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侍女为武媚娘打开轿帘那一刻,她看见的是一张如花的笑脸,是王皇后的笑脸。
除了嘘寒问暖的话语,王皇后并没有说出接她回宫的真正意图。只是说,自己并不知道武氏入寺之事,后来听说她在寺中受苦,皇帝又思念于她,才接她出宫的。
武媚娘假装惶恐、惊喜,向皇后和魏国夫人跪拜,感谢天恩。随后就在正宫的偏室住了下来。当晚,王皇后就把高宗李治接入正宫,为武媚娘接风,同时为皇帝与武媚娘圆房。
从此,高宗下朝就直奔正宫而来,武媚娘劝他不要把时间都泡在自己身上,多关注关注皇后。因为武媚娘的归来,让高宗的心情也开朗了不少,他从心底感念皇后的贤德,与皇后恢复新婚时的于飞之好。
皇帝不再往萧淑妃那里跑了,皇后又重新获得高宗皇帝的垂爱,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由此对武媚娘的态度也如沐春风。
经历感业寺三年的痛苦历练,武媚娘的忍性得到了质的飞跃与提升。这是她成为才人十几年、做尼姑三年获得的历练,她不再是对着镜子叹容颜易老的女子。
在皇后面前,她总是殷勤向上,显得极为知恩相报,没有些许虚与委蛇的意思。这样一来,弄假成真,连丝毫瞧不起这个先被太宗遗弃、再做尼姑的魏国夫人柳氏,也对武媚娘改变了态度,常常温语相加,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于是,每当高宗回宫皇后总说武氏如何知书达理、贤淑聪明。高宗仁厚,以为皇后与武氏相处甚洽,以为武氏真的心地纯良,他坦然接受正宫里的一后一妾,很少临幸淑妃宫。
其实不管王皇后,还是高宗皇帝,他们都太小看了武媚娘。以武媚娘的聪明才智,以她在后宫寺院多年锤炼的心计,她又怎能把王皇后放在眼里。她认为这个花瓶一样的女人太过愚蠢,没有任何头脑,自己身处险境,还自我感觉良好。
武媚娘很快就看清了皇后和柳氏这对母女的阴谋,对于自己未来真正的敌人,武媚娘并不急于一时一事地赶超。现在的自己,完全不是她们的对手。很多时候,自己还得对她们曲意逢迎,甚至依靠她们、利用她们。但无论怎样,未来真正失败、真正可怜的人儿肯定是这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母女。
武媚娘身居正宫的别室,并不认为自己是皇后借用的侍妾就矮人三分。相反,她表现得很自信,她清楚地知道,对方需要她在宫廷格局中所要扮演的角色。她不过是皇后手里那把随时插向敌人心脏的最适合、最锋利的匕首。随着皇帝对她频频的宠幸和那份热烈的爱,使她变得更加自信,她才是后宫最优秀的女人,这个庞大的正宫应该是她的。
但是,她不会像王皇后那般愚蠢,耍了点小聪明却留下那么大的祸患。武媚娘本是个十分乐观而大度的女子,她不想凭借女人们那些小谋小计去获得男人世界的认可,她对后宫的那些女人们将时间用于嫉妒和争宠很厌烦。然而,经过十几年的深刻教训,她也要多少用一点女人的天然条件,她清楚自己的手段,只要出手,就不会落空。
武则天一生,尤其是经过感业寺前后的起落之后,她的自信有了更加坚实的基础。
武媚娘告别了一年的尼姑生涯,如果要研究她后来走过的道路,就不能跳过这一年。有很多职业,看起来没有前途、毫无价值,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其实不然,人的历练,最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
所以说,武媚娘这一年的感业寺生活,并不比现代人读了三年大学收获得少。
所有宫人都能够感觉到这个名叫媚娘的才人回来后,已经变得让她们不敢相认了。武媚娘的再次入宫,与一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她以一副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姿态出现在后宫每一个人面前,就连王皇后也深为满意,忍不住为她说好话,一众宫女和宦官自然更是众口一词地对她赞誉有加。
对于那些初涉职场的女孩子们,武媚娘教给她们的第一个职场经验就是,做人远比做事来得重要,做人是学会做事的前提;光埋头做事,不琢磨如何做人,同事不会喜欢你,老板也不会重用你。
