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隐遇镇四时(七)

天女在隐遇镇从夏天待到了入秋,每天也不练功,就跟着程梓听故事,相当于是住在了姜家。

不过她也不白吃白住占便宜,没故事听的时候就帮柳娘子打下手,帮临江仙和姜二叔打理田地。

别说,她手脚麻利又熟悉流程,干得还挺好。

一天吃过晚饭后,程梓啃着临江仙喂过来的饭后小食炸虾球,问她明明是天女,为什么会对这些人间琐事这么熟悉。

彼时,天女正蹲在井边洗碗,她用手指将抹布卷起一角,从碗沿打着转往下擦,很快就把一只碗擦洗干净,放入另一个盆里过清水,再叠到已经洗好的碗上。

“为什么熟悉这些事情?”她重复了一遍程梓的问题,“可能是因为以前跟小弟生活的经历吧。我们出生在天宫里,修行界之人都视我们为天生神灵,他却想当个人。”

程梓舔舔嘴角的面粉屑,甩着尾巴靠近她坐下,仰头睁大眼睛:“咪——”

以前都是他给天女讲故事,小几个月时间,存货都被掏空大半,他也想听听天女过去的故事。

井边桃树下,绿荫葱茂。

临江仙换下平日穿的短打,把宽襟广袖的长袍穿得仙气飘飘。

他挽袖倒茶,端着白瓷茶盏说:“天女既然惦念着小殿下,便该让更多人认识他。记得他的人越多,他才越像活着。”

程梓点点脑袋:“喵呜喵呜!”

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啊!

天女手头的动作一顿,见她有所意动,程梓赶忙伸爪扒拉她,明亮的金瞳满是好奇和希冀。

“那就……说两句?”

天女松了口。

闻言,程梓忙蹿回桌子上,将盛有虾球的碗揽进怀里,又让临江仙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

零食到位!饮料到位!

这才有听故事的氛围!

临江仙无奈一笑。

说起来,天女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与小弟的过往,自然也不曾认认真真梳理过那段回忆。

现在乍然提起,才发现记忆太过琐碎,似乎都是些闲事杂事,不值一提,偏偏她就是忘不了。

天女也忘了自己和弟弟诞生在哪一年,只记得有记忆时,对于天宫和古天庭的向往与思念就已扎根进脑海,一时一刻不能忘怀。

天女守着残破的天宫,有全天下最强的战力,却心灰意冷,一步也不想踏出三十三重天,非要抱着过去的残响,冷清度日。

她的弟弟,被世人称为小殿下的文赢,却与她截然相反。

“小弟身上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与好奇心,比起我印象中孤高冷寂的神,更像凡间充满烟火气的普通人。”

天女将一大把筷子浸在水里,用手掌反复搓洗,嘴角挂上一缕笑意。

“他初次下凡就结识了很多朋友,回来时带来了许多人间的物件——餐具、厨具、桌椅床凳,还有一面很大的山水屏风。餐具是朋友甲送的,厨具是朋友乙送的,桌椅床凳是朋友丙,一位木工,据说是墨家奇才亲手做的,拼在一起能组成一张大床,吃饭睡觉喝茶饮酒甚至下棋,都能在上面解决。”

“至于那面屏风……他说是他最好的朋友的遗物,生前倾尽心血打造,每一笔都是他亲自以脚丈量过的人间山河。他不忍心屏风落到好友那些不肖子孙手里,便扛了回来。”

程梓啃了口虾球,又喝两口茶:“喵呜喵哇?”

那些东西呢?

“被我藏进天宫废墟了。”天女语气平淡,“我怕睹物思人。”

“喵喵……喵?”

思念与睹物思人……哪个更堵心呢?

程梓眨了眨眼,想着前两世的点滴经历与无法再相见的人,清脆的喵叫声带出了惆怅的尾音。

“……都挺堵心的。但我……”

天女好像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迟疑着回答:“我居然毫不犹豫就屈服于睹物思人的痛苦里,哈,我真是没用。”

被程梓无心的发问点醒,她懊恼地捶了捶额头:“文赢若是知道,肯定又要笑我庸人自扰了。”

“喵咪!”

程梓摆摆手安慰她,然后弯爪捞起一颗虾球抛向她。

吃颗炸虾球,万事没烦恼。

天女张嘴接住虾球,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难得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容,眉眼舒展,如同一团褪去清冷外壳的火焰,明艳又灿烂。

把碗盘筷子都洗干净搬回厨房,天女坐到临江仙对面,继续说她和文赢的过往。

从文赢第一次做菜炸了厨房,到她第一次打下手点了灶台,再到两人一块儿煮腊八粥、做年夜饭。

文赢颠锅甩勺自封厨神,她乱放调料口味狂野,不重要的日子里,每一个片段都显得普通无趣,如今回想却都熠熠发光。

程梓就像在听书,听一篇并不波澜壮阔的日常流小说,两个天生神灵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感觉格外下饭。

临江仙大抵也是如此,破天荒地就着故事吃了两颗炸虾球——他以前饭后只喝茶,不吃别的东西。

不过,他们也注意到天女有意避开了文赢和陆留渊相遇后的事情,她其实不喜欢陆留渊,哪怕那家伙朋友知交遍天下。

对于小弟在感情上的选择,她不赞同但愿意尊重。

然而她虽然不讲这些,却把文赢去世前准备跟陆留渊分开的事讲了一点。一边讲,一边还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程梓听得好笑:“喵呜?”

