦普尔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纸笔,用一种让黎曼稍微有些毛骨悚然的眷恋表情忧伤地看了他一眼。
黎曼再次强调了一次时间:“九点五十了,下次见,卢。”
“好的,好的,我送您出去,黎曼先生,路上您可以再给我讲一遍什么时候才可以化简……”
他的话仅仅讲到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他非常不幸地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吵闹声。
卢·坦普尔几乎是冲出了走廊,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冲楼下喊到——
“看在神的份上!你们俩就不能哪怕一天不吵架吗?!真是见鬼!”
“卢,亲爱的,哦抱歉,不过不会很久了,我们请了神父过来主持公道,我和你父亲一定要分个对错出来!”
“呃啊——”卢·坦普尔忍不住捂住了脑袋。
“抱歉,黎曼先生,让你见笑了……”他扭过头,却没对上那个刚刚呼吸声就在他身后的人——黎曼·伊瑟维尔德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好几步之后去了。
黎曼深吸了一口气,没事了……没事,楼下那两个人所指的“神父”并不是他,不要惊慌。
于是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自然地走上前:“没关系,你的父母很有……活力,再见,卢·坦普尔。”
黎曼匆忙想要离开的过程中,那个代替他来当夫妻矛盾调解员的倒霉神父到了——是米莱尔。
米莱尔自信地大步走进客厅。
“坦普尔先生,坦普尔夫人,今天又有什么事吗?”
“亲爱的神父,你来评评理,是这样的,昨天我和我丈夫一起去赴我妹妹举办的晚宴,在这场晚宴上,他喝了太多酒,于是开始耍酒疯,这让我很丢脸。”
“准确地说,是我被她妹妹的丈夫灌了太多酒,莉亚,或许你该改掉你避重就轻的毛病,我恨酒精,神父,你了解我,我恨酒精,而考虑到她妹妹的丈夫是站在她那边的,这不该是她的错吗?我才是那个无辜被灌了十杯雪原酒的倒霉蛋!”
“嘿!你是个无法拒绝陌生人的懦夫又不是我的错!”
“嘿!那不是陌生人,我也不是不敢拒绝陌生人的懦夫,那是你妹妹的丈夫!我只是在试图展现我的友好!”
“哈,你连普雷亚是我最讨厌的一个妹妹都不知道,我不需要你对她丈夫展现友好好吗?你不光站在我讨厌的人那边,还大喊大叫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嫁了个傻子,我才是那个受害人!”
“安静!”米莱尔沉下脸,喊了一声,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首先,这次我要说这个局面的成因中坦普尔夫人的占比更重。”
坦普尔太太显然并不服气,像一只斗志熊熊的公鸡一样猛地昂起了头,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脸不开心地瞪了眼坦普尔先生。
米莱尔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件事的归因完全在毫不考虑客人心情与喜好的这位妹夫身上,考虑到在关系上,妹夫肯定离坦普尔夫人您更近,所以您得承认,这件事里您的责任比较大,请向神好好忏悔您的识人不明。”
“是我妹妹识人不明。”
“您作为长姐,难道没有教育年幼者的责任吗?请立刻忏悔。”
坦普尔夫人不情不愿地从腰侧的小袋子里掏出了两枚银币:“我向神忏悔。”
围观的黎曼:?
米莱尔接着转向坦普尔先生:“并不是说先生您在这件事里就没有错处了,您不够了解自己的夫人,错误地做出了向您夫人不喜的人示好这一决策,属于自食恶果,请立刻忏悔自己的傲慢与无知。”
坦普尔先生虽然被指责了,但依旧喜气洋洋地伸手朝内袋掏银币,显而易见,他还沉浸在这次自己赢了的喜悦中。
收下四枚银币的米莱尔满意转头准备离开,就看见了台阶上站着的黎曼。
“嗨,黎曼?你怎么在这?”
心情复杂的黎曼一边重新启动往下走的动作,一边解释:“卢·坦普尔委托我来给他讲解一些数学问题……”
“哦!那真是太巧了!”
“是啊……”
“一起回去吗?”
黎曼缓慢地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出去上了马车。
坐在有些晃动的马车上,黎曼觉得自己有些疑问不吐不快。
“米莱尔,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了黎曼!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你看上去,并不讨厌处理坦普尔家的家庭矛盾?”
“嘿黎曼,你在开玩笑吗?”他晃了晃手里的四枚银币,“我不能更喜欢坦普尔家了,每次来都是一笔额外进账呢,这绝对是我最喜欢的任务了。”
黎曼:“但是你要帮他们一团乱麻的根本就说不上对错的事情分个对错出来?”
米莱尔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先笑了好一会儿,笑得马车都晃动得更严重了,才直起腰回答黎曼:“亲爱的伊瑟维尔德先生,你是一名神父,你的话就是真理,不论说什么,他们都只能接受你的裁断,你明白吗?”
黎曼皱眉:“那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坦普尔夫妻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跑去教堂请人来判断他们中谁对谁错,如果根本得不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黎曼问完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的提问不够清晰,他不是不懂为什么这两夫妻一直找人来判断他们俩到底谁对谁错,说到底就是他们需要“观众”,一场没人观看的吵架对于两个表演型人格来说显然是不够完整的,他不明白的是,按照米莱尔的说法,他作为神父完全可以随意地判断其中一个人为错,难道时间久了,坦普尔夫妇不会不爽吗?一只老鼠如果老是碰壁都会另寻他路,更何况是两个人类。
米莱尔耸了耸肩:“谁说他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他们想要的无非就是有个权威来宣告自己是对的,另一方是错的,只要随机地满足他们其中一方,他们获得了这种满足感,下次当然会上瘾一样跑来送钱,而且能不能获得这种满足完全是随机的,多么牵动人的心弦啊,不会有比这更让人上瘾的愉悦享受了。”
黎曼:……
米莱尔说得也不无道理,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他都要怀疑米莱尔是什么隐藏的神经学专家了。
他再次回顾了一番那些让自己感到无比烦躁的神奇委托,如果按米莱尔的思路……嗯,还是很琐碎,黎曼确信地点了点头,哪怕按照米莱尔的思路,他依旧觉得给这帮人服务还不如给小白鼠讲课。
实习的后十天过得很快,正当黎曼在西尼王都声名鹊起,在多尼克学院大受欢迎之时,这位克己的实习神父毫不留恋他最近的名气,挥挥衣袖就回到星曦学院去了。
王都众人又是惋惜又是钦佩。
黎曼从传送阵走出来,忍不住松了口气——这一个月,绝对是他过得最漫长的一个月。
他看向熟悉的星曦学院,内心深受感动,多么美好的景色——希望他们的飞天扫帚比赛最近还在举行。
斯冬妮是第一个发现他回来了的人。
“嘿!黎曼,你结束了实习吗?”
“是的。”
“对了,有个好消息,我刚想写信告诉你,霍齐亚突破到一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