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仪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嘴唇抿得死紧。
关于孕膜,她记得胥娴曾经说过,这种药的副作用太大,目前没有办法消除,因此国内并没有相关的临床病例。
回想当初对方说话时的表情,她不认为那些话是假的。
这样看来,唯一的解释就是——
周如光背地里搞的那些试验,不仅裴家的人一概不知,连他的好弟子,也同样被蒙在鼓里。
房间里的空调,正呼呼地往外吹着冷气。
裴仪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袖真丝睡衣,明明不觉得冷,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周如光的防备心,实在太重了。
他不仅给书房的门上锁、给窗户和走廊装监控,连书桌的抽屉,也逐个安上指纹锁。
六个抽屉,全都被紧紧锁死。
裴仪连碰,都不敢碰。
她现在偷拍的这份文件,是在书柜后的大床上找到的,应该是周如光休息的时候带到床上看,结果忘了放回去。
文件不厚,只有十页,里面详细记录了两个病患被注入孕膜素后的身体变化。
第一个患者,做手术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按记录来看,她做完这个手术后不久就怀了孕,只可惜,虽然有孕膜保护,孩子还是流产了。
半年之后,周如光再次往她的身体里注入了孕膜素。
这次,她仍是很快怀孕,然而,肚子里的孩子,依旧只活了半个月。
如此反复,在经历过数次孕膜手术之后,她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女儿。
至此,她的记录,彻底结束。
从第一次注入孕膜,到产下女儿,历时整整三年。
在这个过程中,周如光一直根据患者怀孕时的身体状况和胎儿的生命体征来调整孕膜素的药物配方。
很显然,他成功了。
在孕膜的保护作用下,那个极其容易流产的女人,最后成为了一个母亲。
孩子的出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事实并非如此。
新生命的诞生,也可能意味着新一段惨剧的开始。
因为,女人的女儿,就是文件里记录的第二位患者。
裴仪不敢相信,唯有反复对比确认时间,才终于肯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脑子里的画面,也是周如虹去找宁柔的那天晚上,宁柔一个人蹲在巷子里哭泣的场景。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一幕了。
***
距离演奏会的日期,只剩下半个月。
裴仪练琴的场所,也从家里变成了外面的琴室。
琴室的老板,是她国内的钢琴老师,何韧姿。
时隔多年不见,师徒两人的关系仍很亲近。
何韧姿入行几十年,带过的学生无数,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洛真;另一个,就是裴仪。
前者是她见过的天分最好的学生,只可惜在青春飞扬的年纪,失去了弹钢琴的能力,给她带来无限的惋惜与遗憾。
后者是她见过的最勤奋刻苦的学生,不仅天赋好,也足够用功,现在更是成为国际最知名的青年钢琴家,让她既欣慰又自豪。
裴仪这么多年没有回国,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钢琴才留在国外。
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她和洛真早已经闹翻。
在何韧姿的印象里,她们两个人一向很亲密,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此刻见裴仪特意到自己的琴室练琴,她不禁又想起了过去的事。
“洛真,真是可惜了。”
“幸好,她的事业很成功,也弥补了些遗憾。”
“她这个人,是很重情分的,虽然不能弹钢琴了,这些年也还记得我这个老师,这间琴室能做的这么大,也多亏了她帮忙。”
裴仪站在钢琴旁边,左手垂在身侧,右手搭在琴键上,一不小心,指尖就按了下去,空荡荡的琴室里,顿时响起一声低沉的乐音。
毋庸置疑,何韧姿言语中透露出的惋惜,让她记起了当初为了拿奖,在洛振庭的暗示下做过的那件恶毒不堪的事。
她那时年纪小,因为天分不及洛真,与其说把洛真当成了朋友,不如说是一个完美而强大的假想敌。
她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时的她,就是嫉妒洛真,嫉妒洛真的天赋;嫉妒洛真不用刻苦练习,只需要付出一丁点的努力,就能站到她拼尽全力也站不到的荣誉顶峰。
二十五岁的她,再回看十五岁那年犯下的错,心,再无法像年少时那般心安理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耳边的话,就只能以沉默来应对。
何韧姿的思绪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发现裴仪的异常。
不等裴仪反应,她就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着提出了一个建议。
“对了,我们师徒三个,很久没聚过了,不如,一起吃顿饭吧?”
和洛真一起吃饭?
