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保龄侯史鼏自从得了仙缘,身体康复之后,就否极泰来,不仅病重的妻子也跟着痊愈了,就连女儿都入宫给公主当了伴读,自己更是得了陛下亲眼,成为勋贵之中数得上号的人物。
这样一个侯爷,亲自给金陵的地方官写了封信,心中严词斥责了薛蟠草菅人命的行为,金陵地方官能怎么办呢?
自然是从严治办了。
所以,就在薛良还在想办法往总督府里递名帖的时候,金陵那边判决已经下来了。
薛蟠草菅人命,强抢民女,迫害良民,目无法纪,判处斩立决。
薛姨妈哭的死去活来也没能阻止行刑,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薛蟠哭的稀里哗啦,此刻他的恨意与懊悔充斥了整个胸腔,前夜的断头饭断头酒他都没能吃的下去。
薛家人带着薛姨妈跑到刑场来,薛姨妈哭到晕厥,薛家人也是满脸菜色,他们虽觊觎这一房的财产,却从未想过要这个侄儿去死,在得知薛姨妈竟没能将薛蟠救下来后,全族便开始到处走动,若是往常,薛家全族还是有点儿能力的,保下一个薛蟠不成问题,可此次也不知为什么,那金陵的大人们,一个个好似都成了刚直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对薛家送来的银钱十动然拒。
薛家人也懵啊,这贪婪的狼群突然改吃素了!
他们这会儿想不起薛蟠了,只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史鼏无所谓,这些官员却不敢真扯着虎皮,只说京城开始严打,对犯罪零容忍,薛蟠纯属运气不好,撞刀尖上了,他们虽然爱银子,但更爱头顶的乌纱帽。
最终,午时三刻,薛蟠斩首却未示众,行刑台周边围起了巨大的帷幕,只有站在中间的薛家人心情沉重,在行刑之后将薛蟠的尸身装殓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棺椁里。
一路上也没吹吹打打,而是悄无声息地抬着棺椁回家治丧。
薛蟠死的难看。
薛家作为紫薇舍人的后人,这么多年来,在金陵从未吃过亏,谁曾想到,此次薛蟠的死却宛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他们的脸上。
薛家再有钱又如何?该保不住的还是保不住。
钱不是万能的,所以他们需要有权,只有有了权利,才能庇佑族人,才能继续从前他们风光的好日子。
薛家族老帮着孤儿寡母给薛蟠置办了丧事。
等薛蟠下了葬,一群族老坐在薛家大堂里面,如今这一房没有了男丁,那么这一房的资产可就不能再掌握在这母女二人手中了。
薛宝钗早晚有一日要嫁人,族中可以出嫁妆,薛姨妈不过一个寡妇,又能花多少钱?
族老们的目的很简单,要么,薛姨妈从族中过继一个能撑门立户的男丁回来继承家业,说这句话时,好几个族老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儿孙好几个,各个都是好儿郎,要么,这一房的资产归去族中,族里到时候为薛宝钗出嫁妆,为薛姨妈养老。
要说这两条路,薛姨妈一条都不想选。
可问题是,他们这一房已经没有男丁了……
薛宝钗到底聪慧,在看见族老们逼迫母亲时,立即带着莺儿跑去了薛家的二房院子,被迎进门后也不等婆子招呼,直接就闯入了二叔的房里,对着病床上的二叔便是直直的跪下。
还未说话,泪水就落了下来。
“咳咳……你是……宝钗?”床上的瘦弱男人勉力支起身子,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
薛宝钗泪水涟涟,声音哽咽:“二叔父,侄女儿求叔父救救我们母女。”
“你别哭,好好说。”
薛直掩唇咳嗽了几声,身边的小厮赶忙上前为他抚背,又扶着他坐起了身。
薛宝钗对哥哥薛蟠的所作所为羞于启齿,可哥哥虽犯了错,于她却着实是个顶好的哥哥,这些年她们母女在族中不被欺辱,可不就因为这个混不吝的哥哥能吵能闹么?
