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裴景臣需要去日本出差,没法在家过年了,本想给裴海洋报个旅游团的,但老人家身为中华儿女对过年十分有情怀,春节必须待在祖国。

裴海洋道:“再说了,过年我店里生意正好的时候,单子多的做不过来,这时候撇下老顾客出去玩,像话吗。”

裴景臣只好随了他,并调侃道:“还撇下周婶,是挺不像话。”

裴海洋恼的脖子通红:“别胡说八道!我跟你周婶啥都没有啊!”

裴景臣在日本谈生意,免不得上酒桌互相灌,几天下来直接不分白天黑夜,幸好有许特助伴驾。裴景臣真心赞赏他的工作能力,决定趁着新年新气象给许特助涨工资,许特助欢天喜地高呼万岁,重金之下越发的卖力。

裴景臣揉着宿醉导致的太阳穴抽痛,忽然想到什么,“今天几号了?”

许特助秒答,裴景臣反应了下,许特助细致入微的补充:“农历正月初二。”

裴景臣怔了怔:“已经初二了?”

许特助心里咯噔一下,“已经”两个字是什么情况?难道裴总有别的安排被他粗心大意的疏漏了?卧了个大槽,刚要涨工资的说!

裴景臣点进微信,找到苏清词,最后的聊天记录是他发的“。”,还被对方拒收了,因为他被单方面删除了好友。

裴景臣下意识往上翻,其实他时间宝贵,很多文件堆积如山等着他去看,但他控制不住,只想翻手机。

裴景臣突然意识到最近三个月,他跟苏清词的聊天频率明显减少,而往三个月之前翻,他们每天都有通讯。翻着翻着,裴景臣如愿以偿的翻到了去年,春节00点00分00秒,苏清词踩着点给他发新年快乐。

而当时的他正踩着点给别人发新年快乐——作为生意人,很多社交需要努力经营,每到这种时候他的手机通讯设备都是最忙的。给这个总裁道喜,给那个董事长祝贺,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凌跃。

苏清词曾跟他抱怨过,说他脑子里只有工作工作工作,你的准点祝福永远落不到我身上,我不配是吧?

不等裴景臣说什么,苏清词又自言自语的表示算了,也就发发牢骚而已。苏清词会像只小奶猫似的赖在他怀里,既温软又强势的说:“还是工作重要,你签完合同意气风发的模样,真的超帅超耀眼。臣臣,我真是喜欢死你了。”

逮着机会就表白,苏清词就这样。

绝大多数时间,苏清词能无理取闹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但有些时候,他又会变得很懂事,比方他再闹脾气,也不会妨碍他的工作,再蛮不讲理,也会全心全意支持他的事业。

裴景臣拿着手机出神。

许特助汗流浃背提心吊胆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问:“裴总,初二怎么了吗?”

裴景臣回过神来:“没事。”

苏清词不止一次说过他每谈成一单生意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都超帅超耀眼。其实他也想说,苏清词每画完一幅画时,桀骜轻狂的模样都超美超迷人。

日本这边的行程结束,裴景臣率领以许特助为首的团队,从东京机场前往首尔。

此次去便是跟纳瑞游戏公司正式签约。

飞机降落,裴景臣从绿色通道走出来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他。

裴景臣回头,目光顿时一冷。

十米之外,一身洋气小西服的沐遥穿过人潮,向他小步走来。

许特助十分懂事的跟裴景臣说:“裴总,我们先走了。”然后朝背后团队吆喝了声,众人踢踢踏踏的先行一步。

沐遥走到距离裴景臣三步的位置,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若有似无的拨弄了几下刘海儿,神色中有些匆忙:“景臣,好久不见。”

裴景臣绕开他就走。

沐遥忙说道:“裴景臣,连朋友都做不了了吗?”

裴景臣斩钉截铁道:“是,做不了。”

沐遥委屈的眼眶发红:“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我只是实施,没有得手,你就铁了心的跟我绝交。可苏清词既实施又得手了,你却跟他交往同居。”

裴景臣:“跟你没关系。”

沐遥气笑了:“不就是给你输过血吗?如果我的血型也是Rh阴性AB型的,我也可以给你输啊!”

裴景臣转过身来,自那日绝交之后,第一次正面正视他:“沐遥,咱俩当年就没什么,只是比高中同学多了些交情而已的朋友关系。我这种朋友很多,你不是独特的那个。”

沐遥愣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疲累的扯着嘴唇苦笑:“裴景臣,你说话真直。”

“直接”到不管不顾,深深刺伤别人都不知道,也不在乎。人人都说裴景臣是暖男,沐遥也这么认为,他从不发脾气,不摔东西不说脏话,绅士有礼貌,乐于助人。可他真狠起来,也是字字诛心,毫不留情。

裴景臣说:“这种事情上,没必要婉转。”

沐遥深吸口气,半笑不笑道:“是么,我该说你对待感情认真,是个温柔果断的好男人,还是你根本就冷漠绝情,就算是苏清词无怨无悔的追了你这么多年,也难以焐热你那颗铁石心肠。”

裴景臣瞳孔微震,沐遥失笑道:“别误会,我可不是在为苏清词抱不平,就是突然想起他了,有感而发。”

沐遥双臂抱胸,追问道:“对了,苏清词好点了吗?”