听到这句话,裴仪的身体瞬间僵硬。
上次在洛家大门见面,她就看了出来,洛真对她,一点好感都没有。
看她,就像看仇人似的。
她下意识想拒绝这个提议,可看见老师眼睛里的笑意,终还是点了点头。
反正,就算她愿意,洛真也不可能同意。
吃饭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琴室有独立的休息间,裴仪借着这个理由,直接和裴萱说演奏会之前,不再回裴家住,还让家里人不要来打扰自己。
越是临近表演开始,练习的任务就越重。
裴萱心疼女儿,但也只能同意。
裴仪就这样,从裴家搬到了琴室。
至于何韧姿说过的吃饭的事,她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三天后的中午,洛真的车出现在琴室门口,她才知道对方同意了这次的饭约。
“洛真开了车来接我们。”
“走吧。”
十二点半一到,何韧姿就过来叫人。
裴仪莫名有些心慌,踌躇了好久才迈开腿,跟在老师身后走出琴室。
从出门到上车,她没有看副驾驶上的女人一眼。
许是因为何韧姿在,洛真的反应倒很温和。
温和到,她好像忘记了两人之间那些无法再调和的矛盾。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日式料理店。
整个过程中,裴仪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洛真又提出送两人回家。
何韧姿住在郊区,洛真先将她送了回去。
至于裴仪,自然是回琴室。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下了车,来到琴室门口,洛真才终于开口。
“上次,为什么让我回垣乡找宁柔?”
简明扼要的一句话,直接问出重点。
裴仪杵在原地,手心一片冰凉。
她仰起头,目光看向洛真。
皎白的月色之下,洛真的脸,比十年前更加美艳动人。
只可惜,她的心太虚,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将视线转移。
对于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想沉默。
但洛真对她显然没有多少耐心。
空气安静了两分钟,她的耳边,就再次响起一道冰冷的催促声。
“说话——”
十年不见,现在的洛真,早就不是当初的洛真。
裴仪的唇,仍紧紧抿着。
她感受到了四周浮散的压迫,像是一团火,围着她的心燃烧,让她连呼吸都喘不过气。
她要怎么回答?
难道把周如光做的事全都说出来吗?
洛真这么在意宁柔,一旦知道这些事,肯定会立即搜集证据向上举报。
到时候事情曝光,裴家势必要受影响。
周如光是她的爸爸,周如虹是她的姑姑,这两个人,都和裴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不得不考虑家族的名声。
至少,要等周如光和裴家脱离关系,她才能将一切告诉洛真。
至于怎么让周如光离开裴家,她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好几分钟过后,她总算给出回答。
“我看到酒吧有人欺负宁柔。”
“所以才让你赶紧回去。”
话音刚落,她就再次抬头,眼睛里的慌乱,已消失不见。
洛真听见这两句话,眉头微微拧了拧,显然在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谁?”
裴仪闻声,不自觉就往后退了两步。
“我不认识。”
“是一个中年女人。”
“你问我,还不如去问宁柔。”
她的语气,很镇定,但心跳,却因为说谎而异常得快。
好在洛真并没有发现。
她仍在思考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份,联系宁柔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很有可能,这个女人,就是宁柔的亲人之一。
裴仪见她没有继续追问,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想来,洛真同意吃这顿饭,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说来也是奇怪,她们两个,本不会再有往来交际,现在却能站在一起讨论宁柔的事。
裴仪抿了抿唇,见洛真没有说话,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一句。
“你回海市这么久,打算什么时候再去垣乡?”
“不是说,很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很莫名其妙。
洛真回过神,总觉得裴仪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似乎,对她和宁柔的事格外感兴趣。
虽然裴仪之前帮了自己,但她并不准备告诉对方自己什么时候回去。
“与你无关。”
“上次的事,我欠你一声谢谢。”
“但请你不要再去打扰宁柔。”
预料之中的答案。
裴仪没说话。
空气又陷入沉寂。
洛真不想和她多说什么,留下一句‘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车离开。
裴仪站在琴室门口,看着那辆银色轿车消失在长街尽头,直到路边再也看不到其他人,才将手机拿了出来,给她和洛真共同的好朋友——简子宁,打去了电话。
洛真跟她,平时没有任何来往,但和其他三个人,还是保持着联系。
从裴家搬到琴室,就是为了找机会偷偷离开海市。
一想到宁柔至今还住在那么破旧的老院子里,她的心,就无法安宁。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裴仪率先开口,说话时,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婉转动听——
“子宁姐,我的演奏会就快开始了。”
“洛真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离开海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