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柔很快把刘威叫了过来。
三人先后踩着梯子上去检查了一遍,确认圆钉下藏着的玻璃镜面是摄像头后,刘威赶紧给上级打去了电话。
这一问才知道,酒仓外面确实安装了监控,之所以没有公开,就是怕出现今天这种意外状况。
李玫三人已被警/察带走,既然有监控,视频录像也得一并送过去。
刘威把梯子搬回角落,马上赶去了警局。
没多会儿,地下室便安静了下来。
宁柔走进仓库,将被砸烂的监控器碎片收拾干净,关门的时候,看着屋子里两排空荡荡的货柜,一时没忍住,小声叹了叹。
四周寂静无声,气氛有些沉重。
裴仪没有离开,一个人站在门外,见宁柔出来,主动凑近了些。
“又不是你的错。”
“这些损失,那三个人会赔偿的。”
“如果老板因为这件事开除你,我可以帮你找律师起诉他。”
宁柔闻声抬头,瞳中映出一张清秀昳丽的脸。
裴仪的皮肤很白,是健康瓷白的牛奶色,眉眼中的傲意轻慢被敛藏,五官便显得温和淡雅了许多。
她的两条胳膊裸在外面,手臂柔白、手腕纤细、手指修长,几乎可以称作完美。
这双漂亮的手,一向只用来弹钢琴。
可此时,手心手背沾满了黑色的灰尘,连指尖,也脏兮兮的。
应该是刚刚在门框上蹭到的。
宁柔抿了抿唇,总觉得这次见面,裴仪和以前不太一样。
她并不想和周如光的家人产生任何交集,但刚刚确实是裴仪帮她摆脱了麻烦。
犹豫了会,她向对方发出了进屋的邀请。
“谢谢。”
“你的手弄脏了,进来洗一下吧。”
她说话时声音很小,眉头也微微蹙着,嘴唇松动的一瞬,眼睛里涌出淡淡的愁绪,起起伏伏的,像被夏风卷起的细小浪花。
裴仪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便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冰冷的实验室、厚重阴沉的黑布、角落里的坚固铁笼、以及身穿白色病号服的女孩。
这些回忆被遗忘多年,如今再次想起,仍让她的心阵阵发寒。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直到宁柔将休息间的门打开,才沉默地跟了上去。
屋子很小,用玻璃门分了好几个隔间,但该有的家具一样不缺。
房间正中央,摆着床和沙发,再往里看去,是一台红木书桌,上面放着一块电子屏幕,用来监控酒仓的情况。
至于电器,不仅有空调和热水器,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单层冰箱。
普通员工,哪能住得这么好?
裴仪的目光四处扫了扫,顿时猜到酒仓门框上为什么也会有摄像头——
这间酒吧,多半已经被洛真买下来了。
而宁柔,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
前方女人的背影,瘦弱细薄,仿佛风一吹,就会跟着倒下去。
裴仪抬着眼,心口莫名紧了紧。
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来之前,她也想过用钱来弥补宁柔,让对方住进更好的房子。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那她和那天晚上拿钱劝说宁柔离开的周如虹,也没有多大差别。
对宁柔来说,钱,其实是另一种层面的侮辱和伤害。
更不用说,这钱分别来自周如光的妹妹和周如光的女儿。
宁柔不可能接受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几步就到了洗手间门口。
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
裴仪洗完手出来,就见宁柔低着头、静静地站在窗户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神情格外认真。
她没有出声,踩着皮鞋悄悄靠近。
直至来到宁柔身后,才看到窗帘底下的墨绿色酒瓶——是一瓶没有打开的红酒。
应该是李玫从窗户放进来的。
宁柔弯下腰,将酒捡了起来,转身时看到裴仪,又道了一声谢。
“谢谢。”
非常真诚地语气,听不出一点虚假与伪装。
裴仪站着原地,摇了摇头。
“是我欠你的。”
第二次说‘欠’这个字了。
宁柔没有多想,以为裴仪在说偷拿照片的事。
“现在不欠了。”
“照片的事,就当扯平。”
如果不是裴仪,或许,现在自己已经是所有人眼里的盗贼了。
宁柔将手里的酒握紧,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很清浅的一抹微笑,来的快去的更快。