如今哥哥没了,她们母女便成了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叔父,侄女儿求叔父舅舅我们母女,哥哥出了事被问斩,如今七七之期都未曾过,族中那些人却已经迫不及待地逼迫我们母女,侄女儿知晓哥哥做错了事,可……”
薛直越听眉心蹙的越紧。
他以前是深得太上皇信任的大皇商,专门负责为皇室搜罗全国各地,海内外的奇珍异宝,更是亲力亲为,经常跟船出海,这才染上了这一身病症,恰逢幼帝亲政,他虽远在金陵,却也能把握的准风向,看得出来新帝与老圣人很多举措都有不同,便干脆急流勇退了。
如今他在家中一边养病,一边教导独子薛蝌。
薛蝌年少聪慧,自小便稳重懂事,待人接物都很落落大方,对待妹妹宝琴亦是疼爱有加,跟隔房薛蟠比起来,这个儿子他是无比满意的。
只是薛蟠到底是他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犯了事后,他也是想了办法的,只是树倒猢狲散,他以前积攒的人脉没能帮的上忙,还私下里告知他说,是京城那边下了命令,要严惩。
想来,冯家那边也是私下里找了人的。
薛宝钗虽然哭哭啼啼,该说的话却一句不漏,薛直知晓后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此事……难。”
他只有一个儿子,是绝不可能过继的。
也就是说,大房要么从族中抱一个儿子来,要么就是将东西充公,到时候将现钱拿去买祭田买商铺去。
“叔父,若叫蝌弟兼祧呢?”
兼祧?
薛直手一颤,目光直直地看向薛宝钗:“这是谁的主意?”
“回叔父,是侄女儿的主意,父亲辛苦劳碌了一辈子,才给家中攒下这么大的一片家业,以前有哥哥在,侄女儿自可做那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可如今哥哥没了,侄女儿也不想叫这偌大的基业便宜了那些人去。”
薛宝钗悲从中来:“自从父亲去后,那些族人何曾管过我们一家子,太太虽溺爱哥哥,却也从未曾想将哥哥养成这般模样,皆是因为哥哥发觉,只有撒泼蛮狠才能在对上那些族人时不落下风,他自小便是这般长大的,长大后与外人便也习惯这般行事。”
她咬紧了后槽牙。
兄长暴戾,又不爱读书,头脑还不灵清,这些年在族中子弟的恭维下,早已飘了起来,自以为是过了头。
她不会为兄长辩驳,但兄长长成这般模样,族人绝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看薛蝌和薛蟠的区别,便知晓有没有父亲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
“与其将基业交付族中,侄女儿宁可将基业交给蝌弟,好歹叔父与我父亲乃是嫡亲的同胞兄弟,侄女儿也相信,蝌弟定会对侄女儿与宝琴妹妹一般看待。”
薛直被这一番话说的眼底酸涩,情绪也有些绷不住。
当年他与兄长多么意气风发,二人皆是皇商,一人为江宁织造府最大合作商,一人在外面天南海北的跑,如今呢,竟都落了个病重归西的下场。
薛宝钗见薛直动容,知道他还有些踌躇,实在是薛家大房那一笔财产实在是太多了,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薛直也怕自己死后,薛宝钗母女暗中对薛蝌下手,毕竟薛姨妈的娘家乃是京城的王家,还有个姐姐嫁到了荣国府,老圣人执政的时候,四王八公在江南势力庞大,可谓只手遮天。
她赶忙继续说道:“侄女儿和太太没其他想的,只求日后蝌弟有第二个儿子,能过继到哥哥名下,好歹叫哥哥有个香火。”
至于真兼祧娶两妻这件事,就不该她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来说了。
薛蝌日后若是与妻子关系好,过继个儿子也就是了,若是感情不好,顶着薛蟠的名头再娶个大奶奶也可以,她只希望自家□□后能有个香火。
薛宝钗神情极为认真,薛直思索自家情况,说不心动是假的。
