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公司派了司机来接,喻宜之让他把行李送回了家。

自己背着包走进洗手间。

本想拿出化妆包,刚巧两个女生从隔间出来,喻宜之顿了顿,先洗了个手,毕竟她不算一个十分在意容貌的人,在公共场合化妆的事以前也没有过,有点尴尬。

那两个女生出去的时候在低声议论她:“好漂亮啊,是明星吗?”

“不是吧,感觉不是明星那种漂亮,像那种很A的高管。”

喻宜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漂亮吗?

她把眼线拉长了一点,掏出纤长款的睫毛膏刷了一层,她向来只用大地色眼影,倒没有补的必要,但飞行的奔波让她气色不算很好,补了点陶土色的腮红,又抹了点润唇膏,拿纸巾擦掉后补一层裸色唇膏。

最后理一下披肩的浓黑长发,看起来有点精神的样子了。

干什么呢这是?喻宜之问自己。

或许在她心里,漆月就是比她更漂亮的。一张又美又凶的脸,偏偏笑起来是懒洋洋的,眼皮半垂,看人的时候才愿意掀起来一点,像要看进人心里去。

像只猫,可妩媚可凶恶,拿捏不住。

喻宜之收起化妆包,走出洗手间打了辆车。

到了电影院,看一眼腕上的钻表,还好,在今天这样恶劣的天气堵塞的交通下,总算没迟到。

她去买了桶爆米花,打算像每次那样,自己假装走开后,让漆月坐过来,拿到这桶爆米花。

其实她也爱吃,不过怕胖。

周围到处都是拿花的情侣,有些带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有人戴着麋鹿发夹,处处都是圣诞节温馨甜蜜的气氛。

开始检票了。

想不到迟到的反而是漆月。

喻宜之摸出手机,并没有漆月发来的微信。

打了个电话过去,没人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打了个电话去华亭找阿萱。

阿萱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婉:“喂?”

“我是喻宜之。”

对方显然没反应过来。

喻宜之轻声提醒:“齐盛地产,跟漆小姐合作老城区改造项目的。”

上次秦老回国的聚会她们其实见过一次,阿萱很快反应过来:“喻总,你好。”

“请问漆小姐和你在一起么?”

“不在,她还没正式过来管华亭呢,怎么了?”

“哦,没事,就是项目合作的事,一时联系不上她。”

“怎么会想到问我……”

“就是把可能的各处都打电话问一圈。”喻宜之声音恢复冷静:“打扰了,再见。”

是啊她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阿萱呢。

就因为上次看到漆月在面对阿萱的时候,眼里也有那么点真实的笑意么。

喻宜之并不想承认,漆月在决定跟她合作地产项目后,那些刻意的甜蜜,和刻意的冷落,都让她心慌。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她应该,搞定K市老城区改造,带着漂亮的成绩单回邶城,一路高升,也许不到三十就能成为艾美云的左膀右臂。

可为什么理智如她,还是没能执行这些“应该”。

从漆月让她走、让她别再回来开始,一只无形的大手就攥住了她的心脏,到现在都没有放开。

她调整有些困难的呼吸,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银幕上。

超级英雄飞天遁地,放弃了世俗意义的爱情,拯救了地球。

可她只是一介凡人,超级英雄做到的事,她终究无法做到。

为什么要到漆月说出“我会忘了你”的时候,她才确信,也许自己从未想过真的放弃。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倒忘了怕胖,无意识把爆米花往嘴里塞,等回过神来,已只剩半桶。

瞟一眼隔着两个座位最边上的那一个,还是空荡荡的。

她收回眼神,莹白的银幕亮光映亮她的脸,没温度。

电影高潮已经过去,演到超级英雄拯救地球后的落寞和哀伤。

估计再过不久,就要跑片尾字幕了。

她旁边是一对情侣,男生在咬女生耳朵:“喜欢这个圣诞节么?”

“喜欢。”女生带着笑音很甜,引得喻宜之忍不住看过去,银幕亮光掉在女孩眼里像星星,笑眼弯弯的又像月亮。

男生继续咬她耳朵:“以后每个圣诞节都这样过,好不好?”