裴仪将那笑看在眼里,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或许不欠宁柔什么。
但周如光欠宁柔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
而她,是周如光的女儿。
她无法对亲生父亲所做的一切视若无睹。
短暂的失神,宁柔已经将红酒放回桌上。
裴仪回过神来,像个跟屁虫一样,又黏了上去。
“你真的原谅我了?如果你还生气的话,可以对我提出任何要求,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本来就是我做错了。”
她想为宁柔做些事,钱也好、东西也好,只要宁柔开口,她全部都会满足。
但宁柔并不准备给她这个机会。
“你也帮了我。”
“我没有再生气了。”
宁柔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她的心,盛不下怨与恨。
否则,那二十四年的囚禁生活,早就将她逼成了疯子。
她抬了抬眼,一双灰眸落到裴仪脸上,眼神里藏着些困惑,似乎想不通对方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会这么大。
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杯子,用热水烫了烫,又用冷水细细冲了两遍,才装了杯开水递给裴仪。
再自然不过的一个小动作,满是招呼意味。
像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主人,在招待意外上门拜访的客人。
虽然一举一动都彰显着疏离的客气,但至少没有反感与抗拒。
裴仪的手渐渐被杯壁温暖。
受眼前这幅和谐假象迷惑,她真的将杯子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开水入唇,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她心里的寒意,竟也被驱散了些。
她以为她和宁柔的关系缓和了。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的下一句话,将她所有的庆幸全部摧毁——
“如果真的想补偿,那么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可以吗?”
不管裴仪的改变是出于什么原因,宁柔都不希望两人以后再见面。
毕竟,对方是周如光的女儿,是周如虹的侄女。
杯子里的水,仍是烫热。
裴仪杵在原地,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反应了几秒,呼吸突然急促了些,胸膛里像憋了气一样,涨得连心脏都开始发疼。
她无法愤怒,因为她完全能理解宁柔为什么不想见自己。
真正让她难受的,是那些无法发泄的愧疚心。
宁柔根本不给她赎罪的机会。
她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两只手抑制不住的发颤。
甚至没有应声,就抓着包、像个小丑一样——
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
裴仪的出现,多少给宁柔带来了一些不安。
下班回到家,依旧是十一点。
宁宝宝睡着了又醒来,宁柔进屋的时候,她正裹着小毯子靠在墙上,手里拿着的,是那部用来和洛真视频的智能手机。
只可惜,屏幕是黑的,并没有人打电话过来。
“妈妈,姨姨今晚会找我们吗?”
宁宝宝最近睡得早,总赶不上和洛真通话。
几天没见面,她免不得就思念起姨姨了。
没等宁柔回答,她便将身上的毯子松开,拿着手机从床上站了起来,接着追着问了一句。
“姨姨多久回来呢?”
宁柔将包放下,换好了鞋子,才笑着应了一声。
“过一会姨姨就会打电话过来了。”
“不过,姨姨工作很忙,不能总是催姨姨回来,知道吗?”
宁宝宝乖乖点头,听说洛真会打电话过来,眼中顿时有了笑意。
“宝宝知道啦~”
“宝宝不催姨姨,宝宝只想和姨姨说会儿话。”
“妈妈,你洗完澡也穿新睡衣好吗?”
“我们一起穿新衣服,给姨姨看,好不好?”
宁宝宝早就洗过了澡,此刻身上穿着一件浅黄色的儿童睡衣。
衣服是洛真前两天从海市寄过来的,昨天下午才到,款式做工都很精致,前后两面各绣着五朵栩栩如生的向日葵,绣工精细,布料也是最上等的丝绸。
不仅宁宝宝有,宁柔也有。
看到这件新睡衣,宁柔也想起了洛真。
她的那件,还在阳台上晾着。
听见宁宝宝的话,她的脸,莫名涌出些红热,静默了几秒,才点点头,同意了这个建议。
“嗯。”
“妈妈现在去洗澡。”
“姨姨如果打来了,记得接电话,知道吗?”