权衡利弊之下,薛直到底撑着病体起了身,一边换衣裳一边吩咐小厮:“你去学堂将蝌儿喊回来,就说家中有急事。”
小厮立即领命出去了,不一会儿两个丫鬟进来继续帮着薛直穿衣裳。
薛宝钗则在莺儿的服侍下擦眼泪理头发,等薛蝌回来的时候,薛直已经率先带着薛宝钗去了大房的院里,在一群族老凝重的视线下,施施然坐在了主位。
族老们脸色十分难看,他们竟忘了,这薛蟠的亲叔父还活着呢。
薛直虽病弱,坐在主位却好似一座巍峨大山,薛姨妈则坐在下首捏着帕子抹眼泪,她身上穿着深沉的褐色,发髻间只簪了一朵藏青绒花,她是长辈,不用戴孝,却也用这样的装束哀悼自己的儿子。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薛蝌来了。
他穿着一身素色袍子,头上发髻的绸带也是素色的,面色有些憔悴,显然因为堂兄的死,这些日子内心也很受折磨。
“见过老爷,见过大伯母,见过各位叔爷。”
薛蝌一进来就对着薛直和薛姨妈磕头。
薛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才抬了抬手:“蝌儿起来吧。”
薛蝌爬了起来,乖巧地站立一旁。
“关于蟠儿的身后事,咱们两房早有打算,蟠儿虽去了,家中却不是没有了男丁,我儿蝌儿与蟠儿乃是嫡亲的堂兄弟,蟠儿的父亲乃是我嫡亲的长兄,于是跟嫂子商量了一下,打算叫蝌儿日后兼祧两房,侍奉两房长辈,对大姑娘二姑娘一视同仁,日后有了子嗣,其中一个儿子,会记蟠儿名下。”
当然,兼祧还有另一层含义,便是替薛蟠娶一个妻子做大嫂,这个潜规则不需要言明,日后做不做全看薛蝌能不能压得住薛姨妈,若是被薛姨妈拿捏住了,日后婚姻自然会被掣肘,若能拿捏住薛姨妈,日后便只是一个过继了事。
薛直这话一出,薛蝌心底便是一阵惊愕,自家父亲可从未与他说过这件事。
薛姨妈则是捏着帕子哭了起来,身边的陪房嬷嬷将她的脑袋揽进了怀里,看起来好不可怜。
薛直看见薛姨妈只是哭,并没有意外神色,便知晓这对母女恐怕早就商量好了。
其它族老则是面面相觑,各个脸色都不好看,但也是他们准备不全面,从未想过病的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薛直也会来趟这一趟浑水。
可再一想,薛家大房这泼天的富贵,谁不心动呢?
莫说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了,要是他们,四条腿在地上爬也要爬过来表明态度。
失策啊……
族老们兴冲冲地来,神情恹恹的走,一个个出了门便唉声叹气,不爽都写在了脸上,倒是薛直,在人都走光了后脸色顿时大变,唇色铁青,额头冒出了冷汗。
薛蝌一把扶住自家老爷:“老爷,老爷。”
薛姨妈也顾不得心底那点儿别扭,站起来跟着着急道:“快,找大夫。”
“不用,药。”薛直哆嗦着手往袖子里面掏,薛蝌连忙帮着将药瓶取了出来,倒了一粒丸药塞进薛直的口中,眼看着他气息平复了下来,脸上焦急的神色才有了缓和。
薛姨妈抹着眼泪:“二叔可千万保重身体,如今家中只能依靠你了。”
早些年多恨公婆不允许分家,如今就有多庆幸,只要两房没分家,她们孤儿寡母的就有了依靠,薛姨妈又看向薛蝌,这个侄儿向来优秀,只可惜蟠儿向来与他话不投机,这些年也只是逢年过节时才见上一面,如今倒是有些生疏了,只是一想到日后儿子的香火还得指望他,薛姨妈又下了决心,日后要对这个侄儿好一些。
若她儿子还在,她定是要更亲近娘家姊妹的,可如今儿子没了,薛家对大房虎视眈眈,薛姨妈便一点儿歪心思都不敢有了。
薛直又撑着身子教育了薛蝌几句,才在儿子的掺扶下回了二房的院子。
等回了家才语重心长:“本想着过两年你长大了,我也好将家里这一摊子事交给你,可谁曾想……如今倒是不敢死了。”薛直苦笑:“小小年纪得了两家的财物,为父怕你如小儿抱金砖过市。”
薛蝌心里一颤:“若能叫老爷愿意多陪儿子几年,儿子便是受些罪也是不怕的。”
薛家父子二人彼此谈心,隔壁薛宝钗母女则是抱头痛哭。
“我的儿,日后可就苦了你了。”薛姨妈抱着薛宝钗泪水止不住的落。
隔房的兄弟再好又如何,人心隔肚皮,到底不是嫡亲的兄长,又能为她筹谋几分呢?
