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睡醒, 再用过早膳后,裴莺再次前往南边的小庖房。
昨日第一锅红糖出锅后倒了膜,经过一夜的冷却, 如今可以拆卸了。
在现代, 工厂里制红糖的模具用的是食品级硅胶, 一张划满格子的硅胶内填平红糖浆, 待其冷却后,只需工人拎起整张硅胶板抖一抖, 上面的硅胶就能掉下来。
但古代没有这种条件, 因此在打造榨汁机的同时, 裴莺还找了木匠, 让其打造了两个类似于硅胶板的木盘子。
糖浆倒入木质的模具中,倒时拆卸直接将模具砸开。
裴莺来到小庖房时,其他人已就位。不过今天陈渊不在, 他早上需给孟灵儿上堂, 暂时没时间。
木质模具没有动, 等着裴莺来拆。
这个模具沉得很, 把红糖和木头一并算上有二十斤, 裴莺双手并用,用力将之拿起,然后翻过来。
模具翻面拍在桌子上,发出好大一声“呯”的声响。
“主母, 接下来需做什么, 让我来吧。”过大江说。
裴莺呼出一口气,“这还怪沉的。过伍长, 你直接用刀将这模具拆毁吧。”
当初命木匠打造模具时,为了后面好拆卸, 木模具制得很薄,格子内也就一厘米不到的厚度,现在拆卸很方便。
一刻钟左右,模具拆卸完成。
裴莺看着满桌的方块红糖,满足喟叹,“总算是有糖了。”
红糖做好了,后面是白糖。
不过这白糖比红糖多了一道脱色的步骤,古代条件不允许,难以制造大量的二氧化硫,脱色只能用最原始的黄泥吸附。
工序不轻松,原料也不多,制白糖这事她得再琢磨琢磨。
今天一个白日,裴莺都待在南边的小庖房,直到晚膳将至,才提拎着一个袋子去正厅。她来到时,其他四人都在了,只差她一个便可以开膳。
三个小辈都知晓她今日继续制糖,如今见了她手中的袋子,不约而同想到了糖。
霍知章首先问:“母亲,这些都是成品的红糖吗?”
裴莺笑着颔首:“对,昨日那两盆柘汁今日彻底完工了,这是一部分红糖,给你们三个拿回去吃。”
霍明霁领着弟妹起身,认真道:“谢过母亲。”
“谢过母亲。”
“谢过娘亲。”
三兄妹纷纷到裴莺面前,裴莺像给幼儿园小朋友派糖果一样,从大袋子里掏出一个小锦袋,依次给三个小辈。
每个小袋的分量都相去不远,裴莺边派边说,“先拿着吃,吃完了再和我说。”
霍霆山坐在上首,看着她相继拿出三个小袋后,大袋子干瘪了。显然只装了三个小袋,再多一个都没有。
男人面无表情的拿起案上的酒喝了一口。
若有似无的糖香缭绕在鼻间,霍知章迫不及待打开小袋,只见袋中装着一块块方形的暗红色糖块,哪怕还未品尝,只是闻着,都觉得无比香甜。
一把糖块,每日吃一颗都能吃上半个月。
霍知章心满意足:“隔壁李家那小子之前得了一把好刀,和我说金不换,依我看这才是金不换。”
裴莺失笑,“还是换的。等明年四月那批柘成熟后,就能批量产糖,倒是高价卖到长安去。”
霍明霁:“儿子预祝母亲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家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甚至不少事会在饭桌上宣布。就如现在,霍霆山看向几个小辈:“明日我和你们母亲启程去西郊别院,先在那边小住几日。等到十二月二十日,再举办一场冬狩,明霁,这场冬狩交予你来安排。”
今天是十二月十日,不过如今已是申时末,今日将尽,从明日开始算,距离冬狩还有九日。
霍明霁应声,“请父亲安心,此事我定当安排妥当。”
安排冬狩说简单也不简单,事事有讲究。首先是邀请的宾客,这场冬狩是有门槛的,非地方官员和大豪强不能去,其次是宾客住宿之地,以及猎场排查,还有随行家奴和卫兵。
这具体启程时间,裴莺还真不知晓,“明日就去,怎的这般着急?”
