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历史谜团中,婴儿伸出的绝望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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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是大旱之年,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上天像中了魔咒,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只挂着一轮毒辣辣的大太阳,好像只升不落炙烤着大地。

古人擅长在天象上做文章,人间百相都系于天象。长孙无忌上表说这是首辅大臣失德,上天给的惩罚,所以要求自己辞职来给上天一个交代。长孙无忌过于托大,他以为老天爷不下雨,是因为上天对他这个当朝宰相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

这时的高宗皇帝犹如一只越挣扎越陷落的飞蛾,被包裹于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中做着无力挣扎。长孙无忌牢牢掌控着这张由权力、野心和阴谋编织而成的巨型大网。

其实长孙无忌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有他自己的考虑。他是对唐高宗李治的态度做出一种试探,看看李治拿自己这个舅舅有没有当回事。显然此时的长孙无忌多虑了,唐高宗李治就算是想动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

长孙无忌此时在朝中的势力和在禁军中的影响力还是无人能比的,人如其名,螃蟹横行人无忌。高宗皇帝也许是被长孙无忌的求退姿态感动了,于是连下诏书,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的舅舅:你老人家不许请辞,大唐和大唐人民需要你,而我这个皇帝更加需要你。

 皇帝居然打出了亲情牌挽留长孙无忌,这让长孙无忌感到很满意,外甥的心里还是有这个舅舅的。春风化雨,长孙无忌见高宗皇帝不但没有动他的意思,反而又客气了几分,这让他又恢复了往日的霸气。

权力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长期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感觉,使得长孙无忌已经变成忘乎所以的权奴,他迈开坚定不移的步伐走向自己罪恶的救赎之地,九头牛都拉不回。

这时,大唐帝国的权力高层发生了重大的人事变动。在房遗爱谋反案之前,宰相班子的成员是:

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长孙无忌;

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李;

中书令柳奭;

侍中高季辅、宇文节;

左仆射于志宁;

右仆射张行成;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禇遂良;

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韩瑷;

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来济。

而到了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年底,其人员构成和相应职位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长孙无忌;

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李;

中书令柳奭;

侍中崔敦礼;

左仆射于志宁;

右仆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禇遂良;

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韩瑷;

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来济。

通过宰相班子成员的变化,可以说长孙无忌已经完全掌控了朝政,走到了权力的巅峰之处。在前一张名单中,九个宰相中起码还有四个(李、高季辅、宇文节、张行成)不是他的亲信;可在第二张名单中,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除了李之外,其他六个宰相都是他刻意安插进去的人,是看他脸色行事的人。

而在新的班子成员名单中,高季辅、宇文节、张行成这三个人已经不在了。宇文节是因房遗爱案被流放的,张行成、高季辅二人在这一年双双病逝。或许是天意眷顾,长孙无忌得以天遂人愿,一切尽在掌控。可是在这张名单中,有一个人职位的变动是长孙无忌不愿意看到的,那就是李,他从原来的开府仪同三司,擢升为三公之一的司空。

2

朝堂之上风云流转,后宫世界也随之变幻莫测。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一个青春正当时的女人,如果有机会被锁闭于后宫这个非人的世界里,成为以天子为中心的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时,时间久了,就连精神状态都会发生奇妙的变化。不如此,就无法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随着武媚娘的回宫,曾经得宠的萧淑妃也逐渐被冷落。其实高宗皇帝并非对萧淑妃心生厌倦,她有美丽姣好的容貌,和成熟丰满的身体,是个非常性感的美女。高宗皇帝偶尔到萧淑妃处,淑妃一定会数落他一番,不是说他不该爱上尼姑,就是说他不该和素来厌恶的皇后联手做出这种事。最后,总要求高宗皇帝尽快立素节为太子,闹得高宗不知如何应对、心烦意乱地甩手而去。