宁宝宝点点头,抿着唇笑了笑。
她的头发,这个月长了不少。
这会儿脖子被垂落的发丝儿挠得发痒,便伸出两只软白的小手抓了抓。
因为担心头发被弄乱,她从床头柜上翻出梳子,将额前的薄刘海儿认认真真地梳了两遍。
一个小小的举动,看着又可爱又有活力,总算有些小孩子的活泼劲儿了。
宁柔看着这一幕,颊侧也泛出一丝笑意。
她想,要是洛真现在也在,那该有多好。
洗完澡,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母女俩便依偎在一起等着洛真打电话过来。
从十一点四十五,一直到十二点半,微信的屏幕,始终是黑的。
宁宝宝睡着了,也没有等来姨姨的电话。
她能睡着,宁柔可睡不着了。
宁柔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洛真打去了电话。
然而,并没有人接。
是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宁柔告诉自己不要杞人忧天,但仍是失眠了整夜。
只是一个晚上没有联系,她的心就陷入不安。
第二天一早,她将宁宝宝送上校车后,再一次给洛真打去了电话,但依旧没得到回应。
她不得不担心了。
心不在焉中度过一天,晚上下班回家,仍是没等来洛真的电话。
这一下,连宁宝宝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妈妈,姨姨两天没找我们了。”
宁柔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将怀里的女儿抱着更紧。
第三天,她还是找不着洛真。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连洛繁星的电话都打了好多遍,却仍无法联系上洛家的人。
这天夜里下班,从酒吧出来后她没有回家,反而骑着自行车去了县里的火车站。
临近十二点,站里的售票点只有一个窗口在营业。
宁柔小心上前,向售票员询问有没有到海市的车票。
海市和垣乡,相隔千万里。
想坐火车从垣乡到海市,中间至少转三次车。
“需要哪一天的票呢?”
“我帮您看一看。”
女售票员的声音很温柔,让人放松。
宁柔咬咬唇,表情中满是为难。
深夜的闷热夏风中,她的心纠结不堪。
周如虹的警告声从耳边响起,她根本不敢回海市。
踌躇了很久,她终是摇摇头,转过身,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售票大厅。
直至来到自行车旁,她才发现,裴仪也来了。
上次在休息室分开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宁柔以为裴仪走了,但实际上,对方一直都在。
“这么晚了,你来火车站干什么?”
裴仪抬步走近,神情中满是困惑。
两人中间,隔着一辆自行车。
宁柔垂着眸,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有夜风吹过,才悄悄抬起头,轻声应了一句。
“我联系不上洛真了。”
浅薄的月色落下,照出她的眼睛微红,也照出她的茫然与无措。
裴仪看着这一幕,嘴唇轻轻动了动,不自觉,就往前走了一步。
“打过繁星妹妹的电话吗?”
听见洛繁星的名字,宁柔眼睛更红。
“也打不通。”
身前的女人,无助又可怜。
裴仪看得蹙眉,心里的同情心,全涌了出来。
难怪宁柔要来火车站,原来,是想去找洛真。
如果不是周如光,或许宁柔早就和洛真一起回海市了。
她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愧意,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满是安抚。
“你别着急。”
“我帮你问问。”
“现在就帮你问。”
宁柔的眼睛那么红,她真害怕宁柔会在她面前掉眼泪。
话刚说完,她就将手机拿了出来,给简子宁打去了电话。
十二点还没到,简子宁肯定没有睡。
果不其然,不到三秒,电话就接通了。
裴仪按下免提,才开口说话。
“子宁姐,你这两天,和洛真联系过吗?”
简子宁躺在床上敷面膜,听见裴仪又在问洛真的事,眉头轻轻皱了皱。
“你们俩闹矛盾,还没好呢?”
“这都一个多月了,你怎么还不敢找她?”
裴仪听见这话,神色不由得变了变。
因为担心宁柔误会,她只得敷衍了过去。
“我想等演奏会结束后再找她。”
“你这两天,联系过她吗?”
仍是这个问题。
简子宁将面膜撕开扔进垃圾桶,才给出回答。
“没有。”
“她最近忙着和成家谈生意,听说天天要加班,我就没有找她了。”
裴仪看向宁柔,发现对方的眉紧紧锁着,只得央求着出了声。
“子宁姐,你能不能去找一下沈阿姨,看看洛真在不在洛家。”
“现在?”
