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彰背着月光,看不太清他的样貌变化。
戚无忧只觉得五年不见——实际上于他而言只有几个月——洛云彰的身型又高了许多,存在感和压迫感也更加强烈。
洛云彰一出现在月亮门外,戚无忧便觉得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被挤压过来,袖中的手攥紧,下意识想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
——他现在顶着的是另一张脸,花骨扇玉腰带一个没有,打死不认,洛云彰能把他怎么样?
戚无忧往身后的房门瞥了眼,定定神,说道:“这里是永成宗的居所,你是什么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洛云彰像是被定在了原地,隔着小院,目光穿过剑阵中凌厉的剑风、落霞台上的遍地的鲜血,怔愣地望向站在廊下水中月一般的身影。
夜风将陌生的声音从耳边拂过,洛云彰被惊醒了似的,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耳膜一鼓一鼓地跳动,瞳孔逐渐放大。
真的是……
洛云彰的瞳孔里映着月光,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错不错。
他的眼神透着一股目的明确的冷酷,冷锐地切割开空气,触及戚无忧的一刹那,压抑着的煎熬般的思念渐渐溢出,沿着戚无忧的轮廓描摹,似是要把他望穿,拓印下来。
灵压无声地铺展过来,地上砂石滚走,青竹院的白墙甚至被压出了一道细纹,飘在水塘上的睡莲被碾到了水里,只剩一片白透的花瓣浮在水面。
沉郁肃杀的气息漫过院子延伸到戚无忧脚下,如同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罩下。
修士对灵气大多敏感,戚无忧也不例外,被如此霸道的灵压包围,便有种四肢被缚的紧束感。
戚无忧:“……”
洛云彰好像不太对劲。
他感觉到危险,扛不住地后退半步。
灵压陡然一厉,还没等这一步落实,灵气风暴炸开,池中睡莲被突然爆发的灵气连根拔起抛到了天上,水花四溅,廊下的围栏眨眼间被绞碎。
戚无忧只觉眼前一晃,阴影笼下,后背轰地撞上了身后的门板!
这一下撞得结结实实,险些把后面的结界撞碎。
戚无忧后脑疼痛,眼前发黑,不等他反应,两边肩膀便如同被铁钳钳住,肩骨几乎要被这股巨力捏碎!
逼至身前的灵压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极力克制、以至于有些不平稳的呼吸声落在他耳边。
洛云彰将他抵在门板上,低头看着他,浓墨似的眼眸仿佛旋涡,连月光都沉没在里面。
洛云彰恍如未觉,眉心近乎痛苦地颤了一下,声音非常非常轻地唤了一声:“师尊……”
像是在喃喃自语。
裂痛从肩骨蔓延到脖颈和后背,戚无忧的整具身体都是僵挺的,勉强说出一个字:“你……”
暴涌到濒临失控的灵气中响起嘎嘣嘎嘣两声,戚无忧瞥向声音来处,竟是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在痉挛般地颤抖。
“……”
疯了吗?
他实在疼得厉害,露出难受的表情。
洛云彰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风吹草动,一见他皱眉,手受惊似的倏地一松,暴动的灵气也霎时平息。如同雨后初霁,整个小院被灵气席卷之后,陷入宁静。
滚动的砂石在原地摇晃两下落实,被压到水底的睡莲重新飘了上来。
洛云彰的呼吸趋于平缓,冷静下来后,手又重新扣上戚无忧的肩膀,这一次力气小了不少,还试探地握了两下,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
“……”
肩上的疼痛感还没消失,戚无忧没敢轻举妄动。
洛云彰的眼帘压下,眸光毫不遮掩地顺着戚无忧的眉眼往下,移到脖颈,探进衣襟里。
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没有伤痕,也不是没有生机的死白,靠近一些,甚至还能闻到那股令他魂牵梦绕的冷香。
洛云彰抬起手轻轻碰触戚无忧的侧颈。
四年间浇筑在身体里的冰冷、痛苦、颓靡全在这一刻瓦解消融。
他的呼吸不由拉长,冷沉的眉眼颤动了一下,竟然……有些想落泪。
肃杀气一敛,洛云彰在戚无忧有所反应之前,快速上前半步,双臂往外划开牢牢把人圈在怀里。
这是他从前想了无数次,却不敢做的。
额头抵在戚无忧的肩头,闻着那股似有若无的花香,洛云彰心间长久以来的暴虐念头奇异地被抚平。
声音低哑,恍若叹息,无比眷恋地说:“师尊,我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点沙。
戚无忧被压在门板上,这一声响在耳边,酥麻顺着耳根蹭地窜到后腰,身上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戚无忧:“……”
这也太恐怖了!
哪怕洛云彰见面给他几刀,都不会比现在这样可怕。
戚无忧伸手就要把人推开,谁知手才抬到洛云彰的肋下,周身气压便是一降,手腕直接被抓住,砰地压到了门上。
腕骨发出细微的轻响。
裂了。
戚无忧:“……”
这是来杀他的?