“好啊。”

喻宜之手指抓起桶里一颗爆米花掐碎。

以后她的每一个圣诞节,是不是都要这样形单影只了。

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

有人不满的抱怨:“吵死了,电影都快演完了还进场干嘛。”

喻宜之眼尾瞥过,看到两个座位之遥的那个忽然有了主人。

她收回眼神望向银幕。

忽然电影基调温暖起来。

爱人重回故里,爱情失而复得,英雄不再孤单,地球兴兴向荣。

喻宜之的一颗心,一半泡在左手边传来的甜蜜可乐味里,想着漆月总归是来了。

另一半泡在右手边传来的青柠汽水味里,想着这应该是两人共度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漆月让她走。

漆月要忘了她。

银幕转为暗淡,演职员表开始随着舒缓音乐滚动。

观众纷纷离场,只有喻宜之一个人坐着没动。

有人看她坐的端正,问同伴:“这部电影结尾是有彩蛋吗?没听说啊。”

还端着可乐在通道里站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彩蛋。

喻宜之不动如山,只是想让这部电影的时间长一点再拉长一点。

好在漆月也坐着没动。

但演职员表再长,也有播完的时候。

站在通道的观众发现根本没彩蛋,上当受骗般“切”一声,走了。

喻宜之不得不站起来,走到漆月身边。

一看漆月的脸:“你怎么了?!”

漆月懒洋洋掀起眼皮:“哟,喻总也来看电影?这么巧。”

“电影院不谈公事,我先走了。”

喻宜之阴沉着脸,攥起她手腕就把她往外拖。

“喂,喻总,知道你工作狂,逼人跟你谈合作也不用这样吧?”

慵懒不羁的调子,声音有些大,像是故意说给厅内打扫的人听的。

喻宜之转头吼了一句:“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

漆月闭嘴不说话。

事关喻宜之的未来,她怎么能不考虑。喻宜之也曾沦落到底层,也该知道人言和白眼的威力。

这时却不顾一切把她往外拖,她挣都挣不开。

只好压低声音:“喻宜之你冷静点,我就是下雨天摔了一跤,磕破头了。”

喻宜之伸手拦了辆出租,几乎是把她扔了进去,又吼她:“你闭嘴!”

司机回头看她俩一眼,漆月又默默不说话了,手撑下巴望向窗外。

车载电台放着无聊的情感节目,插进的歌曲有浓浓年代感,可漆月还能听到喻宜之努力平复呼吸的声音。

这沉默的尴尬实在熬人,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妈的刚才果然应该先走的,不该让喻宜之发现她受伤了。

要不是想到,这是她和喻宜之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要不是双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喻宜之压过来,把她刚打开的窗户关上了,还瞪她一眼,所幸考虑到前座的司机,总算没再吼她。

接着手臂一勾,让她没伤的那侧额头靠在自己肩上。

漆月想挣,又被她把头按回去。

“老实点。”她用只有漆月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像温存的耳语,语气却很凶。

喻宜之一路搂着她,漆月发现她在发抖。

“喻宜之。”她压低声音:“我真的没事。”

喻宜之抖得更厉害了。

车快到医院时,喻宜之已经迫不及待拿手机扫码付钱,车一停下立刻把漆月拽下车,像漆月是她手里拽的一个风筝。

进了门诊楼。

“喂,喻宜之你走反了,包扎在这边。”

喻宜之冷笑一声:“你倒很熟,七年里又来过多少次?”

漆月又默默不说话了。

虽然她看上去是更凶更痞的那一个,喻宜之看上去是更冷更静的那一个,但喻宜之要是真生起气来,她是绝对不敢惹喻宜之的。

不过现在想来,喻宜之以前其实对她挺宠,要说真正的生气,也就那一次。

漆月重伤的那一次。

******

那时快到盛夏,漆月满心满意盘算着即将到来的恋爱一周年纪念时,被钱夫人叫到办公室。

“跟你一起住的那个女孩是谁?”

“哪有女孩跟我住啊?”漆月懒慢笑道:“我奶奶算么?她偶尔撕窗花来着,也算少女心。”

钱夫人数着念珠瞥她一眼。

她立刻知道装傻没用贫嘴也没用。

钱夫人这种人,不把一个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怎么会用。

于是正色答道:“我高中同学。”

“你高中早毕业了吧。”钱夫人问:“现在呢?女朋友?”

漆月知道不承认也没用:“嗯。”

“谈多久了?”

“快一年了。”明明是都已知道答案的问题,问出来,好像考验她老不老实似的。

“你不是谈朋友从来不超过两周么?”

漆月低着头,平时慵懒狠戾的调子里透出一点温柔:“她不一样。”

钱夫人微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喜欢我的员工有软肋。”

“我会小心。”

钱夫人摇摇头:“我给你透个风,阿辉那边盯着她呢。”

漆月猛然抬起头:“他们想干嘛?”