“对,现在。”
多年好友,又是这样诚恳的请求。
简子宁没忍心拒绝,虽然不知道对方让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但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
“好吧。”
“你等我一会,我现在开车去洛家看看。”
电话挂断,宁柔的目光却仍放在手机上。
她记挂着洛真,整整三天。
裴仪看出她的担忧,心底的愧疚愈发浓重。
“别担心。”
“我让子宁姐去洛家找她了。”
“再等会儿,就能联系上她。”
宁柔点点头,脸色好看了些,但双颊仍是苍白。
“谢谢。”
越是说谢谢,裴仪越是心虚。
宁柔被逼的躲在垣乡,全是因为周如光。
她不敢再看宁柔,也没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等着,等着简子宁打电话过来。
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
“我去洛家看过了,洛真不在,沈阿姨说她天天加班,已经一周没有回去了。”
“路上我又去了洛氏,但公司没人,还好我留了洛真助理的电话,刚刚打过去问了一下,助理说她这几天和成安去了外省出差,估摸着明天就要回海市了。”
原来,是出差了。
只是,出差为什么连电话都打不通?
宁柔觉得奇怪,还没来得及问,裴仪就率先开了口。
“洛真她,一次都没接过电话吗?”
宁柔听见这句话,没怎么思考,就点了点头。
“没有。”
虽然简子宁说了是出差,但裴仪仍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天晚上和何韧姿吃完饭,洛真还警告她不要去找宁柔。
洛真那么在意宁柔,怎么可能不接宁柔的电话?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裴仪隐约觉得不安,但不敢说出来。
踌躇了小半会儿,她迈开脚步来到宁柔面前,将自行车接了过来。
“应该是封闭式会议。”
“不会有事的,子宁姐说了,洛真明天就会回海市。”
“我送你回去吧。”
宁柔不懂什么封闭式会议,也不知道裴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这样说。
这句话,像一剂定心针,顷刻间就让她那颗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
“谢谢。”
“不过,我自己骑车回去就行了。”
“不用送的。”
过了十二点,路上黑漆漆的,都没有什么人。
裴仪不放心,态度很坚决。
“我叫了车,就在外面。”
“把自行车放后备箱,坐车可以快点回去,你家里,不是有个小女儿吗?”
说到宁宝宝,宁柔的心不免动摇。
犹豫过后,她只能同意。
裴仪不会骑自行车,但推车还是会的。
她推着车走在前面,宁柔跟在后面。
两人出了火车站,果然在路边看到一辆黑色轿车。
原本要半个小时的路程,十分钟不到就结束。
裴仪陪着宁柔进了老院。
赶在宁柔上楼之前,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明天子宁姐打了电话过来,我能去酒吧找你吗?”
她仍记得宁柔的话,说两人不要再见面的话。
事关洛真,任何原则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宁柔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可以。”
***
洛真出差的事,显然是有蹊跷的。
裴仪想让简子宁再去问清楚,却没想到,她的电话还没有打过去,简子宁反而先联系了她。
“洛真好像失踪了。”
“我刚刚又去洛氏转了转,没想到在办公室看到了成安爸爸,他说成安这几天没给家里打过电话,本来说好今天回海市,但也没和他联系。”
“沈阿姨也知道这事了,现在和成安爸爸一起去了警局,应该是准备报警。”
简子宁的语气,听着很是担心。
裴仪的心,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脑海里,立刻浮出了宁柔那张苍白的脸。
她大致能猜到为什么成安和洛真一起消失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毕竟,当年两人差点结婚,现在又都是单身。
只怕在成家人眼里,成安这是追女神去了,所以没有打扰;至于洛家人,向来不敢多问洛真的事。
想到宁柔,她眼底泛出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
晚上八点,她准时去了酒吧。
跟着宁柔一起进入休息间后,她才发现屋子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四五岁小女孩儿。
光看那头黄发她也能猜到,这是洛真的女儿。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的心口,各种情绪交错起伏,有愧疚有自责也有酸涩和难过。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耻辱。
周如光比恶魔,还要恐怖。
女人和女人,怎么能生出孩子呢?