武媚娘比谁都清楚,这时的皇宫,不属于她,她只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这里的主人是高宗与他的原配夫人王皇后,她只是一个卑微的侍女。武媚娘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哄主人开心。
她竭力讨好高宗,讨好皇后。即使在人人奉迎帝后的皇宫,武媚娘的乖顺程度也达到了其他人都无法达到的程度,《两唐书》甚至以“屈身忍辱”“下辞降体”这样的词来形容武则天这时的生存状态。
武氏这个时候,并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她采取了三种手法:一是讨好王后;二是讨好皇帝;三是讨好众人。她得以重新返宫是由于王后的帮助,她能够晋升为昭仪也是得力于王后的帮助。武媚娘的成功上位,并不是仅靠色相,而是她善于利用矛盾,才逐渐上升的。
高宗皇帝继承大统之后,即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永徽之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朝廷内外一度风平浪静。除了晋州发生地震、恒州暴雨成灾之外,几乎无事可述。这时候后宫的争斗随着武媚娘的回归,有了另外一种解读的可能。
王皇后可能因为生理原因,或是运气实在不好,连一次怀孕的征兆都没有。当时最受高宗宠爱的是萧淑妃。在高宗的东宫时代,她是次于王妃的良娣。淑妃是仅次于皇后的四夫人之一,正一品。她生有一子二女,在母凭子贵的后宫,又加上皇帝的宠爱,她没有理由不恃宠而骄。
在萧淑妃咄咄逼人的权势面前,王皇后的影子显得暗淡无光。由于其他皇子们的母亲身份都比萧淑妃低微,于是从后宫到朝堂内外,很多人都猜测:萧淑妃所生的皇子,雍王李素节,很可能超越其他皇兄,被册立为太子。
王皇后是太宗指定的,在太宗生前,王皇后颇受重视,但那只是表面的情形而已。当王皇后还是东宫妃时,高宗李治就已经暗暗赋予了萧淑妃别样的恩宠。
随着高宗即位,王氏登上皇后的位置,但是她心里依然抹不去对萧淑妃的羡慕嫉妒恨,多少不眠之夜里垂泪到天明。尤其在听到雍王素节可能成为天子的消息,她担心有朝一日皇后的位子可能也要被萧淑妃抢夺走,发自心底的愤怨就像一团火一样在燃烧。
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祐并没有特殊的才能,因女儿当上皇后,被封为魏国公,官居从一品。其母亲柳氏的娘家,世世代代都是关中豪族,柳氏的叔叔柳亨的妻子,是太宗的长女襄阳公主的女儿。因此,王皇后的娘家不论父母双方,都是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望族。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为宰相班子成员之一。
王皇后不受高宗李治宠爱,也没有生育,对王、柳两大家族来说,是个大问题。母亲柳氏与哥哥柳奭经常在一起商讨,却找不出排挤萧淑妃,使王皇后得宠的好办法。可是,又不能不管不问,任事态这么发展下去,否则雍王素节就有可能被立为太子,那么皇后的前途就更加危险,甚至对王、柳两大家族来说,都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局。柳氏兄妹最后商定的策略是:将其他皇子纳为皇后的养子,再册立为皇太子。
最后以生母的身份卑贱及皇子长幼有序为标准,选择皇长子陈王忠为王皇后养子。忠成为皇后的长子,受到准嫡子的待遇,使其有可能成为太子。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三月,武则天在宫中生下一男,取名为李弘。这时,武则天已经搬出了皇后为她安排的住房,住进了后宫中另一处宏伟而美丽的宫殿。
同年七月,王皇后的义子陈王忠被册立为太子。这一年里,在后宫所发生的盘根错节的立储风波看似末端小节,但它却直接导致了日后官中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纷争。
萧淑妃在后宫佳丽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容貌艳丽,举止高雅,深得高宗李治的宠幸。
