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昭仪的精心策划和运作下,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十月十三日,大唐高宗皇帝正式下达废后的诏书,诏书上说:“王皇后、萧淑妃企图以鸩酒害人,废为庶人,其母及兄弟一律除名,流放岭南,没收其全部家产。”
诏书以最快的速度传达下去,让朝堂内外为之一震。王皇后一代外戚世族,皇室玉牒上,刮去了他们的名字。大宗房产钱财,也凭空撒手而去。
废王皇后的诏书颁下后六天,也就是十月十九日,以许敬宗和李义府为首的文武百官同时上书请愿,要求立武昭仪为后。大势所趋,没有人敢逆势而动。高宗李治早就在等着这一刻,顺势颁下新的诏书。
诏书有云:“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这份诏书其实就是替武昭仪洗白身份,将那些为世人所诟病的地方统统洗刷去。高宗就是要告诉天下臣民,武昭仪不是苏妲己,而我更不是纣王,她的出身好、人品好,而且又是先皇赐予我的,这么好的女人如果不能册立为皇后,那真是天理难容。
在高宗皇帝的一力支持之下,朝臣们也只能徒唤无奈,由最初的反对,到慢慢地接受。
这场非武力的政治斗争,从武昭仪在六月当不成宸妃后展开。从六月到八月底,武昭仪挟持最宠爱她而又略显软弱的高宗皇帝,用行贿、重赏、关说和贬黜等手段,以拉拢和收编的方式,迅速组成自己的权力班子,其中包括宫女、宦官以及自己的母亲。同时在外朝密布眼线,建立情报和监视网,而且亲自监听君相的密谈。
武则天身上具有的权力企图心,进取人格、组织能力和灵活的斗争技术在这时得到了充分展现。
作为武则天的政治对手,长孙无忌自恃身份、地位和权势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没有将年仅31岁、深居内宫的小昭仪放在眼里。虽然王皇后因为此女已然失宠,皇后的舅舅柳奭因此被罢相贬黜,自身树有政敌或潜在政敌,但是长孙无忌毫无警觉意识,以至于让自己的权力集团陷入被动状态。
等到武则天真的向他发起挑战,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关陇集团迎战得极为狼狈,蒙受重创。等到他们被逼至绝境,再想有回旋的余地已经不可能。
决战进行中,除了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和来济力争之外,未见其他朝臣的加入或声援,根本看不出所谓的“关陇集团”的存在。朝中大臣可能早就厌倦了长孙无忌、褚遂良朋党小圈子的专权垄断,也可能在李、李义府和许敬宗等人背后所做的心战谈话之下,朝臣们也乐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置身事外看两派相斗的大戏。
武则天从最初的才人一步步登顶,成为大唐皇后的唯一候选人。但是她并没有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冲昏头脑,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个皇后还没有得到百官的承认,她还需要做出一些姿态。
在高宗皇帝的诏书颁下后的第三天,武昭仪成为正式的新皇后,她也呈上一份语气坚决的奏章。大意是:一个月前,皇上有意立妾为宸妃时,韩瑗、来济曾经当着皇上面激烈谏阻,我不记恨这件事。身为丞相,如果不是忠诚为国,绝不可能这么做,他们的心意实在难得,恳请皇上能够奖赏此二人。
武昭仪在这时候递交这样一份奏章颇值得玩味,对于只差一个册立形式就可以成为皇后的她来说,现在又回过头来重提宸妃之事。不外乎有两个目的:一是显示自己的雍容大度;二是告诉韩瑗、来济这些反对派们,你们不要再跟我过不去,谁也无法阻挡我前进的步伐,你们的命运捏在我的手里。
当然最感动的要数高宗皇帝,他拿着奏章展示给群臣们看,文武官员们,你们都好好看看,如此高风亮节,如此母仪天下,如果武昭仪不当这个皇后,那么试问,后宫里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韩瑗、来济二人也是百感交集,面有惭色。他们在一番痛心疾首之后,多次要求辞职。如此强悍的政治对手,让他们心生怯意,或许只有退让,才能实现自保。