裴仪看着沙发上的小人,根本无法想象宁柔被囚禁在实验室的那些年,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甚至,连脚步都抬不起来。
宁柔没发现气氛有任何异常,见裴仪站在原地没动,她主动牵着宁宝宝的手走了过来,随后弯下腰,将唇凑在女儿耳边说了些什么。
裴仪垂下眸,就只看见一张粉白的小脸蛋,以及一个生涩又腼腆的笑容。
她还没有回过神,耳边又响了一声她从未听过的称呼——
“小裴阿姨好。”
裴家三兄妹,年纪最大的裴义今年也才三十岁。
如果按血缘关系算,宁柔应该是他们三个人的姐姐。
那宁柔的女儿,确实该叫自己一声‘小姨’。
裴仪心跳有些乱,两道眉紧紧皱在一起,似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声‘阿姨’。
她觉得她不能承受,不是不想,而是没有资格。
宁柔和宁宝宝越是对她展露善意亲近的一面,她心里的愧意就越深。
她的太阳穴又突突地乱跳,满脑子想的,都是从小到大和周如光相处的画面。
她无法应声。
宁柔以为她是对‘阿姨’这个称呼不满,面上不由得有些为难。
总不能,让宁宝宝叫裴仪‘姐姐’吧。
怎么想,都不是很合适。
气氛正是尴尬之际,裴仪总算有了反应。
她蹲下身子,目光和宁宝宝的视线齐平,而后,强迫自己无视内心的内疚情绪,抬起指尖,在宁宝宝的右颊上,轻轻的碰了一下。
她仍不敢相信,女人和女人能生孩子。
可指腹下的肌肤触感,却如此真实。
宁宝宝,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确认这一点,她的心,愈发陷入痛苦。
她觉得宁柔可怜,宁宝宝也可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宁宝宝躲回宁柔身后,她才终于缓过了神,温和又平静地给出了回应——
“你好。”
“阿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宁宝宝的世界里,从只有妈妈,变成了妈妈和姨姨,现在,又多了一个阿姨。
她有些高兴。
裴仪的长相虽然比不上洛真,但从表面上看,绝对算的上是温婉型的气质美女。
这样的人,在深入了解之前,很容易招人喜欢。
小孩子,也不例外。
宁宝宝看着裴仪的脸,嘴唇轻轻抿了抿,几秒钟后,才将小脑袋从宁柔腿后探出,乖乖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叫宁宝宝。”
裴仪最终还是没有说洛真失踪的事。
“子宁姐说,会议延迟了几天,洛真暂时还不能和你们联系。”
宁柔本以为洛真今天回海市,就算自己联系不上她,也能通过裴仪的关系和她说上几句话,所以才将宁宝宝也带了过来。
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仍是让人失望。
母女俩,都不是会隐藏情绪的人。
裴仪一眼就看出了两人眼底闪过的失落,一时间,竟也有几分不忍。
“等几天,就能见到她了。”
“这次来之前,我还和她见了一面。”
“她在海市,也很想你们。”
裴仪的话,像是一团火,瞬间让宁宝宝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吗?”
“姨姨说她也想妈妈和宝宝吗?”
满是期待的语气,让人舍不得说‘不’。
宁宝宝依偎在宁柔怀里,头上的小辫子微微翘着,细薄的平刘海贴在额头上,往下看去,两个眼睛又圆又大,像蒙着一层水一样,湿漉漉的,她的双颊软嫩白皙,唇边有隐约的喜色涌出,看上去,又乖又可爱。
裴仪看看她,又看看宁柔,这才发现母女俩看向自己的眼睛里,都含着微微的笑。
看的出来,她们都很想洛真。
想到那天的饭局,她将手机拿了出来,随后打开相册,翻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宁柔。
是她和何韧姿、洛真的合照。
照片是在料理店门口拍的,何韧姿站在中间,她和洛真站在左右两侧。
照片上有水印,上面写了日期,确实是她来垣乡的前一天。
宁柔看得入神,愣了十几秒才将手里挪到宁宝宝面前。
她见过何韧姿,不过,是从洛真的相册里见到的。
裴仪怕她误会,主动开口解释。
“那位是我和洛真以前的钢琴老师。”
“饭局是她约的。”
宁柔闻声抬头,过了会儿才听懂这句话里的暗示,迅速将视线挪了开。
她没应声,宁宝宝倒是起了兴趣,将手机还给裴仪后,从宁柔怀里坐直身子,好奇的询问了一句。
“姨姨和阿姨,会弹钢琴吗?”