高宗曾经想过立自己最爱的孩子李素节为太子的事,并没有改变,就因为如此,才把长孙无忌屡次建议立陈王为太子的事,一直拖延到现在。

随着陈王忠被册立为太子,萧淑妃陷入到了愤怒、绝望、悲叹的境地。那曾经看上去五彩缤纷的羽翼就这样被现实无情地折断,如今她只有日夜痛哭。

立陈王忠为太子的愿望终于实现,打倒萧淑妃的心愿也已达成。她除了将内心的欢喜与母亲柳氏、舅父柳奭分享,也好好奖赏了武昭仪。

其实王皇后并不是吝啬之人,但她不谙人情世故,又没有把下人放在心上,所以很少赏东西给下人。唯有这一次,她赏给武昭仪自以为非常多的东西。

武昭仪很有礼貌地答谢,但她转手就将那些东西完全用于收买情报的工作上,包括探听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动静。

皇后得意的时期并没有维持多久,本来她就不受高宗的宠爱,在立陈王李忠为太子后,夫妻关系更加恶化。在高宗看来,无论是长孙无忌等人极力拥立陈王忠为太子,还是从感业寺将武媚娘接回后宫,都是皇后玩弄后宫权术的结果。内心的不愉快,使得高宗再也不愿意见到王皇后。

王皇后感觉到变化的不光是高宗对自己的态度,还有武昭仪。本来卑躬屈膝,尽力讨好自己的武昭仪,已经很久没到自己面前请安了。而她想见武昭仪一面,只有亲自登门去见她。

虽然武昭仪依然满面春风,郑重其事地出来迎接,但王皇后能感觉到那份热情与先前迥然不同,如果正巧高宗皇帝也在,王皇后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那种氛围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王皇后比以前更少出门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人被孤立的可怕。身边的侍女及宦官们的态度有一种职业性的虚伪,包括笑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这种空虚让她坐立不安。

以前的她至少知道自己心里怨恨的是萧淑妃,想方设法地打击对方,于是将武媚娘从感业寺迎回后宫作为打击对手的工具,以前的生活是一种有目的的存在。现在萧淑妃已经失宠,陈王忠也被立为太子,那些想要达成的目的都一一实现,可她的内心却变得异常空虚。更为可怕的是,武昭仪已完全独占皇宠,和皇帝一起抛弃了她。

还有一件事让她内心也不舒服,那就是她与皇太子李忠之间微妙的母子关系。太子李忠虽然只有10岁,但他知道自己是皇后一派的人。能够被王皇后收为养子,并有幸成为太子,他是心怀感激的。对这位有权力的皇后,这位在近处看起来美丽且冷漠,更有一种阴冷之气的皇后非常害怕,使得这位少年常常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在她面前请安,生怕不小心犯错。他虽然做得毫无瑕疵,但一点也感觉不出儿子对母亲应有的亲情。

对没有生过孩子的王皇后而言,有人称呼她“母后”就觉得内心温暖和欣喜了,可是她能感觉到这位少年在自己面前难以掩饰的紧张心理。

当太子在自己面前完成这一整套程序,转身匆匆退去的时候,从他小小的背影里,王皇后能够看出他从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的那种兴奋。

无法忍受空虚寂寞的皇后,打算和过去的敌人萧淑妃联手。

王皇后放下尊严,亲自登门造访萧淑妃。两个冤家对头相顾无言,在尝过失宠的可怕滋味后,萧淑妃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恃宠而骄的人。两个沦落的人同病相怜,在泪水涟涟中尽释前嫌。

王皇后与萧淑妃想联合起来对付武昭仪,不管她们如何努力,收到的效果却正好相反,只能更加强化高宗李治对武昭仪的依赖和喜爱。

武昭仪越来越受皇上恩宠,而王皇后和萧淑妃越是挣扎,越是陷自己于痛苦的深渊,难以自拔。因此,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同盟关系,也在这种权力拔河中逐渐产生裂痕。

曾是天子宠妃的萧淑妃随着武昭仪的入宫而完全失宠。翻阅史料,我们实在找不到萧淑妃怎样获罪遭贬的资料,也不知道武昭仪是采用了哪些手段打倒了这位昔日宠爱备至的皇妃,只知道她确实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萧淑妃倒台了。

