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或许是枕着头的温度很暖和, 或许是解颐身上莲花混合的檀香很迷人,又或许是今夜月色太美。
祁飞星笑着笑着,在台阶上渐渐闭上眼睛。
他睡着的那一刻, 解颐就注意到了。
见祁飞星从袖口露出来的一截手臂,因为晚风而起了鸡皮疙瘩,解颐就伸手把他袖子拉好,然后动作轻巧地脱掉外套,盖在祁飞星身上。
然后伸手进去,把祁飞星冰凉的手捂热。
在这样的气氛下, 祁飞星睡意渐沉,漆黑的眼前又出现了梦境。
边塞大雪,今年的冬日实在冷的彻骨,将军的铁甲穿在身上, 又重又冷。
“将军,军资告急, 我军仅剩的粮食,只够大家再吃三天。”
有人来报,霍命站在沙图面前,手中还拿着标记领地用的小旗帜,他搓了搓冻僵的指尖,道:“我知道了。”
付国已经再也无法往战场输送军资,整个国家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被一场战争掏空了积蓄。
军队从一日三餐,变成一日一餐,餐饭里的米肉, 逐渐变成米水混杂着草叶树皮。
霍命端着碗,看着碗里浑浊的水中, 漂浮的草叶,还有几粒大米,而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面黄肌瘦的士兵们,仍旧没有过一声抱怨。
战争可以没有刀剑,没有铠甲,但不能没有士兵。
霍命仰头喝完这一碗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稀粥,嘴里嚼着树皮,表情没有什么起伏,说:“明日将我的马杀了,给将士们加餐。”
“啪!”
副将刚吃完午饭,一听霍命的话顿时惊掉了碗筷,他当即抱拳劝阻:“将军不可!”
霍命回头凝视他,拍拍铁甲站起来,道:“我说可以,那就可以。”
身后士兵们皆下跪劝阻:“将军不可!”
“我说可以。”霍命道。
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手中有长剑,身上有铁甲,自可斩杀敌军。”
“我可以没有战马,但将军不可以失去士兵。”
“这是本将军的命令,你们想违抗军令吗?”
众人眼中含泪,拜服:“……谢将军!”
那一晚敌国难得没有偷袭,军营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霍命孤身一人来到马厩前,伸手摸了下爱马道鬃毛。
“好兄弟,是我对不住你。”
他将额头贴在红马道眉心,垂下的眼皮遮盖住愧疚和无力。
枣红的骏马眼中,逐渐淌下一行清泪。
第二日军中的饭食里,难得出现了几颗肉沫和油花。
大家高兴地把碗舔了又添,眼睛里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满足。
霍命仍旧吃着树皮和草根,喝着过滤出来的泥水,望望天,又望望敌营的方向。
他身侧几个知晓内情的副将,早已满含热泪。
而后敌军来犯,霍命拿起长剑指天:“将士们,随我一起迎战!”
“杀!”
那一战,将军没有了神骏的战马,士兵们纷纷恍然地回想起了那些肉末,还有油水。
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
“杀!”这是一人充满愤怒的吼声。
“杀!”这是千千万万人充满愤怒的吼声。
那一战竟然赢了。
自从军需告急,将士们永远保持着饥饿状态开始,那些收复的失地再一次失去。
两年,付国的疆土已经失去了九成,而再后退一步,身后就是皇城。
但这一战赢了。
战场的废墟中,将士们哭作一团。
哭遥远的再也无法去往的国土,哭皇城中惶惶度日的亲眷,哭将军的战马,哭这边塞苦寒。
有生之年,还能回家再看一看,看一看皇城春日的杨花吗?
那一年最后的领地失守,敌军觉得自己胜利在望,于是就看着霍命带领残兵,退守皇城。
他们像是猫抓耗子一样,跟霍家军在城门下对峙。
城门中是百姓妇孺,青壮年尽数战死沙场。
皇帝立在城墙之上,面对这样兵临城下的境地,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没有露出一丝的胆怯。
因为他是付国的天,他的脊梁,是付国的脊梁。
“霍命,你们付国要亡了,哈哈哈!”
敌军将领嚣张地大笑:“你们的皇城,你们的皇宫,甚至是宫里漂亮的女人们,都将属于我哈哈哈!”