宁宝宝见过钢琴,但只限于电视和动画片。
现实生活中,她还没有看过钢琴,更没有见人弹过。
妈妈也从来没告诉过她,原来姨姨会弹钢琴。
裴仪准备点头,忽然想起洛真的手,心头瞬间冒出一根刺,扎得她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剧痛。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从手机调出自己弹钢琴的录像拿给宁宝宝观看。
视频是她在国外演出时拍的,灯光和氛围无一不是完美,搭配上潺如泉水的音乐声,绝对是一场绝妙的享受。
十五分钟的视频,宁宝宝看完了,宁柔也看完了。
直到空气中的钢琴声消失,裴仪的脸色,才自然了些。
“阿姨弹得真好听~”
宁宝宝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裴仪听过很多夸奖的话,但此时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等将手机收起来,才说了声‘谢谢’。
三个小时,一转眼就过去了。
宁柔下班的时候,裴仪仍想要送,却又怕自己的热情惹来反感。
眼见那辆粉色的自行车消失在夜幕中,她才打了个出租车,远远的在后面跟着。
宁柔依旧住在那栋破旧的老院里。
裴仪看着不安,总想做些什么。
她想帮帮宁柔,但直接给钱,显然是不行的。
思来想去,只能采用迂回战术。
既然宁宝宝对钢琴感兴趣,不如,就用钢琴,给宁柔一笔钱。
***
借着青年钢琴家的名声,裴仪没费吹灰之力就成功和几家幼儿园谈下了合作。
她免费为园里的孩子们们举办一场私人的小型演奏会,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安排一个小朋友和自己一起表演。
至于是谁,当然由她自己选择。
接到幼儿园电话的时候,宁柔还在糖水铺招呼客人。
老师的话没有说完,她就猜到了这位热心肠的钢琴家是谁。
除了裴仪,再不会有别人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同意,手机那端,就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稚嫩嗓音。
“妈妈~”
老师居然把电话给了宝宝。
宁柔有些惊讶。
“宝宝?”
很快,对面就给出了回应。
“妈妈,我是宝宝~”
“老师说,我可以学钢琴了~”
“可以吗?”
听得出来,宁宝宝不想错过这个学弹钢琴的机会。
宁柔心下叹了叹气。
这下,总算不用纠结了。
宁宝宝想学,她又怎么好拒绝呢?
她终究是同意了。
裴仪来垣乡已经四天,最多,还能待上三天。
演奏会定在最后一天,那就还有两天的教学时间。
两天,这么小的孩子怕是琴键都记不住。
裴仪借着练习的理由,给宁宝宝请了两天假,将人接去了琴室。
宁柔上午可以不去上班,便也跟着一同过去。
或许是继承了洛真的天赋,宁宝宝不仅节奏感好,听力敏锐,辨认琴键的速度,也远远超过裴仪的预期。
这孩子,和洛真一样,是个学钢琴的好苗子。
虽然只有两天时间,但有天分的学生,教起来就是会比没有天分的快一些。
两人合奏的,是一首简单的曲子。
宁宝宝负责的部分,非常少,只有几个键。
两天练习结束,她成功将需要动指的地方记了下来。
这天下午,宁柔下班来琴室接女儿回家,看到的,就是裴仪和宁宝宝并排坐在凳子上认真弹钢琴的场景。
不得不说,确实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
她甚至不忍心打扰。
一曲完毕,裴仪率先回头,打了一声招呼。
“宝宝很聪明。”
“明天的表演,一定不会出问题。”
提及钢琴,她一向自信。
那种天生的傲然神态,不知不觉便从眉眼中显露了出来。
作为一个母亲,听见孩子被夸奖,自然会觉得高兴。
宁柔抬步走近,将宁宝宝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再抬眼的时候,朝着裴仪笑了笑。
一个很温柔、又格外真挚的笑。
“那就好了。”
“怕她给你添麻烦。”
裴仪闻声,也弯了弯唇,旋即伸出手,在宁宝宝头上摸了摸。
“宝宝很喜欢钢琴,是吗?”