裴景臣愣了愣:“什么?”

“你不知道?”沐遥面露诧异,“我也是听张浩南说的,他年前在水木芳华遇上苏清词了,苏清词还跟闵家纨绔打了一架,好像是胃出血吧?苏清词送医了,不过我看你还有心思出差签约,想必他已经好了。”

裴景臣脸色发沉:“什么胃出血?哪天的事?”

“你问我?”沐遥莫名其妙的眨眼睛,成功被逗乐,笑着笑着就感同身受的摇了摇头,“裴景臣,你确实温柔体贴,但只对你在乎和你喜欢的人。而像我跟苏清词这种的,穷极一生追着你,也只会沦为自取其辱的舔狗罢了。”

裴景臣怔住。

“再见。”沐遥拖着行李箱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苏清词,我突然有点可怜你了。”

裴景臣给苏清词打电话,却提示对方已关机。

苏清词沉溺于创作时,经常会把手机关机。但这次裴景臣也不知怎回事,可能是沐遥传达的讯息太过惊骇,这让裴景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不受控制想起苏清词回家那天,捂着心口好像难受极了的样子。还有更久之前,苏清词站在路灯下质问他,身体异常的单薄萧瑟,明明嘴唇轻扬在笑,却写尽了凄凉的悲色,好像快碎了的样子。

有些时候你不得不相信玄学,同样的回忆想起来,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事赶事那么巧,越发觉得有迹可循的不对劲。

裴景臣不知道是自己浮想联翩对号入座,还是真的早有预兆只是被他刻意的疏忽给揭过了。

去纳瑞公司的路上,许特助问裴景臣怎么了,是家里有事吗?

裴景臣心不在焉的“嗯”了声,许特助安慰道:“签约很快的,咱们今晚的航班,明天就能回京城了。”

是啊,左右不过十几个小时。裴景臣心下稍安,签约仪式至关重要,可不能出差错,他需得摒除杂念,全心应对,等回国之后再去想苏清词的事。到时先不回家,在机场打个出租车去苏清词那……

和纳瑞公司的签约仪式很盛大也很隆重,纳瑞和凌跃的鼎力合作,直接受到两国业界业外人士的关注,现场媒体云集,在各方记者的采访和拍照下,裴景臣跟纳瑞的老总相互签约,握手合影。

台下有游戏领域的大佬级人物感叹道:“裴景臣才二十六岁吧?后生可畏啊。”

这款受全球玩家追捧的游戏,将会为凌跃带来至少五十亿的收入。

国内的财经新闻都在说,裴总裴总,每年都在拉高城市的GDP,一年更比一年高。

在回国飞机的商务舱里,邻座的男人认出了裴景臣,主动打招呼,自我介绍是XX品牌的CEO。裴景臣有所耳闻,跟他互递名片后,便是喜闻乐见的商业互吹。

CEO注视着裴景臣的手说:“胸针很漂亮。”

裴景臣道了声“谢谢”,把向日葵胸针收进口袋。CEO吃惊道:“这么精致的胸针,怎么不佩戴呢?”

裴景臣手边的平板电脑屏幕停留在中午的新闻上,新闻是凌跃跟纳瑞的签约仪式,高清大图拍的是裴景臣跟对方老总握手的一幕。他身着高定的白色西装,跟这枚向日葵胸针很搭,若他当时佩戴的话,一定更添光加彩。

裴景臣说:“还不到时候。”

CEO笑问什么意思,裴景臣看向他,又将目光递出窗外,看那苍茫的滚滚云层:“等凌跃成功上市的时候,才能戴。”

“看来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CEO笑着说,“裴总,你很有仪式感嘛。”

裴景臣愣了下,有些被逗乐的无奈。

苏清词不止一次说过他闷葫芦,没情趣,不会制造惊喜和浪漫,没劲透了。

裴景臣也深以为然,知道自己随随便便的性子,对这个节那个纪念日的看得很淡。他就想两个人天天住在一起,同床共枕,都已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又何必执着于什么纪念日呢!又不是两地分居的跨国恋,需要逮着个特殊节日使劲腻歪。

他跟苏清词,不是每天都在腻歪吗?

下了飞机,裴景臣尽情深吸一口京城的空气。他喃讽让许特助和其他人先走,并说此次去日本又辗转韩国一路辛苦,奖金少不了,半个月的休假更少不了。众人欣喜若狂热烈欢呼,为凌跃服务,为裴总效劳,为公司和个人的美好明天鞠躬尽瘁!