他说完后一剑指向霍命,不怀好意地说:“不过你要是自觉一点,让我开心了,我倒是可以酌情考虑,等你付国城坡,我铁蹄踏入之时,脚下踩的是地砖,而不是你付国百姓的尸首。”
敌国最喜欢的,就是屠城。
霍命迎风而立,站在城墙下。
他现在瘦的可怕,量身定做的铠甲穿在身上,现在却大了好多。
他握剑的手已经形如枯枝,弯曲的弧度都能清楚看到骨头的形状。
然而霍命眼神坚毅,他站在皇城城门下,像是在风沙中屹立的小白杨。
风沙像是下一秒就能折断他,但是小白杨仍旧坚韧挺拔。
“滚。”霍命道。
“贼人,纳命来!”
副将这一声含着血海深仇,剩余的霍家军怒吼着冲了上去。
身后是城门,他们死战不可退!
这场战斗以少敌多,昔日骁勇善战,能以一当十的霍家军,一个个倒在了城门下。
他们死的时候手中兵刃在握,非斩断手臂绝不放下。
在血液飞溅的厮杀中,霍命挥动长剑的速度仍见不慢,然而他的手腕却在不断发抖。
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
忽然身后一把□□穿透,霍命向前踉跄,眼神放空了一瞬间。
眼前走马观花出现了很多的人和事。
有他爹追着他揍三条街的狂怒,有他母亲教他读写的温柔,有多年前大兄教他习武的严厉,有二兄牵着嫂子让他叫人的喜悦,有三兄文武状元及第打马京城过的意气风发。
还有大姐哭小鸡没有母亲的欢声笑语,二姐替他背锅收拾烂摊子的无奈。
太多太多,还有那满树的梅花……
他还没能给大姐,摘下一支梅花。
霍命涣散的眼神忽然重聚,他转身怒吼着,将敌人斩杀,头颅滚落,他反手咬牙抽出刺入背心的□□。
□□一出,献血飞溅,霍命膝盖一软差点跪倒,但他站立住了。
也只有他站立住了。
整个天地间,除了身后沉默而哀伤的皇城,还有对面嚣张的敌军,所有人都倒下了。
副将战死,霍家军尽数殒命。
霍家上下,如今仅剩霍命一人。
敌方将领又开始叫嚣:“霍命,付国注定要灭亡,你再不答应我的条件,等我军入主皇城,等待你的可就会是满城的尸首。”
“你……”
那人聒噪得很,霍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布满鲜血和厚茧的手,闭上眼睛。
他注定身死,再也不能护住这一城的妇孺。
无论怎样都不护住,倒不如赌一赌,就赌……他们那万分之一的守信几率。
“你说。”
敌方将领还在叫嚣,然而下一秒就听到霍命轻飘飘的回答,他一愣,随后狂妄地仰天长啸。
“哈哈哈好,好!”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充满恶意地说:“我可以饶了皇城里的人,但我要你的项上人头。”
他像是怕霍命不相信,于是指天发誓,用尽了恶毒的诅咒。
城门之内,百姓激烈地反对:“霍将军不要!”
“纵然我等身死,也绝不要您遭受此等侮辱!”
“士可杀,不可辱!”
“霍将军不要!”
……
百姓的叫喊声逐渐充满仇恨和呜咽,霍命在城墙下笑了笑。
他不是士人,也不是君子,他从前只是个抓鸡撵狗,满京城斗蛐蛐跑马的浪荡子。
可杀,亦可……辱。
“为国而死,是荣耀。”
霍命长剑指向敌军,眼中带着数不清的焰火,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你最好是说话算话,否则我霍家满门,必定叫你夜夜被恶鬼索命,生不如死!”
说完,在百姓的阻挠声中,霍命转身面对自己守了大半辈子的城门,长剑横在脖颈上,闭眼挥剑──
长剑垂落,血液喷涌在这片土地上,霍命闭着眼睛,面对城门而跪,眼尾一滴泪滑落。
而在城门下,是一字排开,沉默的七个骨灰坛。
风在这一刻吹拂过城门下,皇城阳春,城门内有杨花和柳絮,被风吹动,落在霍命肩头,他发丝也随之颤动。
“霍命已死,给老子放箭!”敌方将领忽然下令。
于是下一刻,无数箭雨落在城门之下,一箭又一箭,将沉默的铁甲刺的千疮百孔。
“竖子尔敢!”
城门之上,被文官拦住的帝王终于失去冷静,他拔剑欲要踏下城墙,但却被不断阻挠。
最后帝王挺直的腰背终于垮了下去,伸手捂住脸,指缝中溢出泪痕。
“霍家……霍家啊!”
城中百姓哭声震天,妇孺纷纷聚集在城门下。
“为霍将军报仇!”
“我付国子民,无畏战死!”
“死就死,谁怕,只要我一人能换敌军一只胳膊,那也是血赚!”