不过,高宗皇帝并没有批准他们的辞职。他像是要和谁赌气似的,他要让官员们认清当前的形势。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权臣说一不二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式,一切要听我这个皇帝的。我让武昭仪来当这个皇后,她就是皇后。
冬日的暖阳如同一把利剑劈开阴冷的天空,迸射出万道光芒。庞大的重翟车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发出艳丽而夺目的色泽,让人不敢睁开双眼直视。重翟车的车台以蓝底涂上青漆,并用五彩的孔雀羽毛装饰,其他地方都饰以黄金。车轮是鲜艳的朱色,车窗上挂着红锦帐,上面绣制着精巧的吉祥图案。
李和于志宁从避开正殿驾临临轩台的高宗皇帝手中,接过册后的圣旨,分别坐上称为“天子之车”的大辂,由捧着代表身份旗帜的持节者、捧册者为先导,带着设而不奏的鼓乐队与仪仗队,浩浩荡荡到了武后常御殿的正门。
长安,整个京都,笼罩在一派热闹喜庆的气氛里。三十六条花柳巷,巷巷爆满;七十二座管弦楼,楼楼奏乐。除了那些排队等待施饭的穷人之外,更有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少女,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身着各式各样的新衣服,你挤我,我挤你,从各个角落,各条道上,呼呼啦啦地涌到皇城前的西大街上。这条宽阔的大街上,交通变得分外拥挤,几乎水泄不通。
虽然这是一场国家盛典,能够亲临现场的人不是高官,就是显贵,他们自然要摆出严肃的表情,尽管如此,人群中还是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混乱,或者说有某种令人激动的情绪散布其间。
一种情绪来自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名门贵族出身的官员们,他们的脸上写着愤恨、不屑而又无奈;另一种情绪则来自于以许敬宗、李义府为首的,在挺武事件中捞到好处的新兴派,他们的表情里混杂着骄傲、兴奋与高亢的正能量。
在前者看来,武后无异于魔鬼的化身;而在后者看来,武后就是给他们带来更多希望和追求的时代女神。
太极殿内,隆重的册后仪式马上就要开始,整个仪式的流程大致有以下几步:首先由皇帝颁授册宝,然后正副使捧持册宝到后殿奉迎皇后到太极殿,正式授宝给皇后,全套仪式就算结束。
册立皇后大典在十一月一日举行,距离皇后被废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当年王氏为后,因在太宗的丧期中,一切从简。而这次的立后大典则是完全按照唐朝宗室的规制来操办的。更为重要的是,这次立后是皇权回归的展示,高宗的心情无比兴奋。
李治身着衮龙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御辇上徐徐而来,到了阶前下了辇车,直接从专用御道走进大明殿。文武百官这才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依次走进大殿。
众官朝贺已毕,大司空典礼的主持人兼册授正使李端衣整肃,上前行礼:“请陛下颁授皇后制书册宝!”
坐在龙椅上的高宗李治点点头,接着一名内侍宣读制书,制书就是册后的诏书。读完后,又有内侍过来双手捧过龙案上的金册金宝,走过来交给龙阶下的李,李又把金册金宝交给身后的两名持节官和持案官。跪谢之后,几个人退出太极殿。会同等在殿外的副使于志宁、内侍、礼仪官等人,浩浩荡荡地前往长生殿。
太极殿的仪式结束后,皇上和皇后通常可以脱下笨重的礼服,进入放松休息状态。可是武后并没有换下大礼服休息的意思,她当即决定在肃仪门的城楼上,接受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节的朝拜。
这个决定是临时加上去的,不在程序范围内。由于事出意外,文武百官都愣住了。当然这绝不是临时起意,武后在心里应该酝酿很久了。她只是想在这样的场合,向天下昭明:作为一个女人,自己已经成为一国之母,登临了权力台阶的最高处。
那一刻,武则天身着皇后大衮服,在一群花团锦簇宫娥美姬的拥护下,出现在肃仪门的城楼上。在灿烂秋阳的辉映下,武后毫无保留地把她那明艳照人的形象展露于众人面前,天之骄女,无与伦比。
武则天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的皇后,这一年她正好28岁。在一个女人瓜熟蒂落的最好年华里,武则天就此登上属于自己的权力制高点。能够成为一国之母,是每个女人梦想中荣耀的极致。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对于武则天来说,她的人生道路上没有巅峰,只有更大的野心。