霍霆山笑着反问:“难不成夫人不挂念热腾腾的汤池?”
裴莺一顿:“自然是挂念的。”
霍霆山嗯了声:“那不就得了。”
“你那些事务处理完了?”这几日她在庖房制糖,他则在书房,平日只有晚膳后双方才会得闲。
霍霆山:“夫人莫忧,已暂告一段落。”
于是裴莺不管了,不过……
“知章、囡囡,你们可要随我们先行?”裴莺问。
霍明霁得留在府中安排来宾之事,另外两个小的无要事,跟着去也不是不行。
霍知章瞬间心动,他本就不是闲得住的性子,西郊别院不远就是猎场,别院待腻了还可以先行进猎场耍。他看向上首的父亲,正想询问,却听对方此时说:
“夫人,留他俩在府中吧,正好和明霁有个伴儿,过些时候再让他们结伴去西郊别院。”
霍知章心死了。
兄长这么大个人了,应该不需要他和妹妹特地陪同才是。
目光偷偷瞥过去,他兄长勾着嘴角,好似对父亲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霍知章撇了撇嘴。
*
一宿过去,临近天亮时,主屋里有了细微的动静。
方才起身的男人此时已换上了晨练专用的短褐,短褐无臂袖设计,他两条结实的胳膊袒露在外,在昏暗中亦能窥见精壮流畅的线条。
他即将去晨练。
不过在晨练之前,男人俯身弯腰,捡起昨夜被他从榻上随意丢下的、三个已打结的鱼鳔,又将小柜子上空空如也的小碗拿走。
等他晨练回来,榻上美妇人还在睡。
此时窗外的天幕亮起微光,那一线天光正火烧似的往四周蔓延,想来再过不久,天就该彻底亮了。
霍霆山将榻上之人连着锦被一同抱起。
裴莺从迷蒙的睡梦中醒来,杏眸半睁地看了他一眼,“……霍霆山?”
“无事,夫人继续睡。”他平静道。
裴莺着实太困了,昨晚这人泡了三个鱼鳔,他一开始还说只是先泡着,不一定得用完,后面证明男人榻上说的许多都是鬼话。
最后三个鱼鳔全用完了。
如今裴莺听他说无事,本就抬不起的眼皮子彻底黏上。
霍霆山抱着人行至主屋门口。
辛锦已在候着,她上手拿着一张小毯子,见霍霆山拦腰抱着人来,她忙上前,将小毛毯轻轻搭在裴莺的面上,而后再迅速将房门打开。
初冬的清晨正是寒凉时,外面凉风呼啸,无形的寒气在房门开启后,如浪潮般席卷入屋。
而在距离主屋台阶下几步路的庭院中,此时停着一辆马车。辛锦快步上前,将马车的车厢门打开。
霍霆山抱着人入内。
车厢内放置了两个小炭盆,还有几个汤婆子,连软座都特地用汤婆子暖过。
霍霆山并没有将人放下,而是带着睡成一团的裴莺一起入座。
辛锦在外将车门轻轻关上。
驾车的过大江见辛锦已退开,牵动缰绳开始驾马。
车架行得很稳,裴莺躺在肉垫子上,加之她困得紧,此时已重新投入美梦中,因此马车行驶时,她无所觉。
踏着黎明的天光,一辆马车从州牧府缓缓驶出。
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几乎不可见,已就位营生的小贩倒是有些,但大家都方醒不久,且寒风习习,皆无交谈的兴致,省得一张嘴就吃凉风。
一路往西驶,马车不久后抵达了西城门。
玄菟郡是大郡县,他们来到时,已有一些更早出门的行商等着出城了。卫兵查阅过所时,行商和卫兵之间少不了交谈两句。
过大江从旁侧驾车过时,交谈声飘了进来。
车内,裴莺长睫微颤,正要看看那恼人的声音来自何处,耳上覆上一只温热的大掌,杂音顿时越去不少。
团着被子、枕在男人腿上的美妇人眉目舒展,再次沉沉睡去。
今日这辆马车没有挂家族标识的木牌子,过大江不按寻常排队等出城,直接驾车往门口去,卫兵见状要来拦,但很快被一面玉制的令牌镇住。
过大江对卫兵微微颔首,而后径自驾车出城。
