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二日睡醒, 再用过早膳后,裴莺再次前往南边的小庖房。

昨日第一锅红糖出锅后倒了膜,经过一夜的冷却, 如今可以拆卸了。

在现代, 工厂里制红糖的模具用的是食品级硅胶, 一张划满格子的硅胶内填平红糖浆, 待其冷却后,只需工人拎起整张硅胶板抖一抖, 上面的硅胶就能掉下来。

但古代没有这种条件, 因此在打造榨汁机的同时, 裴莺还找了木匠, 让其打造了两个类似于硅胶板的木盘子。

糖浆倒入木质的模具中,倒时拆卸直接将模具砸开。

裴莺来到小庖房时,其他人已就位。不过今天陈渊不在, 他早上需给孟灵儿上堂, 暂时没时间。

木质模具没有动, 等着裴莺来拆。

这个模具沉得很, 把红糖和木头一并算上有二十斤, 裴莺双手并用,用力将之拿起,然后翻过来。

模具翻面拍在桌子上,发出好大一声“呯”的声响。

“主母, 接下来需做什么, 让我来吧。”过大江说。

裴莺呼出一口气,“这还怪沉的。过伍长, 你直接用刀将这模具拆毁吧。”

当初命木匠打造模具时,为了后面好拆卸, 木模具制得很薄,格子内也就一厘米不到的厚度,现在拆卸很方便。

一刻钟左右,模具拆卸完成。

裴莺看着满桌的方块红糖,满足喟叹,“总算是有糖了。”

红糖做好了,后面是白糖。

不过这白糖比红糖多了一道脱色的步骤,古代条件不允许,难以制造大量的二氧化硫,脱色只能用最原始的黄泥吸附。

工序不轻松,原料也不多,制白糖这事她得再琢磨琢磨。

今天一个白日,裴莺都待在南边的小庖房,直到晚膳将至,才提拎着一个袋子去正厅。她来到时,其他四人都在了,只差她一个便可以开膳。

三个小辈都知晓她今日继续制糖,如今见了她手中的袋子,不约而同想到了糖。

霍知章首先问:“母亲,这些都是成品的红糖吗?”

裴莺笑着颔首:“对,昨日那两盆柘汁今日彻底完工了,这是一部分红糖,给你们三个拿回去吃。”

霍明霁领着弟妹起身,认真道:“谢过母亲。”

“谢过母亲。”

“谢过娘亲。”

三兄妹纷纷到裴莺面前,裴莺像给幼儿园小朋友派糖果一样,从大袋子里掏出一个小锦袋,依次给三个小辈。

每个小袋的分量都相去不远,裴莺边派边说,“先拿着吃,吃完了再和我说。”

霍霆山坐在上首,看着她相继拿出三个小袋后,大袋子干瘪了。显然只装了三个小袋,再多一个都没有。

男人面无表情的拿起案上的酒喝了一口。

若有似无的糖香缭绕在鼻间,霍知章迫不及待打开小袋,只见袋中装着一块块方形的暗红色糖块,哪怕还未品尝,只是闻着,都觉得无比香甜。

一把糖块,每日吃一颗都能吃上半个月。

霍知章心满意足:“隔壁李家那小子之前得了一把好刀,和我说金不换,依我看这才是金不换。”

裴莺失笑,“还是换的。等明年四月那批柘成熟后,就能批量产糖,倒是高价卖到长安去。”

霍明霁:“儿子预祝母亲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家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甚至不少事会在饭桌上宣布。就如现在,霍霆山看向几个小辈:“明日我和你们母亲启程去西郊别院,先在那边小住几日。等到十二月二十日,再举办一场冬狩,明霁,这场冬狩交予你来安排。”

今天是十二月十日,不过如今已是申时末,今日将尽,从明日开始算,距离冬狩还有九日。

霍明霁应声,“请父亲安心,此事我定当安排妥当。”

安排冬狩说简单也不简单,事事有讲究。首先是邀请的宾客,这场冬狩是有门槛的,非地方官员和大豪强不能去,其次是宾客住宿之地,以及猎场排查,还有随行家奴和卫兵。

这具体启程时间,裴莺还真不知晓,“明日就去,怎的这般着急?”