武则天从李手中接过皇后的玉玺,如此晶莹而温美,折射出它代表的无上荣光。
从宫妃到皇后,这决定命运的关键一步,武则天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迈了过去。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夕阳将它殷红的血色倾泻于长安城巍峨的宫墙上,华丽而森然,有一种凛然于世的美。从这一刻起,她就将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册立皇后不久,紧接着又追赠武后的亡父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彟为并州都督及司空,封母亲应国夫人杨氏为代国夫人,姐姐武氏为韩国夫人。
皇恩浩荡,异母兄弟元庆、元爽,以及堂兄惟良、怀运等家族成员也受到好处。长兄元庆升为宗正少卿,从四品上。次兄元爽升为少府少监,从四品下。堂兄惟良从始州长史升为司农少卿,从四品上,以上之人都成为京官,只有怀运从瀛洲刺史升为淄州刺史。
武家兄弟都是从六、七品官连升三级成为四品官,或者从地方上的县级干部直接提拔成省部级京官。这根本没按唐朝干部管理条例的路数来,属于非常规提拔。
等到嘉奖完毕,武后这帮同父异母的兄弟一起来到代国夫人杨氏的住宅,共叙亲情。杨氏以酒宴招待,但席间忍不住要说一席话。想起自从丈夫武士彟死后,到女儿登上今天的宝座为止,受尽武氏兄弟的冷落,心里憋得实在难受。
杨氏喝了点酒,内心激动难抑,不免落泪。她说:“皇后实在很了不起,她不念旧恶、以德报怨,赐给你们今日的荣华富贵。希望你们不要忘记皇后的恩德,好好做事,为武家争光。”
一般人对自己以前的过失,都非常健忘,被别人指出时,往往怒火中烧。尤其是那些对自己的才能和力量缺乏真正信心的人,更有这种情形。
杨氏的话不但没有让武家兄弟产生悔过之意,四个人反而同表愤怒,尤其是年纪最长的武惟良。他以嘲弄的口吻反驳:“我们弟几个都是先朝的功臣,也是武士彟之子,因此自幼得以任官。我们就是不靠别人,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也非常满足,并没有想要升官或荣华富贵。更何况,我们商量好了,没人愿意沾皇后的光,获得非分的礼遇,那样即使获得功名也不是我们自身的荣耀。”
四人对视一眼,露出骄傲的冷笑。本来官位对他们来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何况每个人手里都分得武士彟留下的庞大家产,不为生活所累。因此,他们方才说的话,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不愿意看到杨氏那副暴发户的嘴脸,更忍受不了老太太对他们兄弟几个人的态度。
老太太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更何况生气的人是皇后的亲娘。当杨氏将宴会上的情况,汇报到武后那里时,武后异常震怒。
武后决不能向外界表明,自己向外戚套近乎,但外戚并不买账,因此要惩罚他们。她只能说,不是外戚疏远我,而是我疏远外戚,这样,荣誉就属于她。
于是,武后专门给高宗皇帝上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表疏,表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谦逊态度,她说:“提升武惟良等人的职务,将给人一种印象,好像是我这个皇后徇私情,处处照顾娘家人(私于外家),而这并不是我真正的态度。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建议将武氏兄弟外贬。”
在武后的倡议之下,武惟良被贬为始州刺史,武元庆被贬为龙州刺史,武元爽被贬为濠州刺史。其中曾直接薄待她们母女的两个异母兄弟下场比较悲惨,武元庆刚到龙州就死了,武元爽自濠州又发配到振州也死了。估计都是郁闷而死的。
武家人的心冷了,原以为武后上位,他们的春天就要来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武后刚上位,就来了个大义灭亲。最高兴的人要数唐高宗李治,皇帝的心暖了,他原以为武后上位,武家子弟会成为李唐皇室的最大隐患。武后这种抬脚猛踩娘家人的做法,让高宗皇帝很是欣慰。