你是有多讨厌陆留渊啊?

“不是讨厌,纯粹的合不来而已。”天女摆摆手,嘴上说着不讨厌,眉宇间全是不自觉的嫌弃,“文赢对他掏心掏肺,而他看似和文赢两情相悦,却总是跟其他人做些暧昧不清的事,说白了,就是不在意文赢的感受。感情的事我不懂,可我将心比心,若是哪日我心爱的人跟其他人暧昧不清,我能把两个人的头都拧下来!所以啊……”

临江仙淡淡地补充:“所以那次谈话结束之后,你跑到我稷山上偷了两坛酒?”

天女:“……”

程梓脑袋一支棱——还有意外收获呢?

“你还记得这事儿啊?”天女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临江仙迎上程梓好奇的目光,笑了笑,把他抱进怀里揉毛。

“我也忘了具体是哪天,我正在熬药,银鱼突然急匆匆地跑来,说给过年准备的屠苏酒少了两瓶,放酒的地方还残留着一股强大锐利的剑气,搞得他和其他精怪都不敢靠近。”

“我过去一看,发现是天女九剑的剑气,便猜到了偷酒的人是天女。但又实在无法想象天女偷酒这种事,便没有声张。”

临江仙掀起眼皮:“所以你高兴了就去偷酒?”

程梓一撇嘴,认认真真地天女喵:“喵呜喵呜。”

偷酒是不好的行为,要改的哦。

“……”

天女抄起茶杯一饮而尽,耳尖有一点点泛红:“那酒又辣又苦,真的难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尝屠苏酒了!”

说完,她匆匆忙忙起身,落荒而逃。

程梓仰头去看临江仙,爪子一指天女背影:“喵!”

她转移话题的方法好拙劣!

“嘘,我们知道就好。”临江仙比了个噤声手势,笑得狡黠,“说出来天女大人要不好意思了。”

天女:“……”

老娘听得到啊你们这对狗情侣!

……

入秋之后,隐遇镇一大片田野都被秋风染成了金黄。

稻浪翻涌如潮,麦风舒卷似浪。一场微雨过后,田地里都是沙沙簌簌的轻响,衬着广袤的蓝天,令人心旷神怡。

到这时候,就不必天天照料作物了,只需一天来看一次,确认麦子和水稻是否完全成熟即可。

程梓每天都来看,一看就是一天。

秋日凉爽,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四通八达的田埂上奔跑,戴着他心爱的小草帽去追风追云,追落在稻子上的蜻蜓,当一只快乐风猫。玩累了便随地一趴,谁见了他都要上来呼噜呼噜毛,再喂他两根小鱼干。

临江仙常常陪着他,但偶尔也有不得空的时候,需要回稷山办事。

这个时候,被他严防死守的云雪便会趁机溜去找程梓玩,一猫一狗满田野疯跑,滚在一起打架,或者拿镇口柳树的树枝荡秋千,边荡边聊天。

柳娘子笑他俩,一只有道侣的猫猫,一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狼,闹起来跟三五岁孩子似的,兔子踏雨都比他们成熟。

踏雨:这话我爱听,再多说两句。

天女还是在隐遇镇住着,大有长住不走的架势。前两天在意江山家旁边盖了栋木头屋子,把以前和小弟生活时的家具都搬了进去。

她还是爱听程梓讲故事,最喜欢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石猴,最心疼一辈子都被别人安排和操控的沉香,还说以后要收养个孩子给他取名沉香,让他过他自己想过的生活,做什么都行。

对此,程梓由衷感慨,沉香的妈妈粉真的无处不在。

今天临江仙不在家,程梓跟云雪约好重操旧业,到河边守钓鱼佬们的收获。

秋天鱼肥螃蟹美,捞到一只都是赚。

“要不,咱们去守意江山的鱼篓?”一猫一狗往河边溜达时,云雪提议道。

意江山脾气好,人也大方,守她至少有保底。

程梓撇撇嘴,嫌弃道:“喵呜喵喵?”

你对她的技术这么有信心?

“……”

云雪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能干笑着擦冷汗:“是我疏忽了,咱们换个目标,换个目标。”

午后日光轻暖,程梓勾着尾巴尖儿脚步轻快,云雪紧随其后。

河边,几个钓鱼佬盯着杆,笑眯眯地聊天。

“诶,今天那只小猫会来吧?”

“会吧。他道侣不在家,肯定出来疯玩。”

“那就好!他不在,我钓鱼都没那么来劲了。”

“我也是。一会儿我要钓几条大的,送他……哦不是,让他偷走最大的那条!”

意江山眯着眼听他们说笑,抓了抓耳朵,心内犯愁。

算了,钓不上鱼就逮螃蟹,给橙子晚上带了去姜家,让姜二做蟹粉炒面,她顺道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