城外虽说是官道,但官道只是被压实、被走宽的土路,远比不得城中以青石砖铺地那般平稳。
马车行得更慢了。
此去西郊别院,骑马两刻钟可至,乘马车前往一般是半个时辰。然而这回过去,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马车抵达西郊别院时,辛锦和武南然,以及其他卫兵已经从别路先行过来。
和之前一样,马车长驱直入,直行入主院后才停下。候在一旁的辛锦将车厢门打开,霍霆山抱着人下车。
……
裴莺一觉醒来,外面早已天光大亮。平时都是一夜无梦,但是今日醒来后,她难得做梦了。
竟梦到了霍霆山带着她去旅游,且还是一大早直接从被窝里将她带走。
在榻上躺了片刻,裴莺起身。目光转向榻外的那一刻,美妇人的杏眸不住睁圆。
榻外放着雕花木屏风,床头也有小矮柜,罗帐以玉钩别起,但这些通通都不是她熟悉的。陌生的屏风,陌生的柜子,定睛看,甚至连床榻的木柱都不是之前的。
她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难道她又穿越了?
那她囡囡呢!
她囡囡这回还会出现吗?
若是囡囡没有了,她该如何是好?
越想越惊慌,裴莺下榻就想往外走去找女儿,却不慎被锦被绊了一脚,从榻上摔了下来,发出了咚的一声的声响。
霍霆山刚从外进来,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像是人摔着了。他快步走进去一瞧,还真是摔着了。
摔在榻旁,身上还缠着半张锦被,她一头未束的墨发流水似的从脸侧淌下,黑发玉面,只是那张芙蓉玉颜比平时要苍白了些。
“夫人怎的这般不小心?”霍霆山将人捞起来,重新放回榻上。
裴莺怔怔地看着他:“霍霆山?”
她的语气带着些不可置信,霍霆山被她气笑,“不是我,夫人还想是谁?”
裴莺喃喃道:“我原来还在这里啊……”
霍霆山将锦被扯开,“刚刚摔哪儿了?”
裴莺不应,她还在消化着心有余悸的情绪。
霍霆山将她的中裤捋起来,一直推倒膝盖上。她生得白,往常膝盖骨那一块皮肤会透出淡粉,但这会儿红了一大片,隐隐还能看见皮下泛青。
“急什么,又无人催你。”他长眉皱起,而后扬声喊了外面的辛锦,让她去拿药油过来。
裴莺这会儿是彻底缓过来了,她再次扭头打量这间屋子,“这是何处,我怎的在这里?”
他说:“此地乃西郊别院。”
裴莺怔住,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梦里他一大早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塞进马车里带着她出游。
敢情那不是梦,是她半醒半睡的记忆。
“又不赶时间,何须这般早来?”裴莺低头看看自己,她还穿着昨夜入睡前随便拿的那件中衣呢。
“冬日的鱼儿颇为肥美,今日打算带夫人来一场冬捕,故而早些出门。”霍霆山注意到她低头看衣服,笑了声:“安心,除了我,无人瞧见。”
过大江的马车自然不是独行的,前后相距一段皆有黑甲骑看护,就说如今他们住的西郊别院,院内也安置了不少卫兵。
裴莺骨子里是南方人,对未曾见过的冬捕确实感兴趣,但她心里依旧觉得奇怪。
在冬狩来临之前,他们还有九日在别院里。假设今日用完午膳出府,午时抵达此处,再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冬捕也完全可行,何须急于一时?
霍霆山太反常了些。
但怪异归怪异,裴莺又想不出他反常的原因。
北地刚平,周围无战事,按理说如今暂且算得上是修养期,无什可忙的。
他究竟急什么?