对武则天来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对于高宗皇帝另外两个女人,前任皇后王氏和前任淑妃萧氏来说:那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一场后宫风暴,本来以为只是看似平常的民事纠纷,人民内部矛盾,结果却演绎出了一场血色浪漫的悲剧。
她们两个被废之后,被关押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傍晚,高宗皇帝从嘉献门外的一处废苑经过,看见萋萋衰草之中,矗立着一幢颓房。两名宫女通过墙上的孔窗往里递送食物。高宗就问身旁的宦官,此处有何人在此。宦官犹豫了一下,便据实相告。
听说王氏和萧淑妃被拘禁于此,高宗悲不自胜。皇后、淑妃毕竟与他同床共枕多年,他虽然知道两人已被囚入冷宫,但却没有想到被幽禁于这样凄凉的所在。李治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就在外面喊:“皇后、淑妃安在?”这时候的李治好似全然忘记他已亲手将王、萧二人废为庶人,如今的皇后已是武氏。
他还用“皇后”“淑妃”分别称呼王、萧二人,很可能是强势的武后令他想起了王、萧二人的好处。王氏听见皇帝在外面喊她,就哭着回应道:“我们犯罪被贬为宫女,哪里还能有‘皇后’‘淑妃’这样尊贵的称号。如果皇上还没忘记过去的情分,就让我们重见天日,把这个院子命名为‘回心院’吧。”
李治踮起脚尖,从墙上的洞口朝里窥望,当他看见昔日金枝玉叶的皇后和淑妃面容枯槁,形销骨立,不觉吃了一惊。高宗皇帝不觉内心凄然,他答应二人,自己很快就会处理这件事。
这时候,一直小心在外守望的宦官,内心有着强烈的不安,他几乎是在哭着向高宗哀求,趁着无人看到,赶紧离开此处。
高宗匆匆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皇帝看自己的女人,还像做贼似的,担心被别人发现。高宗和那名宦官虽然都没有把话说通透,但两人的心里都抹不去武后的阴影。
高宗并没有拿出具体可行的办法来营救二人,也不可能将她们营救出来。话又说回来,就算高宗想出营救的办法,可是只要想到武后那张写满愤怒的面孔,高宗就觉得没有信心和勇气了。
善于笼络人心、耳目遍布皇宫的武后已经在第一时间里得知了这件事,皇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武后决定先下手,做到稳准狠。她先是派人把王、萧二人各打了100棍,然后把她们的手和脚砍掉,把人塞进了酒坛子里。用武后的话说:要让这两个老太婆骨头都醉掉。
这种超出人类想象极限的酷刑,让王、萧二人没有撑多长时间就悲惨地死去了。人死了还不算,武后又把她们的尸体砍掉了脑袋。这种手法极其残酷,据说是当年由刘邦的媳妇吕雉发明的。武后在这里不过是一次侵权行为,生搬硬套。
不同的是,吕雉做得更惨绝人寰。汉高祖刘邦驾崩,其17岁的长子刘盈即位,但从此大权便落到了吕后手中。刘邦生前的宠妃戚夫人曾经一度威胁到吕后的地位,这笔账早晚要算。刘邦刚刚晏驾,吕后即把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活活鸩杀。这样,戚夫人能依靠的两个男性——丈夫和儿子都失去了生命,自己非但无法分享任何权力,生命也完全成为吕后任意处置的对象。吕雉就把戚氏砍掉手脚、剜去双眼、割掉鼻子、弄聋双耳扔到茅坑里,而且起了个名字叫“人彘”,意思是人中之猪。
吕雉的儿子汉孝惠帝刘盈见到戚氏的惨状之后,曾哀叹:如此极端之事,哪里是人干出的事!(“非人所为”)
武则天这样出身于高干家庭的高知女性,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一段历史。
武则天的手段狠毒到极致,为世人所齿寒。王、萧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昔日在后宫三千佳丽面前无限荣光,今朝却会落得如此下场,生不如死。
她们在死前所下的诅咒成为缠绕武则天后半生的梦魇。王氏毕竟出身于名门,就算心中充满怨恨也不失风度。她在接到受酷刑的敕书时,只是麻木地叩头说:“愿皇上万寿无疆,愿昭仪永远受到恩宠,死是我应该领受的下场。”
萧氏可就没那么客气,她大骂武则天:“阿武狠毒狡猾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但愿下辈子我做猫,她做老鼠,生生地把她扼死!”
