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不复存在后的第五十年, 天地间再无妖鬼。
邪修和恶灵经过肃清天地的大动作后也减少了许多,万里山河无恙,举目四望皆清明。
东境终于从那一场决战里缓过来。
曾受鬼主黑雾影响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 都在藏剑阁新任阁主的带领下渐渐恢复, 看上去和从前并无二样,只是少了一个白衣广袖的东境境主。
让人惊讶的是,新任的藏剑阁阁主竟然不是藏剑阁大弟子乌重, 他成为新任护剑使。
而向来自由自在的小剑子左浩然却接过重任, 成为一座圣地的执掌人。
无影派掌门在决战里因强行结阵伤了道基,所以无影派现任掌门是姚轻竹。
山海门有辛如风, 月华殿有圣女。
加上很早前就成为万象道宗宗主的折喻, 天地五域最顶尖的五座圣地,似乎都换了一番景象。
只有地下鬼市,什么都未改变, 又似乎变了很多。
鬼市上空有日月星辰交替出现,除却原来的领主孔知亿外,多出来一个南主南宫澈。
但不见明使, 甚至玄主也许久没有出现,不知去哪里。
巫族族地里,巫和云低叹一声, 从远处走来,看向广阔空地中央盘膝而坐的红衣女人,眼神一变, 脚步不禁停住。
红衣的女人自然是慕容炽。
她披散着长发,四周地面上都是糖纸, 还有空掉的酒壶, 正将双膝打开, 懒懒向后一靠,抬头去看天空的月亮。
这样的神情,巫和云再熟悉不过了。
她是巫族少主,但不是最正统的嫡出血脉,少主的地位是巫青衣给的,所以她是巫族族人里,见巫青衣次数最多的人。
那时巫青衣看天上明月的神情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巫和云不懂,后来读懂后,也只有无奈和心疼。
生死无常,她只是巫族少主,所以不能为视为师尊的巫青衣做什么,只能是默默守护着巫族。
见到明憬后,巫青衣再度陷入沉睡。
巫和云那时以为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不会见到那样的神情。
结果世事无常,再见竟然是在慕容炽这里。
巫青衣望月望了十几万年,只要醒着,一定会看看巫族族地上空的明月,难道现在慕容炽也要如此吗?
巫和云一阵不忍,看慕容炽拾起新的一壶酒就往嘴里倒,抬步走至慕容炽旁边,不敢拿掉酒壶,只能低声劝说:“玄主,别喝了,虽然您现在已经不会喝醉,但到底不宜多饮。”
慕容炽于是抬眸,看巫和云一眼,眼睛里泪光朦胧,并不理会巫和云说了什么话,只是不住灌着酒,溢出的酒水将衣襟打湿,很快再被第九境的修为烘干。
巫和云无奈,虽然不忍慕容炽再不如愿,但巫族的酒不一样,大醉后只会更心伤。
因而伸手拿过酒壶,迎着慕容炽不悦的眼神搬出杀手锏:“明使要是知道您这般醉酒,一定不会开心的。”
明使。
这两个字无论在什么时候,对于慕容炽来说都是有用的。
果然,慕容炽的手抖了抖,眼眶有点红,然后低哼一声:“她不开心又怎么样?有本事,就来见我啊。”
巫和云语塞,将酒壶放到一旁,抓了一把糖果递给慕容炽,低声回道:“她会来见玄主的。”
“真的吗?”慕容炽低喃一声,如失魂落魄般,继续道:“但无字天书上没有答案。”
明憬曾告诉她让被红莲业火灼烧至死的妖入轮回的办法,但那些办法里不包括明憬。
孔知亿说那是因为明憬沾染鬼主黑雾的原因,所以她不能入轮回,而且她是凭空消失的,连灰烬都不剩。
后来慕容炽就问无字天书,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无字天书给出答案的时间没有一丝丝延迟,满布空白,只一个黑沉沉的“无”字,触目惊心。
她当然知道那是因为无字天书是巫青衣炼制出来的,巫青衣一定曾千百次问过这个问题。
可惜李月明不入轮回,所以轮回的方法对李月明也没有用。
慕容炽这样想,抬眼看到眼前的巫和云和一地月光,情绪瞬间汹涌。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她在回望境里见过李月明的模样,所以再看到眼前的巫和云,不难知道巫和云是巫青衣寄托思念的一点希望。
都是拢成一束的长发,连名字都有所对应,但她该拿什么来思念明憬呢?
慕容炽曾被困在无常山崖底上千年,那时虽然不堪折磨,但从没感觉时间会这般难熬。
那么漫长无望的岁月,竟然才只过了五十年,同时也是明憬不在她身边的第二个五十年。
“自然是真的。”巫和云声音坚定,像是信誓旦旦,解释道:“剑修从来说到做到,明使既然那般说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慕容炽迎着那样的眼神,眼里生出水雾,随手摸过酒壶,正要再喝一口,忽然听到天地一声震响,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巫和云一瞬间站起来,认真感应后面容一变,声音都藏不住激动:“看这个动静和方向,来自东境,应该是东境的九幽狱。”
东境九幽狱,也叫修罗界,自明憬剑劈鬼主后一直悬于东境边际的城郊,不再移动。
曾有修士想深入,但都被妖鬼迷雾拦住。
那妖鬼迷雾不是来自鬼主,也不会吞噬攻击人族,更不会对人族造成什么伤害。
但人族就是无法通过妖鬼迷雾见到深处的修罗界,似一道无形的屏障。
一直没什么异样的九幽狱忽然发出震响,会和明憬有关系么?
巫和云激动不已,向后面看去,不由愣住。
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地糖纸和空酒壶,哪里还有慕容炽的影子?