霍霆山笑着反问:“难不成夫人不挂念热腾腾的汤池?”

裴莺一顿:“自然是挂念的。”

霍霆山嗯了声:“那不就得了。”

“你那些事务处理完了?”这几日她在庖房制糖,他则在书房,平日只有晚膳后双方才会得闲。

霍霆山:“夫人莫忧,已暂告一段落。”

于是裴莺不管了,不过……

“知章、囡囡,你们可要随我们先行?”裴莺问。

霍明霁得留在府中安排来宾之事,另外两个小的无要事,跟着去也不是不行。

霍知章瞬间心动,他本就不是闲得住的性子,西郊别院不远就是猎场,别院待腻了还可以先行进猎场耍。他看向上首的父亲,正想询问,却听对方此时说:

“夫人,留他俩在府中吧,正好和明霁有个伴儿,过些时候再让他们结伴去西郊别院。”

霍知章心死了。

兄长这么大个人了,应该不需要他和妹妹特地陪同才是。

目光偷偷瞥过去,他兄长勾着嘴角,好似对父亲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霍知章撇了撇嘴。

*

一宿过去,临近天亮时,主屋里有了细微的动静。

方才起身的男人此时已换上了晨练专用的短褐,短褐无臂袖设计,他两条结实的胳膊袒露在外,在昏暗中亦能窥见精壮流畅的线条。

他即将去晨练。

不过在晨练之前,男人俯身弯腰,捡起昨夜被他从榻上随意丢下的、三个已打结的鱼鳔,又将小柜子上空空如也的小碗拿走。

等他晨练回来,榻上美妇人还在睡。

此时窗外的天幕亮起微光,那一线天光正火烧似的往四周蔓延,想来再过不久,天就该彻底亮了。

霍霆山将榻上之人连着锦被一同抱起。

裴莺从迷蒙的睡梦中醒来,杏眸半睁地看了他一眼,“……霍霆山?”

“无事,夫人继续睡。”他平静道。

裴莺着实太困了,昨晚这人泡了三个鱼鳔,他一开始还说只是先泡着,不一定得用完,后面证明男人榻上说的许多都是鬼话。

最后三个鱼鳔全用完了。

如今裴莺听他说无事,本就抬不起的眼皮子彻底黏上。

霍霆山抱着人行至主屋门口。

辛锦已在候着,她上手拿着一张小毯子,见霍霆山拦腰抱着人来,她忙上前,将小毛毯轻轻搭在裴莺的面上,而后再迅速将房门打开。

初冬的清晨正是寒凉时,外面凉风呼啸,无形的寒气在房门开启后,如浪潮般席卷入屋。

而在距离主屋台阶下几步路的庭院中,此时停着一辆马车。辛锦快步上前,将马车的车厢门打开。

霍霆山抱着人入内。

车厢内放置了两个小炭盆,还有几个汤婆子,连软座都特地用汤婆子暖过。

霍霆山并没有将人放下,而是带着睡成一团的裴莺一起入座。

辛锦在外将车门轻轻关上。

驾车的过大江见辛锦已退开,牵动缰绳开始驾马。

车架行得很稳,裴莺躺在肉垫子上,加之她困得紧,此时已重新投入美梦中,因此马车行驶时,她无所觉。

踏着黎明的天光,一辆马车从州牧府缓缓驶出。

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几乎不可见,已就位营生的小贩倒是有些,但大家都方醒不久,且寒风习习,皆无交谈的兴致,省得一张嘴就吃凉风。