“霍将军啊!”
城门被拍响,像是濒临绝境者愤怒的呐喊,而敌军却猖狂大笑。
“来人,给我砍下霍命的头!”
“你敢!”
看着敌人挥舞刀剑,帝王怒火喷涌而上,他推开阻拦的官员,长剑挥舞:“敢拦朕者,杀无赦!”
最后明黄的长衫站在百姓之前,立于城门之下,双目赤红。
“守城士兵,开城门!”
妇孺们怒吼:“开城门!”
“死战不退!”
“誓与陛下,与付国共存亡!”
愤怒的呐喊声,从混沌之中唤醒了沉睡的亡灵。
霍命渐渐睁开眼睛,四周无数的黑雾,伴随着充满仇恨的呐喊,冲过来将他痛苦拉扯。
这些,都是敌军战死的冤魂。
死在霍命手下的敌军不计其数,他们一拥而上,将霍命拉扯撕拽,口中愤怒咆哮。
霍命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灵魂深处传来剧烈的痛楚,耳边的哭声却让他逐渐清醒。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尸身,再听到百姓拍门的巨大声响,那扇大门逐渐升起。
霍命无声呐喊:‘不要。’
‘回去!’
但是太痛了,灵魂被撕扯的感觉太痛,数以万计的冤魂站起身来,找霍命索命。
他身处其中,眼中金光逐渐被深红色吞没,一会儿转黑,一会儿转红。
他看到自己的黑发散在地上,四周血水汩汩汇聚过来,将黑发尽数染红。
霍命长发往下滴落着血水,他却怎么也无法从黑雾漩涡中挣脱。
随后千军万马而来,死去的霍家军再次为了将军而战。
无人可闻的兵戈声,在这个城门下再次响起,霍命挣扎着,脑海逐渐混沌,只剩下两个字──守护。
他还要守护这片土地。
付国城门逐渐开启,敌军越来越兴奋,领头的将领将长剑指着天空:“众将听令,给我──啊啊啊啊!”
而这时天地间风云色变,昏暗的天空骤然被染成绚烂的火红色。
一个巨大的火球忽然从空中坠落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带着足以烧毁一切的温度和烈焰,坠落在敌军之中!
敌方将领话未说完,就在惨叫中被烧成了灰烬。
那火太大了,蔓延了数百里,从城门之前,将敌军几乎全部烧成了灰烬。
整个天地之间,除了惨叫声,就只剩下烈焰燃烧的破裂声响。
火焰点燃黑雾,骤然间天地被肃清,霍命从半空中重重落地。
接触地面的那一刻,被撕裂的魂魄散成了飞灰。
“你输了。”
天外天上,传来一声高高在上,不知是怜悯还是嘲笑的叹息。
但除了化作飞灰的霍命,谁都没听见。
突如其来的大火扭转战局,敌军死绝,付国人站在大开的城门下,喜极而泣。
他们跪拜天地:“苍天有眼!”
而后面对城门前的无数灰烬,嚎啕大哭。
“霍将军!”
“霍将军!”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停歇,付国人终于踏出城门。
他们手上头上都拴着白布,身上穿着孝服,沉默而悲伤地站在城门下。
哭灵声响了足足七天七夜,中途有人晕过去,又哭着醒来。
远方送来一车又一车的金银财帛,城门下默默死了一个浑身脏污和血迹的乞丐。
无数哭声带着奇异的能量,宛如一双大手,将散落天地间的碎片,尽数重组。
浑身上下洋溢的不再是无边痛楚,霍命在天边升起的第一缕晨曦中睁眼。
他耳边是仿佛永无休止的哭声,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梵音。
“我没输。”
霍命伸手,阳光透过他的身体,映照在重获新生的大地上。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
此刻,在百姓的哭灵声中,那边有座大门忽然出现又开启,从中走出个身带黑气,玉冠衮服的人来。
“霍命?”
那人看了一眼霍命,然后哼笑:“这成了厉鬼魂飞魄散,又被硬生生哭成鬼神的,你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那人勾勾手指:“行了,跟我走吧。”
霍命没有动,那人又去而复返,气笑:“走啊,愣着做什么?”
霍命转头和他对视,问:“你是阎王?”
“不。”对方挥挥手,自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眯眯眼睛道:“本座乃酆都大帝。”
“哦。”霍命淡淡应了一声,道:“不去。”
“我不去投胎。”
投胎之后就不再是霍命,而他想要作为霍命,继续守在这片土地上。
然而大帝再一次气笑:“你以为本座是在跟你商量?”