东境边际,城郊外。
许多修士在听到那声震响后都不由自主涌到这里来,想看看会不会与那位剑开天地、永绝后患的天才剑修有关系,但四周沉寂,除却那声震响外,再没有什么动静。
左浩然穿一袭象征藏剑阁阁主身份的白衫,少年眉眼间透出稳重,腰间悬剑,再没有从前无忧无虑的模样,正对前方一个青衣女子道:“折宗主——”
青衣女子当然是万象道宗的宗主折喻。
她摆摆手,制止左浩然的动作,握紧手里的摘星剑,回道:“我一定要进里面看看。”
左浩然于是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捏剑。
藏剑阁就在东境,震响惊天地,他当然最早知道,也最早来到这里。
所以他是想要深入里面的。
但妖鬼迷雾无解,左浩然连浩然剑法都用上了,五十年日夜不停的演练,他如今的剑道境界远胜从前,手段尽出都没有办法,折喻自然也是不行的。
左浩然知道折喻同样进不去九幽狱深处,但不亲自试一试,谁又能死心呢?所以他不再多言,只是低叹一声。
半个时辰后,青衣执剑的折喻从里面走出,面容挫败,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然后是祁云雪、辛如风、姚轻竹,孔知亿、南宫澈、白迟迟、墨不予、公孙漓……
明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大多都试过。
哪怕早听修士说过,早知道圣地大能也无法深入,还是不甘心,结果无一例外。
圣地事情繁琐,所以左浩然、折喻这些人都不能待太久,三三两两离开,但不论何时,九幽狱外都是有修士在的。
慕容炽在外间一颗大树下站了很久,久到巫和云带着巫族族人将周围几座城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挪动脚步。
天空有月升起,月华如水柔和,但这不是巫族族地内只属于巫青衣的月,而是四方天地的明月。
和鬼主生死厮杀那一战,天空上也悬着明月,今夜的月色和那时的月色很相似。
慕容炽笑了一声,心里酸楚,抬眸看一眼万家灯火,缓步离开了这里。
再抬眼时四周景致一变,有人潮汹涌,来来往往的面容生动鲜活。
长而宽的长街上,两侧都是小贩高声吆喝的声音,高处挂花灯,繁华喧闹。
原来是慕容炽心神恍惚,不知怎么就走到人间。
举目有望江楼、古亭、江河,原来还是故地重游吗?
慕容炽苦笑一声,低眸看着颈上挂着的猫爪挂坠,想到从前和明憬到人间的过往,鼻子一酸,忽然很想哭。
但她抽抽气,还是忍住了,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桂花糖,剥了糖纸后放进嘴里,微眯起眼睛。
旁边有路过的小孩子看到了,跟父母闹着要吃糖,被拒绝后眼巴巴看着慕容炽。
慕容炽眨眨眼睛,当做没有看见,向前走去。
其实吃了那么多年的桂花糖,慕容炽早不知道桂花糖是什么味道了。
她只是记着明憬在巫族族地说过的话,在心里低哼一声:明憬,吃完这块桂花糖后,你要是还不出现,那她就、就——只能再吃一块!
巫族因着慕容炽这个执念,常年备着一大堆桂花糖,桂花树都被族人揪光了。
听说巫和云正考虑是否将族地内其他树都推了,全部改种桂花树。
不过这些都和慕容炽没有关系。
她只是以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含完嘴里的糖,然后仰头看月亮。
将眼泪都收回去后,再摸出一块桂花糖,正要剥开,脚下像踢到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都向地面扑去。
地面上散落着很多碎石子,慕容炽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第九境的修士,怔怔闭眼,打算强忍着摔倒的痛。
后面伸来一只手,揽住慕容炽的腰后将人往怀里带。
怀抱的感觉很熟悉,慕容炽一下子屏住呼吸,恍在梦里,不敢立即抬头,就只是揪着那人的袖子。
那人于是低笑一声,揽住慕容炽腰的手不挪开,甚至收紧了一些,低头时下颌正好碰到慕容炽的发顶,声音温和:“姑娘——”
“你没事吧?”
慕容炽摇摇头,抬眼看上去,看到白皙的肌肤上贴着一个剑形的饰玉,眸里水雾氤氲,最后凝成一滴泪滚了下来。
那人于是低叹一声,抬手擦拭掉慕容炽面上的眼泪,声音柔和:“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不在,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慕容炽嗓音哽咽,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伸手勾住上方人的脖颈,将整个人都挂上去,眼泪哗啦啦滴进那人的衣领。
那人当然是明憬。
她看慕容炽这样,心疼到不行,伸手抱紧慕容炽,将人往侧边带几步,等慕容炽情绪稳定了些才再开口:“慕容姑娘,你不应该说声谢谢吗?”
慕容炽一脸懵,半晌才止住眼泪,将哭成小花猫的脸对着明憬,声音软乎乎的,还带着点哭腔:“什么意思?”
明憬的心一下子软得像水,声音轻而柔和,握着慕容炽的手指向地面,“地面上有碎石,摔倒的话会很疼的。”
她再摆弄着慕容炽的手指,含笑指向不远处的江河:“这里离江水很近,你要是摔倒了,没准会被风吹到江里。”
“虽然炽炽是第九境的修士,但鉴于你险些摔倒的举动,要是落江的话,江水湍急,你说不定会被冲走。”
“要是被冲到什么危险的地方,恐怕还会有性命危险。”
“所以呢?”慕容炽脸上还有泪痕,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
“所以如果没有我出现,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算不算救命之恩?”
明憬拥紧慕容炽,面容上含着淡淡的笑,缓缓低眸靠近慕容炽,声音含着些蛊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炽炽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