一路往西驶,马车不久后抵达了西城门。

玄菟郡是大郡县,他们来到时,已有一些更早出门的行商等着出城了。卫兵查阅过所时,行商和卫兵之间少不了交谈两句。

过大江从旁侧驾车过时,交谈声飘了进来。

车内,裴莺长睫微颤,正要看看那恼人的声音来自何处,耳上覆上一只温热的大掌,杂音顿时越去不少。

团着被子、枕在男人腿上的美妇人眉目舒展,再次沉沉睡去。

今日这辆马车没有挂家族标识的木牌子,过大江不按寻常排队等出城,直接驾车往门口去,卫兵见状要来拦,但很快被一面玉制的令牌镇住。

过大江对卫兵微微颔首,而后径自驾车出城。

城外虽说是官道,但官道只是被压实、被走宽的土路,远比不得城中以青石砖铺地那般平稳。

马车行得更慢了。

此去西郊别院,骑马两刻钟可至,乘马车前往一般是半个时辰。然而这回过去,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马车抵达西郊别院时,辛锦和武南然,以及其他卫兵已经从别路先行过来。

和之前一样,马车长驱直入,直行入主院后才停下。候在一旁的辛锦将车厢门打开,霍霆山抱着人下车。

……

裴莺一觉醒来,外面早已天光大亮。平时都是一夜无梦,但是今日醒来后,她难得做梦了。

竟梦到了霍霆山带着她去旅游,且还是一大早直接从被窝里将她带走。

在榻上躺了片刻,裴莺起身。目光转向榻外的那一刻,美妇人的杏眸不住睁圆。

榻外放着雕花木屏风,床头也有小矮柜,罗帐以玉钩别起,但这些通通都不是她熟悉的。陌生的屏风,陌生的柜子,定睛看,甚至连床榻的木柱都不是之前的。

她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难道她又穿越了?

那她囡囡呢!

她囡囡这回还会出现吗?

若是囡囡没有了,她该如何是好?

越想越惊慌,裴莺下榻就想往外走去找女儿,却不慎被锦被绊了一脚,从榻上摔了下来,发出了咚的一声的声响。

霍霆山刚从外进来,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像是人摔着了。他快步走进去一瞧,还真是摔着了。

摔在榻旁,身上还缠着半张锦被,她一头未束的墨发流水似的从脸侧淌下,黑发玉面,只是那张芙蓉玉颜比平时要苍白了些。

“夫人怎的这般不小心?”霍霆山将人捞起来,重新放回榻上。

裴莺怔怔地看着他:“霍霆山?”

她的语气带着些不可置信,霍霆山被她气笑,“不是我,夫人还想是谁?”

裴莺喃喃道:“我原来还在这里啊……”

霍霆山将锦被扯开,“刚刚摔哪儿了?”

裴莺不应,她还在消化着心有余悸的情绪。

霍霆山将她的中裤捋起来,一直推倒膝盖上。她生得白,往常膝盖骨那一块皮肤会透出淡粉,但这会儿红了一大片,隐隐还能看见皮下泛青。

“急什么,又无人催你。”他长眉皱起,而后扬声喊了外面的辛锦,让她去拿药油过来。

裴莺这会儿是彻底缓过来了,她再次扭头打量这间屋子,“这是何处,我怎的在这里?”

他说:“此地乃西郊别院。”

裴莺怔住,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梦里他一大早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塞进马车里带着她出游。

敢情那不是梦,是她半醒半睡的记忆。

“又不赶时间,何须这般早来?”裴莺低头看看自己,她还穿着昨夜入睡前随便拿的那件中衣呢。

“冬日的鱼儿颇为肥美,今日打算带夫人来一场冬捕,故而早些出门。”霍霆山注意到她低头看衣服,笑了声:“安心,除了我,无人瞧见。”

过大江的马车自然不是独行的,前后相距一段皆有黑甲骑看护,就说如今他们住的西郊别院,院内也安置了不少卫兵。

裴莺骨子里是南方人,对未曾见过的冬捕确实感兴趣,但她心里依旧觉得奇怪。

在冬狩来临之前,他们还有九日在别院里。假设今日用完午膳出府,午时抵达此处,再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冬捕也完全可行,何须急于一时?

霍霆山太反常了些。

但怪异归怪异,裴莺又想不出他反常的原因。

北地刚平,周围无战事,按理说如今暂且算得上是修养期,无什可忙的。

他究竟急什么?