“你虽已经荣升鬼神,然而却也杀过万万人,接你上任之前,还得去油锅里滚个几十年。”
他双手环臂:“这几十年已经算少,都是功过相抵后酌情给你定的罚期。”
“你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不去。”霍命直接盘腿坐下。
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大帝觉得新奇。
随后大帝换了个思路去游说:“你不投胎,但这些百姓却会投胎,投胎之后是另外一个全新的人,再也不是你战神庇佑下的付国子民。”
“跟本座走后,你却能一个个送他们最后一程,看着他们生生世世幸福安康。”
“如何?”
霍命终于动了,他抬眼:“我父兄,还有母亲和姐姐,也能看到?”
“自然。”见终于说动他,大帝表情总算好了许多。
他道:“想好了么?”
“想好了。”霍命道。
“我去。”
“想清楚了就行。”大帝道:“跟我去地狱,炸完一通,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转头道:“去地府表现积极一点,生死簿可判你生前功过,到时候说不定刑期还能减免。”
“选了这么一条路,你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大帝转身,莫名看了一眼哭灵的百姓。
他这话意味深长,像是话里有话,但霍命不想去深究。
他心中相见故人,也想亲自送故人走。
带着这样的心思,霍命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百姓,那座城池,还有城墙上眺望远方的帝王。
“走吧。”
他也消失在了那座门内。
生死簿论生前功过,霍命杀了太多太多的人,纵然双方立场使然,但双方士兵都有各自的理由。
功过相抵,刑期十年。
从地狱走出来后,接待霍命的不再是大帝,而是新上任的判官。
“崔子玉。”霍命叫他。
崔子玉一身判官装束,微笑颔首:“将军,别来无恙。”
“往后,您的职责,就是引渡亡魂,诛杀万千恶灵。”
因为曾经被四分五裂,撕成碎片过,霍命受神佛化身的启发,主动把自己分裂成无数个,四散在天地之间引渡亡魂。
付国死了太多太多的人,父母兄姐也战死,最后霍命穿了一身白色丧服,头上戴了高高的帽子,自愿为死去的人守灵五百年。
地府鬼差尊称他为“白无常”。
可人天生惧怕鬼差,付国人死后和他见面不相识,他这副可怕的打扮,让人望而生畏。
那段时间付国收到一笔横财,国库充盈,人人都很高兴。
于是霍命在帽子上写了四个字“一见生财”。
他逢人便笑,为了遮挡过于苍白可怖的脸色,还在面上画了滑稽的腮红。
后来付国人见到他后,再也没有害怕躲避过。
他在人世间引渡亡魂,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故人,直到付国在历史长河中灭亡,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后了。
后来所有人转世投胎,付国如今就只剩下两个人,霍命,还有崔子玉。
于是他换掉丧服,穿了一身玄衣。
是他念念不忘,霍家家徽的颜色。
霍命真诚祈愿,并在帽子上,写下“天下太平”。
于是白无常消失不见,取代他的,是黑无常。
——
祁飞星在凉风中渐渐醒过来,他动了一下,随后身上盖着的衣服就开始下滑。
“醒了?”解颐问。
“嗯。”
回想着梦里的种种,祁飞星有些怅惘,还有些释然。
“原来那个神秘的白无常,还是我。”他道。
祁飞星把梦里的事情都说给解颐听,他道:“那个陨石来得可真及时,要没有那东西,也就没有后来的我,还有后来的付国。”
没有陨石,付国就会被敌军屠城,也就不会再有百姓哭灵。
霍命最后的结局,只会是魂飞魄散于天地之间。
解颐听他讲完,然后说:“这世上有因就有果,你受了好处,自然也会回报回去。”
“不用感谢,也不用庆幸。”
祁飞星听不懂,很快话题就拐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他摸摸自己脖颈,说:“我当时是自杀的,其实也算还好。”
比起史书中记载的万箭穿心而死,自刎至少没有那么痛苦。
“不过万箭穿心都记载了,史书里怎么没记载我被砍头?”祁飞星提起这事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千年,所有的痛楚和苦痛都犹在梦中,没必要再沉浸于过往。
解颐道:“古代身首异处是种很恶意的诅咒,付国人敬爱战神,不会把这样的东西,写进史书。”
“再经过时间的扭转,口口相传的东西也会被遗忘。”
史书是人记载的,不可能完完全全不出错。
“说的也是。”祁飞星道。
两人抬头看着月亮,而那边忽然鬼门大开,崔子玉从中走出来,扔给祁飞星一个罗盘。
“鬼王出世,所有人都已经发现并且前往,你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他道:“不想后悔,就快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