不久,李治又下令把王氏娘家一门改为姓“蟒”、萧氏娘家一门改为姓“枭”。不管是“蟒”,还是“枭”,都是令人讨厌的动物。
自古以来,人们便认为文字学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自甲骨文的卜辞至今,已成为相沿不废的传统。不管是好是坏,像武则天这么信仰文字魔力的女人,在中国历史上很少。甚至让人觉得她的魔力和文字的神秘是密不可分的。
这两个惨死的女鬼,没有葬礼,没有超度,甚至连坟墓都没有。武则天相信,由于被改姓“蟒”和“枭”,即使到了阴间,她们也不过是两只卑微丑陋的低等动物。
事情做得太亏心,纵是果断如武则天也不免心虚,从此她经常梦见王、萧二人披头散发、满身鲜血,和死去的时候情形一样。后来武则天搬到蓬莱宫去住,仍然经常梦见王、萧二人。
有时候,武则天比一般女人更迷信。当然,一个人越迷信,表示她的欲望就越发强烈。一个快要死的人发出的最后诅咒,对于生者而言,往往有超常的灵验和可怕的束缚。对武则天而言,她们的诅咒,仿佛是来自冥界的恐吓与攻击。如今的她已非昨日的她,对任何攻击,她已无须再忍耐,也不再袖手旁观。她要做的就是砸烂命运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有仇报仇。
同时,因为萧氏的毒咒,武后又下令后宫不准养猫。在个人安全感缺失的后宫,养一些小动物来寻求安慰是常有的事。武则天自己就曾经养过几只波斯进贡,非常漂亮的特种猫。武后下令后,所有的猫都被处死了。
王氏和萧氏的悲惨结局,让后宫所有人都感到非常震惊,她们认为这完全是由于武后强烈的嫉妒心引发的血案。在这之前,不仅侍女,就连宫婢,只要有机会见着皇帝,都会使出自己的勾魂大法。
但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侍女和宫婢在后宫亭台楼榭处偶遇皇帝,都会躲得远远的,如躲瘟疫。不管她们如何看待这件事,武后“警告”的目的总算达到了。贵妃以下,后宫嫔妃都成了摆设,整天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知该如何排遣那没有颜色的寂寞和无聊的时光。
不久有传言,巡夜的宦官发现有巨大的黑影飞向武后的寝宫。各种版本的传言很快弥漫后宫,所有人都陷入恐惧之中。作为当事人的武后站出来表态,天子的宫中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丑恶的鬼魂?就算有鬼魂出现,就让她们冲着我来,与你们无关。
武后的声音像一把利爪撕破暗夜的风,像是在和已经来到自己窗外的幽魂叫板。身为领导者,一定要有山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静,尤其在自己的下属面前不可露出一点点胆怯、动摇的神色。
侍女和宦官被武后表现出来的气魄和敢于负责的精神所折服,她们愿意为这样的新主子鞍前马后。武后虽然表面上不在乎这件事,可内心还是有所忌惮的。
她专门安排太史局阴阳道的博士们现场作法,以驱逐复仇的幽魂。或许是法力使然,宫里再也没有人受到惊吓和干扰。反倒是,武后本人的内心难以驱逐和排遣幽魂带来的干扰。她知道,如果王、萧二人真有冤魂游荡于世间,那么只会来找自己索命,与他人何干?
当了皇后的武氏有很多烦心事,这些事困扰着她,让她夜不成眠。她虽然已获得皇后的地位,但掌握独裁权力的长孙无忌及其党羽,并没有被完全压制,卷土重来的可能性随时都有可能。只要有机会,他们第一个要打击的对象,非武后莫属。
先前与王皇后、萧淑妃的缠斗,让武后深深体会到一个人的权位是那么脆弱,尤其是女人,就算贵为皇后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长孙无忌手中的权力一日不被瓦解掉,自己就难保平安无事。
要扳倒长孙无忌不是容易的事,一定要有周详计划,一旦某个环节出了纰漏,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住。当务之急,她要做的,就是先稳固自己的地位,然后再步步为营。
第一步就是废太子忠,立自己的儿子代王弘为太子。子凭母贵,合乎情理。
皇位继承制度一直是统治者最关心的问题,也同样是让他们最头痛的问题。这是因为,各朝各代最高统治者的共同心愿就是如何把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宝座顺利地传给自己的子孙,并且让自己的子孙万世千秋地传下去。
到了隋唐时期,储君制度发展得更加成熟,一般都是立嫡长为太子。
为此,唐朝还专门建立了东宫,并配有东宫官属,太子贵为储君。但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往往嫡长子的智慧、才干、功绩还不如他的兄弟,这就会引起他的兄弟觊觎他的皇储地位。隋唐相继发生了隋炀帝逼父夺位、唐太宗杀兄夺储然后又逼父让位的事情。这些事件都表明了嫡长子继位的制度并不能保证皇权的稳定过渡。
这就好比兄弟两个分家产,都是老子的儿子,都为创下家业流过血汗,如果家里盖了两层楼,老大、老二各一层。但分家,和分天下,还是有质的不同。虽然说“家天下”,可家好分,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如果都想当这个户主,就会捅大娄子。
汉武帝刘彻皇权在握之际,并没有忘记其曾祖母吕后的种种恶行。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即“子为储君,母当赐死”。就是说如果皇后一旦生下皇太子,那么等待皇后的就只剩下死亡一条路。原因很简单,汉武帝以此来谨防类似“吕后”这样的垂帘涉政所导致的历史悲剧再度上演。
“垂帘听政”并不是令人多么放心的好办法,之所以能够沿用2000年,还是因为别无选择——如果连母亲都是不可靠的,那么在权力场上还能信任谁?