随着萧淑妃的倒台,所产生的连锁反应随之出现。王皇后也感觉到唐高宗对自己的恩宠也在迅速衰减,她很自然地将自己和萧淑妃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王皇后已经逐步看清武昭仪的手腕和野心,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为了保住自己皇后的地位和养子李忠的皇太子身份,她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防守反击。

王皇后不是主动出击的人,也不适合全攻全守打法。她吸收了意大利足球的精髓——防守反击。王皇后决定联系昔日情敌萧淑妃,携手合作,对付她们共同的敌人武昭仪。可让她们想不到的是,这种反击已经太迟了,不仅无法伤及对手,还有可能落入对手的圈套。

她们运用的反击之术是女人纵横江湖最擅长的独门绝技——诽谤。本来她们是想只要逮着机会就在高宗面前说武昭仪的坏话,可是高宗皇帝早已鬼迷心窍,眼里只有武昭仪的百般好,哪里能听得进她的坏话。

与武昭仪八面玲珑的做人处事相比,王皇后显然要稚嫩许多,这和她的家庭背景有关。她的母亲魏国夫人及舅舅中书令柳奭进宫时,见到六宫妃嫔的时候,也是昂首自傲不放在眼里的。

王皇后的孤傲性格,给武昭仪创造了绝好的机会。王皇后越采取收势,就越能激发武昭仪内心的斗志。见到王皇后不喜欢谁、惩罚谁,她就跑过去拉拢谁、安慰谁、收买谁。因此王皇后身边的很多人都成了她布下的眼线,对王皇后实行全天候监控。王皇后的一举一动,武昭仪都能做到了如指掌,然后她再将收集到的不利于王皇后的话转告给高宗皇帝,因此高宗也就对王皇后越发生厌。

想扳倒王皇后,这种小打小敲是远远不够的。为了保险起见,武昭仪一咬牙使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招,对王皇后实行致命一击。当然她使的并不是一般武器,而是人肉炸弹,一个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多少天的女婴成了最终的牺牲品。

3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三月,已晋升为昭仪的武则天,突然打破了一向所持的对外廷政治保持沉默的态度,提出了一项建议,要求追赠武德功臣屈突通等13人,其中就包括她的父亲武士彟。

武则天这么做,无非是抬高武氏家族的地位。这一次追赠,是武则天第一次在政治上表现自己,采取攻势,她开始表现出一种与王皇后及长孙无忌等不同的色彩。她在追求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仅仅追随于长孙无忌的权力路线之后。

她很快就将用一场更为极端的表演,拉开自己的反攻序幕。永徽五年(公元654年),武昭仪生下了一个女孩,高宗皇帝很是喜欢。而这个小女孩在这个世界只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停留,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使命就是为了成全母亲的一段阴谋。生下来就是粉团一般可爱的天使,父亲高宗李治和母亲武昭仪都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作为女人,除了天生冷血,不然又怎会将自己的孩子送上权力的祭坛?

为了那个不可告人的计划能够得以顺利实施,武昭仪开始加紧创造条件,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松警惕。每天她都会派宫女到中宫皇后处问安,邀请王皇后来翠微宫。

面对萧淑妃被踢出局的现实,王皇后在惊慌之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应对。毕竟是皇帝宠幸的女人,又加上人家接二连三地为皇家生下皇子和公主。

来而不往非礼也,王皇后也有事没事地来翠微宫串门。毕竟,王皇后还幻想着能够笼络武昭仪,从她那里分得一些君王的承恩雨露。每次来,王皇后都要逗逗襁褓中的小公主。肥嘟嘟的孩子也太可爱了,见了王皇后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手舞足蹈,仿佛和王皇后有缘似的。

这一天,王皇后像往常一样用过早膳后就开始串门。她如往常一样,轻快地来到了翠微宫。武昭仪刚好不在,宫女还是将王皇后引进内室。一切都如同平常一样,王皇后径直走进了育儿室。育儿室没有人,小公主一个人不哭不闹,正在有滋有味地吮吸手指头。