这时辛锦带着药油回来了。
霍霆山接过小陶罐,拨开上方的塞子,往手心倒了些药油。
那药油也不知是用什么制的,味道冲得很,裴莺猝不及防被熏了下,下意识想躲。
霍霆山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脚腕,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一手轻松将那截白皙的脚腕骨圈住,另一手覆上她膝上,“淤青得揉开,否则几日难散。本还想带夫人去冬捕,看来如今是不成了。”
“怎就不成,摔了一下罢了,我又不是断了腿。”裴莺还是想去的。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来都来了。既然已来了西郊别院,那就按计划进行到底吧。
他掌心带着厚茧,摁揉得她膝盖那处又疼又痒,有一瞬裴莺仿佛回到了昨夜,亦是这只大掌在到处作乱。
“霍霆山,行了。”裴莺试图缩脚。
男人将大掌抬起,掌下那片薄薄的雪肤晕开大片的绯色,有摔出来的,也有方才上药揉出来的,宛若朱砂画般明艳。
他看了片刻,然后将她另一条腿的中裤也推高,这边倒是比方才的好些。
药是好药,上了药后那片皮肤暖烘烘的,驱散了不少痛意。裴莺洗漱完,又用过早膳后,便跟着霍霆山启程去冬捕。
西郊别院不远处有一条河,河算不得宽,因此每每到了冬日,河面总会结出一层冰。
裴莺脚蹬鹿绒靴,身穿白狐裘,头上还带了一顶兔毛帽,被辛锦打扮得像一颗软叽叽的毛团子。
这会儿她站在河边,看着只穿了件薄袄的霍霆山与一众黑甲骑开始凿冰。
完全是人力打孔,长枪和长戟尖端刺入,再用力狠狠往里面一戳,没入一截。
随着冰块慢慢皴裂出裂痕,能看见凿冰点的颜色变了,像河水打到冰上、浸没到缝隙中,那一片的颜色渐深。
“哗啦——”
某个时刻,还算厚的冰层总算被凿开,不规则的圆孔内荡漾出水波。
霍霆山带着几个卫兵将圆孔扩张了不少,待差不多后,几人收了长戟,转而拿起渔网。
大网沿鱼洞下,堪勘放完后,将渔网的另一头绑在马匹上。霍霆山绑渔网时,裴莺在他身侧看着,本来目光在他打结的动作上,但看着看着,注意力转到渔网处。
裴莺用手拎起一点渔网,在指间搓了搓:“这是丝?”
“嗯,丝缕渔网,以丝制成。”霍霆山说。
裴莺若有所思。
但这时,马匹似感觉到一股来自后方的巨大拉力,顿时不服输地打了个响鼻,随即自行往前走。
霍霆山牵着马匹,令其再等等。
“大将军,今日鱼好多。”鱼孔边的卫兵高声道。
霍霆山眉梢微扬,随即松了马的缰绳,马匹少了钳制,立马迈着蹄子奋力往前。
渔网被马力拖得原路返回,“哗啦啦”的,网身和洞口摩挲,又带起一小片碎冰。
“果然鱼多,这一网下去都有几十条了吧。”
“不仅多瞧着,还条条都那般的肥美,看来今日有口福了。”卫兵们笑道。
鱼确实多,那张渔网好像变成了一棵树,上面结满了会跳动的果子。
今日大丰收。
*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裴莺在西郊别院的日子很舒心,这里有汤池,她每隔一日就要去泡一泡。
若是窝在屋子里待腻了,就和霍霆山在大庭院里骑马。
是的,这几日她还学会了骑马。
虽说骑术不精湛,但好歹能控制马匹转个弯儿。
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来到仅距冬狩开始的两日前,也是这时,家中三个小辈也到了。
裴莺和霍霆山一同去接人,小辈们都是骑马来的,在这凛凛寒冬,裴莺看到女儿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
小姑娘穿了一身赤色的骑马装,身披氅衣,颈脖上挂了一串别致的狼牙项链,整个人明媚得像夏日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