高宗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许诺,一旦时机成熟,他将立萧淑妃的儿子素节为太子。高宗试探性地将这一意图透露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大臣时,立即遭到了臣僚们的坚决反对。
在立储这件事上,长孙无忌认为最合适的太子人选应该是高宗的长子陈王李忠。高宗的意见既然没有得到长孙无忌等大臣的赞同,那么在立长子陈王为太子一事上他也显得极不情愿,曲意拖延,这件事就此搁置起来。
随着武媚娘的回归,大唐的宫廷格局也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改变。尤其是皇子李弘的出生,母凭子贵,武则天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而她居住的翠微宫也成为后宫的一个中心,高宗皇帝几乎每天都到那儿去。从朝堂下来,承旨与尚衣的内侍跟着皇帝就一路小跑来到翠微宫,把一叠奏章搁在案上,然后脱去冠袍。于是,两人就开始恬静地谈话。
武媚娘的知识面很广,这和她14岁之前读过大量的文史书籍有关,当时来看,武则天应该算是高知女性。武则天本就能言善辩,有说话的天赋。任何话一经她说出,都是极为动人的。高宗皇帝沉迷于她的音容笑谈之中,有时会在翠微宫里,半为公事、半为私情地流连好几个时辰。
武媚娘的生育能力也是惊人的,接连生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接着在第四年又诞生了一个女孩。如果说贞观时期的偷情还带着青春期少男对于成熟女性的朦胧的好奇,感业寺的相会还带着挑战禁忌的渎神的刺激,那么这个时候的李治,则是整个人都被武媚娘打动和征服了。
武媚娘以人生经验为底蕴的懂分寸知进退的世故和智慧,显然是王皇后、萧淑妃这样一帆风顺的娇娇女所不具备的,更让敏感而依赖性强的李治找到了久违的温柔和依靠。而她在文学、音乐和书法等各方面表现出的才华,也让李治为之倾倒,诗词唱和琴瑟和鸣成为他们愉快的闺中游戏。
像武则天这样身兼成熟女性的妩媚和慈母般温存的女子,正是高宗皇帝心目中的最佳伴侣。热恋变成迷恋,从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到永徽三年(公元652年),长达六年相思累积起来的情感,让皇帝对旧情人的眷爱很快到了非卿不欢的程度。
幸运之神终于开始向她微笑,武则天很快就从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占尽唐高宗李治的宠爱,她怀孕了,她又怀孕了。深宫之中,很讲究母凭子贵。每一个皇家龙种的诞生,都是加重后妃晋级的重要砝码。
一天上早朝时,长孙无忌偕同右仆射褚遂良、左仆射于志宁、中书令韩瑷等人再次联袂上奏,要求立陈王忠为太子。高宗皇帝似乎仍想将这件事拖延下去,不料这次,长孙无忌早有准备。他率众臣上前一步,绕过问题的实质,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长孙无忌奏道:“近来听说陛下的第五皇子峰世,臣等庆贺皇上。”
长孙无忌所说的第五皇子就是武媚娘的长子李弘。高宗一听,顿时面红耳赤,他与先帝嫔妃有染并生下一子之事,朝中臣僚尽皆知晓,只是不便明说而已。现在长孙无忌故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此事挑开,似乎在蓄意与自己的面子过不去。长孙无忌的言外之意非常明确:他与朝中重臣不再深究武媚娘回宫生子之事,那么高宗皇帝也要答应立陈王忠为太子。
高宗皇帝再也不愿意在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上纠缠下去,只好下诏将武才人摺升为昭仪,贵为九嫔之首。同时册立陈王忠为太子。
王皇后和武媚娘都得到了实惠,只有萧淑妃成为被冷落的人。
当萧淑妃意识到自己成了这桩幕后交易的牺牲品时,愤怒和绝望终于使她失去了理智,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诅咒和哭泣,就连存心前来抚慰的高宗也一连数次被她挡在门外。此刻的高宗李治正被原罪和乱伦的恐惧以及对萧淑妃的愧疚之感紧紧包围着,迫切需要得到一个排泄的场所。萧淑妃对高宗的冷落只会让她的处境陷入雪上加霜。