洛云彰的后背略有起伏,嘴唇用力抿起,似乎是在努力压制身体中涌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轻叹着,收回弄伤戚无忧的那只手,往墙柱上一砸,咔一声脆响。
戚无忧眼见着他的手腕折断,震惊不已。
洛云彰却似没有感觉,另一只手握住戚无忧的手腕,低声说道:“师尊不要动。”
一团灵气包裹上来,将戚无忧腕骨上裂开的细纹接续上。
戚无忧后颈的汗毛立起:“……”
什么毛病?
他终于反应过来,甩手抽出手腕,猛一用力把人推开,往后退开,冷声道:“哪个是你师尊?我是永成宗修士,平生未见过你,你认错人了。”
洛云彰猝不及防被推开,冷戾的灵压又是一贲,戚无忧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在脑海中闪过,灵压瞬息间如被收起的伞,束回了体内。
他面上掠过一抹黯然,眼帘抬起,灼灼的目光落在戚无忧脸上,缓声说:“师尊以为,一张面具就能骗得过我?”
聂允在房间榻上打坐,不多时,感觉到屋舍门框晃动了一下。
他睁眼往外望,不多时,窗门又接连震动两下,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下榻打开房门,却见一道隔音结界罩在房间外。
惊异地转头,一眼便看到戚无忧与一个身形挺拔的冷峻男人立在廊下,气氛紧张,似在对峙。
聂允警觉地把手搭在腰间剑上,上前一步道:“吴仙长,他是谁?”
说到“他”的时候,便有两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男人的视线如有实质,轻描淡写地一扫,聂允便觉一股冷意从头顶灌入,直接从头冻到了脚。
地面在他眼前咔嚓崩裂,他所站的部分轰隆隆下落,直接砸到了地底最深处。
而对面的男人高高站在云端,眼神中的冷漠提醒着他,他与对方的差距,犹如天堑。
戚无忧察觉到异样,喝道:“你做了什么?”
这一打岔,聂允才发现自己入了障,连忙运起灵气,鸿沟、天堑消失不见,衣服却因为刚刚的一个照面汗湿了。
“师尊不肯理我,是因为他?”洛云彰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问道。
他眼神清明,语气也没什么不对,戚无忧却听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意味,密密匝匝的危机感自脊背碾了上来。
师尊?
聂允愕然地望向戚无忧。
戚无忧这时也顾不得隐藏身份,有些急地对聂允说道:“你回房间。”
洛云彰眼中墨色一盛——曾几何时,师尊也曾这样护过他。
想起初到小院时看到的场景,他的眉心发起烫来,几乎要将理智的弦灼断。
几度爆发又被强行压制住的灵气开始在体内横冲直撞。
灵脉如刀割,身上结痂的伤口接连被凌乱的灵气崩开,黑色衣袍渐渐被濡湿。
他知道自己不受控的时候会怎么样。
他不想在师尊面前失态。
此处没有魔修供他发泄,洛云彰只得抬起左手抵住额头,极尽所能地克制冲上颅顶的疼痛与烦躁。
余光一瞥,瞥到戚无忧担忧地望着聂允。
拦住灵气的堤坝溃然崩塌。
聂允不甘地握紧了手掌,但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给吴仙长添麻烦,退后两步,刚要转身回房,耳边风声一啸,突然双脚离地,脖颈发紧,一股强烈的窒息感逼了上来!
戚无忧没看清洛云彰是什么时候动作的,等他再捕捉到洛云彰的身影时,他已经掐着聂允的脖子,把人提到了半空。
“洛云彰!!”戚无忧出声喝止。
洛云彰收紧的手一僵,硬是在用力的中途停住了。
灵气反冲,指骨断裂,淅淅沥沥的血从他的手背流了下来。
他周身的气质完全变了,与刚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血腥气在长廊下浮散开。
变故来得太快,戚无忧心有余悸,万一他慢了一点,聂允还有命在吗?
洛云彰的性情较之以前,果然变了许多。
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一个修为不如自己的无辜修士出手。
灵气漫过洛云彰的手指,崩开的指骨又嘎巴嘎巴接了回去,那声音简直令人牙酸。
戚无忧担心他一个用力就会掐断聂允的脖子,抬起双手往下压,示意他冷静。
灵脉内压制不住的灵气涌出来,以至于周围的空间都有些扭曲。
洛云彰扫过聂允,淡声问:“他也是师尊的弟子吗?”
“不是!”戚无忧马上否认,紧张道:“是好友托我照料他,你……先放他下来。”
洛云彰看向他,偏了下头,说道:“我只听师尊的话。”
戚无忧:“……”
聂允一直硬撑着不吭声,这会儿实在喘不上气,本能地挣扎起来。
戚无忧不敢再拖我……”洛云彰道,“有些想师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