王皇后抱起小公主。没有孩子的王皇后并不缺乏母爱,抱着别人的孩子虽有几分酸楚但更多的是发自女人天性的疼爱。

逗了一会儿孩子,王皇后觉得有点索然,看望的毕竟是情敌所生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有什么实在的兴趣呢?所以很快她就转身离开了。

因为这桩历史公案,发生在武昭仪向皇后之位发起冲击的过程中,而武昭仪又因此得到了最大的好处,所以许多人认为这是她制造的一起阴谋。种种版本,莫衷一是。在一片历史烟云之中,我们仿佛只能看见孩子伸出的绝望双手。

案发现场并无一人在场,历史的谜团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综合各种因素可以归纳出三个不同的版本。

第一个版本,也是唐高宗心目中想象的,王皇后杀了小公主。

第二个版本,就是《唐会要》的记载,小公主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能是自然死亡,然后武昭仪就不失时机地利用了这次死亡事件。

第三个版本就是《新唐书》所说的版本,武昭仪直接制造了这个事件,她亲手杀死了小公主,然后嫁祸于王皇后。

总之,安定公主之死是个不争的事实,而这个事实确曾被武昭仪利用来打击了对手王皇后。我们大致可以还原当时的情景。

王皇后转身离开翠微宫之际,武昭仪刚从外面回来,她独自一人悄悄地进了育儿室。婴儿床上,小公主正在安详睡着。看着孩子可爱的睡态,武昭仪心里忐忑乱跳,血液好像在胸腔里沸腾。她狠了狠心,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于双手之上,五爪弩张,渐渐逼近了亲生女儿的咽喉。

那手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她犹豫着,挣扎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潮水般向她涌来,她伸手迎接,却又被另外一种无形的力量拽着,怎么也够不到。一刹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又潮水般地退去。

武昭仪在混乱和紧张的思维中,又仿佛看见高宗正一步步向翠微宫走来。猛然间,她再次伸出双手,筋脉贲张,摸在了婴儿的脖颈上。在接触的那一刹那,她果断地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手上。也许这样才显得义无反顾,也许这样才能减少小公主的痛苦和挣扎……她合上眼睛,狠狠地用着力,用着力,她像铁一样没有知觉。

整个过程,极为短暂。武昭仪甚至没能觉察出孩子临走前的哽噎、抽搐。除了武昭仪内心世界的剧烈动荡,整个过程几乎都是在静悄悄中进行的,连寝帐都没有动一下。

一切复归于寂静,千年的历史公案就这样成了定局。来到世界一个多月的小生命,还没有来得及拥有一个名字,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如同一阵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本来,一个生命的逝去从来都是决绝的、无可挽回的,远没有生命降生那样充满温情,那样生根发芽结果。

“皇上驾到——”大殿门口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

宫婢们和乳媪们纷纷急忙从各处赶来跪在大厅里迎候皇上。“朕的小公主醒了没有?”

“臣妾也刚刚到,没来得及看,想必也该醒了。”两个人边说话,边往里间走。

“啊——”武昭仪大惊失色,扑了上去,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的一双眼睛往外突出着,脸色青紫,全身已经冰凉。

武昭仪伸着脖子,一声惨号,失声断气地开始痛哭……眼泪、鼻涕、口涎,一串串往外冒。当看清女儿的惨状,想到原本活泼可爱的婴儿,一转眼就阴阳两隔,她这才真正尝到了失去女儿的人间巨痛。宫婢和乳媪也跪过来,一时也都吓呆了。

李治也慌了神,抱过去细看孩子,可怜的孩子已经死了。在孩子细嫩的脖颈上,李治发现有一片红里透黑的手指印。显然孩子是人用手掐死的。他冲上去,一脚把乳媪踢倒,怒吼着:“刚才谁来过!”

乳媪翻身爬起来,磕头如捣蒜,“只有皇……皇后适才来过。”

几个宫婢也爬过来,头都磕出了血,纷纷向李治说着:“只有皇后刚刚来过!”

“后——杀——吾——女!”李治一字一句,这样一句刀锋似的话语,已足以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