“阿辉想让她当女朋友,挫一挫你的锐气我的威风。”

漆月冷笑一声:“他说当就当?”

“你该明白,他们那边有多能缠人。”

漆月默了半晌:“钱夫人,我会在你这里好好干的,要是阿辉他们真有什么出格的,你一定要帮我护着她。”

******

时间回到现在,漆月是被喻宜之扔进洗手间的。

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就算离开了七年,喻宜之又怎么会忘了这医院的构造呢?

外科和手术室在哪,喻宜之再清楚不过,因为那些都是喻宜之陪她一起经历的。

这会儿喻宜之脸色的难看程度一如七年前,沉声叫她:“脱衣服。”

漆月吊起眼尾:“干嘛呀喻宜之?耍流氓啊?”

“不脱的话我帮你。”

“别别,我自己来。”

她今天卫衣里穿一件加绒后衬衫,纹身一样的印花,被雨淋了半干不干的,她解了两颗扣子,又停下来冲喻宜之说:“别那么沉重,活像我被砍了一样。”

喻宜之的脸色一下变得更难看了,嘴唇都在抖。

漆月立马察觉失言:“对不起。”

她莽撞、粗线条,也许要到七年后的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件事对喻宜之的影响,比她以为得要大的多。

喻宜之直接动手帮她解扣子。

带着雨气的皮肤接触冬天夜晚的空气,冷得她“嘶”一声。

尚且还能玩笑:“是不是羡慕老子身材比你好?”

喻宜之:“转身。”

空气陷入凝滞。

“都说没事了。”

喻宜之皱着眉,听上去相当没耐心:“转身。”

漆月不得不极缓慢的转身。

心里暗骂:果然应该看完电影就走,不等喻宜之看到她,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喻宜之在她背后吸吸鼻子。

毕竟她现在背上有点精彩,除了七年前那道虬结的疤,还有今天的新伤,一堆淤青简直像调色盘。

漆月不知如何去安慰,更不知以什么身份去安慰。

那时她满脑子想的是:等三个月后喻宜之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跟喻宜之没关系了。

喻宜之再也不用看这些了。

她低头笑道:“干嘛这么沉默?我伤不伤的,其实现在跟你也没关系了。”

喻宜之立刻说:“七年前你受伤的时候,心里也觉得跟我没关系吧。”

漆月心里一堵,缓缓拉起衬衫。

她边系扣子边转身,喻宜之低着头,嘴唇抖得跟见鬼了一样:“但凡你想过我的话,你也不会那么做了。”

******

七年前,钱夫人酒楼。

钱夫人叫漆月:“今晚有桌很重要的客人,我去敬杯酒,你陪我吧。”

漆月点头:“好。”

钱夫人旗下那么多店能开得顺利,各路关系都要妥帖打点,漆月跟钱夫人进包间的时候一愣。

没想到今晚这饭局,喻宜之也在。

跟着她新公司的总监一起来的,应该是来跟钱夫人敬酒的那位谈生意的。

钱夫人笑得春风化雨,穿着中式纱衣带着佛珠像位潜修的居士,细细问了菜色怎么样服务怎么样,都得到满意的答复。

漆月在钱夫人身后当木头,看也没看喻宜之一眼。

钱夫人敬完酒退出来,到办公室处理了一会儿账目,去洗手间的时候,漆月也陪着。

没想到在洗手间又遇到喻宜之。

那时洗手间还有其他客人,钱夫人也很淡定,在水龙头下冲了手,优雅一甩就走了。

走出洗手间,才压低声音问:“那是小喻?”

漆月:“嗯。”

“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本人,真的很漂亮。”

漆月声音很难掩饰的染了笑意:“嗯。”

钱夫人提醒:“她太招眼,你更得小心。”

漆月深夜回家,屋子里灯早已熄了,静悄悄一片。

她松一口气,用最快速度洗了澡,爬上床时蹑手蹑脚,心想千万别吵醒喻宜之。

躺下后刚要松一口气,一个软软的身子忽然压过来。

漆月全无防备几乎要尖叫,喻宜之捂住她嘴,身上的香味弥散。

她实在喜欢喻宜之没擦香水时的味道。

不过喻宜之不给时间让她想这些有的没的,低头直接含住她耳垂,舌尖来回摩擦。

一来就这么玩,漆月“呜呜”两声,嘴却被喻宜之死死捂着,双腿也被喻宜之像剪刀一样制约着。

喻宜之一点放过她的意思都没有,又吻又咬。

她的掌心本是冰凉,很快被漆月的呼吸染热。

直到漆月呼吸越来越急快喘不过气了她才放手,漆月压低声音:“你干嘛呀喻宜之?”