按照今天的法律规定,未成年人是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在封建时代,虽然没有这种观念和制度,但是冲龄践阼的皇帝在大婚之前,只能在书房中接受皇家教育,或是在金龙宝座上枯燥地接受百官的朝贺,亲政的权力只能交给他的“法律监护人”——皇太后。
作为女性来说,能够与皇权男性的婚姻结合是她们攫取权力的前提。但是仅有这种前提,还不足以让一个女性合法地从她的亡夫中继承权力,必须自己的未成年儿子是皇位继承人,她才能以太后的名义发号施令。
“母以子为贵”的现象在政治上发挥着强大的作用,孩子太小,由娘看着。那些文武百官在向年幼的皇帝叩首的同时,他们的双膝也自然地向皇帝身后的皇太后弯下了。
尽管这种本属于男性的皇权已经为女性所操控,作为皇帝的生母或嗣母也得到了文武百官的拥戴,但是这种拥戴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女性参政权力的认可,而是对由女性代理的皇权的认可。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十一月初三,武则天的得力干将、时任礼部尚书的许敬宗向李治上奏,建议解决国本问题,也就是太子问题。当时的太子的确是有问题的。因为太子是李忠。
李忠不但不是武后的儿子,也不是萧淑妃的儿子,甚至在实质上也不是前任皇后王氏的儿子。他的母亲姓刘,是李治的一个妃子,在嫔妃中地位比较低。前任皇后王氏因为自己没生儿子,收养了他。成为王氏的儿子后,子凭母贵,李忠才被册封为太子。
当初能成为太子,李忠貌似一步登天,却不知那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因为许敬宗提的“国本”问题得到了李治的重视。当初立李忠为太子是看在前任皇后王氏的分儿上,现在王氏都死了,就不需要看谁的面子了。更何况,这个太子如果再当下去,会死得比王、萧二人还要惨。
因此,许敬宗刚一表示应该立武后的儿子为太子,李治马上说李忠已经主动请求让出太子之位了。永徽七年(公元656年)正月初六,李治把李忠由太子降职为梁王、梁州刺史,武后的大儿子李弘被立为太子,李弘当时年仅4岁。
王尔德说过,人生有两种不幸,一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另一种是得到了,而后一种比前一种更为不幸。当踌躇满志的武皇后为儿子的将来谋筹规划的时候,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她的弘儿会成为她争夺最高权力道路上的最大障碍。
高宗李治也不会想到,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将武氏推上皇后的宝座,差点成为李唐王朝的罪人。自己生命中的一场旷世绝恋,差点让李唐王朝陷入万劫不复,给李唐皇族的每个人带来一场血腥的梦魇。
正月十七,高宗皇帝大赦天下,把年号由永徽改为显庆。这一年也由永徽七年变成了显庆元年。武氏成为皇后,李弘成为太子。看起来,大唐内部的一切尽在武后的掌控之中。
时间是一切善缘的终点,时间也同样是一场恶劫的起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长孙无忌会不会去说服太宗立李治为太子,会不会耗尽心血领着自己曾经以为最贴心最温顺的亲外甥走上这条治国之路。
从陌生到熟悉,时光在走,改变所有,至亲至爱,终成对手。在危险而残酷的权力的祭坛上,个人的热爱与依恋,终究会化作阵阵轻烟,随风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