李治往往在刚刚吃了萧淑妃的闭门羹之后,立即命令宦官改道前往武媚娘的住所。命运就好像是在故意作弄萧淑妃,注定了要使她铸成大错。当萧淑妃有一天突然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时,一切都已太晚了,覆水难收。
武媚娘的受宠,引来无数妒忌的眼神。每个眼神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恨不得从黑暗处捅上一刀。其实武媚娘在擢升为昭仪之后,前途也并非一帆风顺。尽管高宗皇帝几乎每夜都要驾临她的寝宫,而且王皇后在消除了萧淑妃的影响之后,对武媚娘由最初的信任,也有了防备之意。
置身于后宫,武媚娘并没有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在后宫内院,一场阴谋的暂告平息也意味着另一场阴谋的风生水起。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学会如何反击,这是每个深处后宫的女人必须掌握的生存之道。
已然失宠的萧淑妃更是妒火中烧,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先前斗不过王皇后,那是因为王皇后背后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如今自己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清白女子,居然抵不过一个先皇剩下的女人。在萧淑妃眼中只有两种情绪在闪动:失望以及仇恨。
就连一向将武媚娘视为自己人的王皇后也不由得心惊,要知道没有孩子始终是王皇后心头难以摆脱的致命伤。她听从舅舅中书令柳奭之言,收养后宫宫人刘氏之子陈王李忠,同时外朝联络长孙无忌等人请立李忠为皇太子。
这一年,李治也不过25岁,按说没有必要这么早立太子,可是为了给长孙无忌面子,更是为了报答皇后收留武媚的缘故,高宗皇帝还是同意了。随着皇子李弘的降世,唐高宗对武媚娘的恩宠加剧。
在后宫的一角,武媚娘躲在厚厚的罗帐后,她的眼睛从此也像寻觅猎物的雌虎,对外界的政治动向,发出闪闪的光泽。这一事件,也使她深切地感受到:虽然身为皇子若得不到太子的地位,处境还是相当危险。即使被册立为太子,也可能被从宝座上拉下来。
每每此时,她都会低下头久久地注视着刚满周岁的李弘,陷入沉思之中。有人推测,“李弘”在当时是道教的一个谶语,暗藏杀机。
魏晋南北朝以来,天下战乱频仍,瘟疫流行,老百姓渴望幸福安定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道教在全国流行开来。为了收揽人心,它到处宣传早晚有一天,太平盛世会降临的。而太平盛世的降临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太上老君降临凡世。而老君的化身,就叫作李弘。
也就是说,什么时候李弘出生了,就意味太上老君出世了。后来的好多次起义都是打着李弘的旗号发动的,因此李弘的政治意义在当时可以说是尽人皆知。
武媚娘从小熟读文史,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她和高宗皇帝给儿子取名李弘,显然有她自己的想法在里面。这个名字包含着她对孩子的无限期望。既然太上老君就是李弘,那么自己就是太上老君的亲娘。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念头,梦里都能让人乐开了花。
在进宫后的头三年的时间里,武媚娘几乎什么事也没有做。她只是忙着讨好皇帝,讨好皇后,为皇家不停地生儿育女。作为商人女儿的武媚娘懂得营销,更懂得投资,她知道这些儿女就是她将来的本钱,就是她参与后宫斗争的利器。
继李弘之后,武昭仪又马不停蹄地生下长女安定公主和次子李贤。
经过三年时间的经营,这时候的武昭仪,已经不再是那个担心随时会被人踢出局的侍女了。她不仅成功地站住了脚跟,且成为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天子宠妃,她获得的宠爱和信任,后宫之中已再无一人能够匹敌。身份的不同必然带来心境的转变,明慧如她,野心如她,又岂甘心终老于妾室之位?
在武昭仪平静而温柔的微笑里,一场即将震动整个后宫乃至朝廷的风暴,正在不动声色地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