喻宜之没给她发问的机会。

其实喻宜之很少这样又急又不温存,她吃痛,喻宜之来吻她嘴唇的时候,她一口咬下去。

喻宜之好像冷笑了一声,还是没打算放过她。

那时时近盛夏,床单上全是汗浸浸的味道。

脚趾蹭着脚趾,抵在已被摩擦光滑的旧木板上,指甲擦过,发出“呲”的一声。

结束以后喻宜之也不温存,直接离开漆月坐起来,低头理着自己睡衣的扣子,变成黑夜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漆月起来与她对坐,理一下她额前垂落的发:“怎么了你?”

喻宜之声音很冷:“没怎么,就是提醒你一下多久没有过了。”

这是真的,所以刚才反应才会那么强烈。

到现在,心脏和某处还在以特定频率跳动着。

她的拥抱缠上喻宜之的肩,像猫:“想我了是吗?”

吐息温存,像即将到来的夏夜。

喻宜之顿了下,还是回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为什么这段时间都回来这么晚?”

“忙呗。”

“为什么你突然这么拼?”

漆月心脏一跳。

即便知道在喻家那样的环境成长起来,喻宜之必须是个敏锐的人,她还是被喻宜之这样的洞察力所震惊。

嘴里却懒洋洋笑道:“我不是一直都挺拼的么?”

“洗手间里偶遇的时候,钱夫人为什么要那样打量我?”

漆月又默了下。

咧嘴笑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喻宜之一直看着她,她撑住吊儿郎当的笑意。

喻宜之最终叹了口气:“我帮你找的前台那份工作,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怎么可能去?”漆月诘笑:“我坐得住么我?我会一直好脾气的端茶倒水、说欢迎光临么我?”

她轻抚喻宜之丝缎一样的长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街头巷尾野大的,家猫的笼子关不住她。

喻宜之:“你一直在钱夫人那边工作,钱夫人的人脉那么复杂,总难免遇到客人或竞争对手闹事的、找茬的,你觉得安全么?”

“你好啰嗦啊喻宜之,按你这么说,挖矿还有矿井塌了的时候呢。”

喻宜之瞪着她,眼神变得很无奈。

忽然隔着睡衣一口咬在她肩膀,她轻轻“嗷”一声。

“你要是真有什么危险。”喻宜之语气半是恫吓:“我就跟你分手。”

“好好好。”漆月摸着她头。

“我是说真的,不是吓你。”喻宜之把头埋在她肩膀。

“好好好。”

漆月自己也没想过会真的出事。

那本是一桌普通的客人,甚至最后闹出事端的,是其中看着最不起眼的一个。

漆月根本不知道他是钱夫人当年的竞争对手,被钱夫人挤垮了酒楼,这么多年再没翻过身,一直郁郁不得志。

人到中年、又一次投资失败,妻子跟他离婚,带着儿子走了。

他把所有怨气算在了钱夫人头上,在钱夫人过来询问菜肴是否满意的时候,忽然掏出了藏在包中的刀。

钱夫人也没有认出他,而当时她的身边只有漆月。

电光火石之间,漆月护在了钱夫人身前。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也许她想挣出个未来给喻宜之。

也许她觉得只有钱夫人能护着喻宜之。

也许血脉里涌动着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钱夫人仓皇的喊了声:“阿月!”

漆月软绵绵倒在钱夫人怀里,钱夫人接住她,手上都是她的血。

******

漆月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

肩膀一阵剧痛传来,她躺在匆忙推往手术室的车上,也说不上是被疼醒的,还是被走廊的灯晃醒的。

推车旁跟着跑的,居然是喻宜之,一手扶着她的推车,脸白的跟张纸一样。

谁把喻宜之叫来的?

但那时她实在没有提问的力气,只能勉强挪动手指,去勾喻宜之的小指:“喻宜之……你别怕……”

喻宜之双眼血红,但意外的没哭,伸手摸了把脸,脸上怎么沾了血?

哦,漆月反应过来:是我的血。

那血配上喻宜之的眼神,让她整个人显得又凶又狠,活脱脱像要去地狱抢人。

“漆月你要是敢有事。”

漆月迷离的望着她,没力气说话,用眼神问“那就怎样?”

喻宜之恶狠狠的说:“我就端了你的坟。”

漆月在被麻醉以前,想到喻宜之这句话还是想笑。

喻宜之这女人,可真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