这时辛锦带着药油回来了。

霍霆山接过小陶罐,拨开上方的塞子,往手心倒了些药油。

那药油也不知是用什么制的,味道冲得很,裴莺猝不及防被熏了下,下意识想躲。

霍霆山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脚腕,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一手轻松将那截白皙的脚腕骨圈住,另一手覆上她膝上,“淤青得揉开,否则几日难散。本还想带夫人去冬捕,看来如今是不成了。”

“怎就不成,摔了一下罢了,我又不是断了腿。”裴莺还是想去的。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来都来了。既然已来了西郊别院,那就按计划进行到底吧。

他掌心带着厚茧,摁揉得她膝盖那处又疼又痒,有一瞬裴莺仿佛回到了昨夜,亦是这只大掌在到处作乱。

“霍霆山,行了。”裴莺试图缩脚。

男人将大掌抬起,掌下那片薄薄的雪肤晕开大片的绯色,有摔出来的,也有方才上药揉出来的,宛若朱砂画般明艳。

他看了片刻,然后将她另一条腿的中裤也推高,这边倒是比方才的好些。

药是好药,上了药后那片皮肤暖烘烘的,驱散了不少痛意。裴莺洗漱完,又用过早膳后,便跟着霍霆山启程去冬捕。

西郊别院不远处有一条河,河算不得宽,因此每每到了冬日,河面总会结出一层冰。

裴莺脚蹬鹿绒靴,身穿白狐裘,头上还带了一顶兔毛帽,被辛锦打扮得像一颗软叽叽的毛团子。

这会儿她站在河边,看着只穿了件薄袄的霍霆山与一众黑甲骑开始凿冰。

完全是人力打孔,长枪和长戟尖端刺入,再用力狠狠往里面一戳,没入一截。

随着冰块慢慢皴裂出裂痕,能看见凿冰点的颜色变了,像河水打到冰上、浸没到缝隙中,那一片的颜色渐深。

“哗啦——”

某个时刻,还算厚的冰层总算被凿开,不规则的圆孔内荡漾出水波。

霍霆山带着几个卫兵将圆孔扩张了不少,待差不多后,几人收了长戟,转而拿起渔网。

大网沿鱼洞下,堪勘放完后,将渔网的另一头绑在马匹上。霍霆山绑渔网时,裴莺在他身侧看着,本来目光在他打结的动作上,但看着看着,注意力转到渔网处。

裴莺用手拎起一点渔网,在指间搓了搓:“这是丝?”

“嗯,丝缕渔网,以丝制成。”霍霆山说。

裴莺若有所思。

但这时,马匹似感觉到一股来自后方的巨大拉力,顿时不服输地打了个响鼻,随即自行往前走。

霍霆山牵着马匹,令其再等等。

“大将军,今日鱼好多。”鱼孔边的卫兵高声道。

霍霆山眉梢微扬,随即松了马的缰绳,马匹少了钳制,立马迈着蹄子奋力往前。

渔网被马力拖得原路返回,“哗啦啦”的,网身和洞口摩挲,又带起一小片碎冰。

“果然鱼多,这一网下去都有几十条了吧。”

“不仅多瞧着,还条条都那般的肥美,看来今日有口福了。”卫兵们笑道。

鱼确实多,那张渔网好像变成了一棵树,上面结满了会跳动的果子。

今日大丰收。

*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裴莺在西郊别院的日子很舒心,这里有汤池,她每隔一日就要去泡一泡。

若是窝在屋子里待腻了,就和霍霆山在大庭院里骑马。

是的,这几日她还学会了骑马。

虽说骑术不精湛,但好歹能控制马匹转个弯儿。

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来到仅距冬狩开始的两日前,也是这时,家中三个小辈也到了。

裴莺和霍霆山一同去接人,小辈们都是骑马来的,在这凛凛寒冬,裴莺看到女儿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

小姑娘穿了一身赤色的骑马装,身披氅衣,颈脖上挂了一串别致的狼牙项链,整个人明媚得像夏日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