薛宝钗摇头:“不苦,女儿只期望能为哥哥换来一个香火。”
其实从族中过继也可以,可是,论血脉,阖族又有谁能比的上薛蝌亲近呢?
薛姨妈又哭了好大一通,到底知晓事情已经定下,心底再不甘也没用,便只能接受了,只是:“那个香菱,我不愿再看见她,她就是那灾祸的因子,你哥哥为了她性命都丢了,倒不如我狠下心肠,将她打死了事,叫她陪你哥哥去。”
“不可。”
薛宝钗连忙阻止:“如今不知多少人眼睛正盯着咱家呢,妈你若不想看见香菱,我就叫香菱躲着些,如今她跟在我身边做丫鬟,日后有机会寻了个小厮配出去便是了,何必脏了手。”
薛姨妈到底不甘心。
“咱家不养着她,将她发卖出去便是。”
她攥紧了拳头:“发卖的远远的,最好叫人牙子卖去那腌臜地儿,叫她长得一张勾人的脸,害了你哥哥的性命。”
薛宝钗到底不忍,嘴上答应着,私下里却叫人牙子为她寻个好去处。
牙行的婆子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姑娘放心,正好儿最近有个新搬来的人家要买几个丫鬟伺候,稍后小的便带着这丫头去试试,她规矩好,长得也好,最是大户人家喜欢的好颜色。”
“麻烦你了。”莺儿给婆子抓了一把干果,又给了两个银锞子,才送了她们从二门出去。
香菱哭哭啼啼跟着婆子走了,婆子也不亏待她,养了两日后,便带着香菱去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林,当家奶奶是个年轻的妇人,她在一群丫鬟中挑拣了一番,最终选择了香菱与另一个女子。
婆子一如在薛府那般谄媚地讨好道:“这个香菱是个勤快的,性子也老实,只唯有一点需要奶奶注意,这丫头以前服侍家中的少爷,那少爷是个混的,给破了身,如今已经不是个大姑娘了。”
顾诗兰先是一愣,随即叹息:“也是个可怜的,既如此就不叫在身边伺候,你可会绣花?”
香菱连忙点头:“会的,以前小的在家里经常绣花补贴家用,若奶奶还要些别的花样,小的也可以学。”
“那便去绣房伺候吧。”
那里距离前院和正房都很远,除非刻意,否则绝不会往那边去,是个十分清幽的好去处。
“小的谢奶奶看重。”
香菱连忙跪下来磕头,这些日子以来,心底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消散了些许。
说到底,她不喜欢冯渊,也不喜欢薛蟠,只是她没有选择,只能被两个男人当个物品似得抢来抢去,后来薛蟠死了,她又害怕薛家将她卖去花船,毕竟薛蟠因她而死,如今能只在绣房里做活,已经是老天开了眼,给了她一条活路了。
她不求其他,只求日子能过得安稳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