宁宝宝点点头,回答的时候,语气分外认真。
“嗯,喜欢。”
不是喜欢,又怎么能在琴室里待两天呢?
只有真正的热爱,才可以为之付出努力。
裴仪想,就像她这样。
天赋不够,努力就是走向顶峰的唯一途径。
她并不为自己的勤奋和刻苦感到羞耻,相反的,她为这多年来的努力练习感到自豪。
房间的气氛很好。
裴仪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消散,耳边,又响起了宁宝宝的声音。
只是一句话,就让她嘴边的笑容,彻底凝固——
“宝宝想学钢琴,等姨姨回来,和姨姨一起弹~”
一个四岁孩子的无心之言,轻易将裴仪这么多年来自欺欺人的虚假伪装,全部撕碎。
对洛真的伤害,十年前就已经造成,时至今日,早就无法挽回。
那张刀片,很薄很薄,并不足以让人丧命,却能夺走一个少女弹钢琴的能力。
在裴仪心里,洛真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钢琴的人。
别说热爱,洛真甚至根本不在意钢琴。
她随意地翘掉钢琴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学习新曲目时,从来不会多做练习。
她对钢琴没有耐心,更没有爱。
每一回,都是凭借天赋,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裴仪无数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努力,在洛真的天赋面前,一文不值。
但凡洛真对钢琴表现出一点在意,她当初也不会那么快答应洛振庭的请求。
她固执地认为,洛真不爱钢琴,就算剥夺了对方弹钢琴的能力,也不算一种伤害。
又或者说,对洛真来说,这不是一种无法承受的伤害。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她的猜测没有错。
手腕受伤,洛真难过的,是失去了出国的机会,而不是以后不能再弹钢琴。
这种认知,无疑让裴仪心里大部分的愧疚退散,也让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对洛真并没有多大影响。
如果不是宁宝宝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当初的行为,有多残忍,甚至于,称之为恶毒也不过分。
洛真爱不爱钢琴,重要吗?
一点都不重要。
她只知道,如果洛真的手没有受伤,那现在坐在这里教宁宝宝弹钢琴的人,不会是她,而是洛真。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指尖轻颤,后背冷汗直流。
她不仅剥夺了洛真弹钢琴的能力,也让一个孩子,永永远远都不能和妈妈一起弹钢琴。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不管洛真爱不爱钢琴,她都没有资格剥夺洛真弹钢琴的能力。
十年前的那块刀片,在洛真的腕上留下一道疤,往后余生,也将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就像周如光弥补不了宁柔。
她这辈子,同样弥补不了洛真。
裴仪心脏骤停,耳边嗡嗡作响。
她垂了垂眸,看了宁宝宝一眼,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笑,一瞬间,口腔里竟然弥漫出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宁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她脸上的血色迅速消失,紧接着,眼睛也无力闭上,直接晕死过去。
***
医生说,是受了重大刺激,情绪太过激动,才会晕倒。
这一倒,就是整整一夜。
宁柔请了假,带着宁宝宝在病床前守了一晚上。
裴仪早上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宁柔和宁宝宝的脸。
宁柔应该是没睡过,黑眼圈都出来了。
宁宝宝瞧着倒很精神,见她醒了,立刻关心的问了一句。
“阿姨,还难受吗?”
裴仪的身体不难受,被宁宝宝这句话问得心里难受了。
她别开头,不敢去看这张可爱的小脸。
直到宁柔扶着她坐起来,才小声地应了声。
“不难受了。”
这会儿是上午十点,演奏会定在下午三点,地点就在宁宝宝就读的那个幼儿园。
宁柔正想问要不要取消表演,空气里,就响起了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是裴仪的手机铃声。
自然是先接电话要紧。
宁柔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了裴仪。
是简子宁打来的。
应该和洛真有关。
因为担心是不好的事,裴仪没有打开免提,还将声音按小了些。
只是,这一次,简子宁带来的,终于是好消息。
“找到洛真了。”
“听说,是因为一张五百万的支票,所以被她爸爸的情人报复性绑架了。”
“人没事,就是饿了这么多天,身体太虚弱,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医生说,晚上就能醒过来。”
“对了,你现在人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