众人热热闹闹的散了,裴景臣拦一辆出租车,报上小区地址。

他隔三差五的来,拥有八块腹肌的保安大哥早眼熟他了:“小伙砸,又来找苏老师啊?”

裴景臣点头微笑,保安大哥心尖一颤,心说真像某个想不起名字的明星,帅毙了。

知道裴景臣跟苏清词认识,保安大哥便不拦着了。裴景臣道谢后,走进小区,顺着一排排独栋别墅往里找,在苏清词家门口驻足,按门铃。一遍没人,再按,没人开,再按,还是没人,裴景臣很有耐心的再按,同时给苏清词打电话。

门是没人来开,电话是无法接听。

裴景臣突然感到有些失措。

苏清词联系不上了。这个时间这个日子,他可能在国外旅游,是处于信号接收不到的地方吗?手机是关机状态,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不可能任由手机没电超过二十四小时。难不成他在极其寒冷的地方,因为气温过低手机电池承受不住,给“冻”没电了?

裴景臣翻着手机里十分钟都划不到底的通讯录,忽然感到有点无助。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苏清词在哪天消失了,他根本无处打听。并非他没有人脉,而是苏清词没有任何社交,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他明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却仿佛被世界拒绝在外。

裴景臣恍然想起苏清词第一次玩失踪之前,那天的天气很不好,刮风打雷,暴雨倾盆。苏清词坐在懒人沙发里出神的望着天,忽然开口问他:“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找我吗?”

他在厨房边切菜边回答:“往哪儿消失?”

苏清词也说不出往哪儿,笑着重复:“你会找我吗?”

裴景臣看向他,这不是废话吗?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突然不见了,当然会找。就算是养的小猫小狗也不会任由它丢了,不管不顾吧?

他说:“会。”

苏清词眨了眨眼:“我不信。”

第二天,苏清词就失踪了。

裴景臣记得自己电话联系不上,开着车去苏清词有可能在的地方找人,找了整整小半天,最终在小区花园里找到守株待兔的苏清词。

裴景臣很生气,但他不会大吵不闹,只是阴沉着脸冷冷地说:“你玩够了没有!”

苏清词却笑了,明明做错了事,他还有脸笑。

不等裴景臣再训斥,苏清词忽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你真的会找我。”

“苏清词,以后不许拿这个胡闹,我也不会再陪你胡闹,记住了吗?”

苏清词没再说别的,但裴景臣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

苏清词在说:有人惦记,有人找我的感觉真好。

裴景臣又想起来有次回家,裴海洋喝多了酒,说他跟苏清词之间的关系很凄美。

裴景臣被凄美两个字弄得吐槽无能,让裴海洋快别胡说八道了。裴海洋失笑,借着酒劲儿给了他一后脑勺,说:“你是小词在这个世界上的羁绊。”

裴景臣说他爸热血漫画看多了吧,还羁绊?

裴海洋神色清明,目光炯炯的道:“你是将他跟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绳,你若断了,他就丢了。”

裴景臣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再猛然下坠,没有尽头的坠,一种悬空的窒息感。

裴景臣给许特助打电话,对方秒接:“裴总?”

“给我找雾霖集团总部秘书处电话。”裴景臣并没等太久,许特助办事从来不会超过三分钟。

裴景臣拨打过去问:“我是凌跃游戏的裴景臣,劳烦找你们首席秘书长。”

又过一分钟,手机里传出回音:“您好,我是王秘书。”

裴景臣立刻说:“劳烦给我苏董事长的联系方式,我有急事问他。”

裴景臣根本不对这个所谓“亲爷爷”抱希望,但这已经是他仅有的途径了。

王秘书:“董事长人在医院,最近一段时间应该没空见任何人了。”

裴景臣正要问出什么事了,王秘书的下一句话让他如遭雷轰,整个人僵在寒天。

“您方才说您是凌跃游戏的裴景臣?那您为何不知道苏少爷住进了ICU,您不是少爷的男朋友吗?”

当你把头泡进水里,水流会冲洗着耳膜,造成听觉上的堵塞,听不清东西,仿佛这个世界都离自己远了。

持续的泡在水里,肺部的氧气会一点一点耗尽,你会感到呼吸困难,浑身脱力,视野模糊,直到眼前所有东西汇聚成一个白点,伴随着彻底失聪,陷入绝望的昏迷。

此时此刻的裴景臣就是这样的感受。

虽然他的脑袋没有泡在水里,他也在昏迷前硬生生挺过来了。多亏有寒风扑面,彻骨的冷空气夹杂着霜雪打在身上,如临深渊,不寒而栗。

王秘书:“喂?裴总,裴总?您还在听吗,裴总?”

裴景臣第一次掀唇,觉得自己说了,可没有发出声音。他只好咽一口唾沫,滚了滚喉结,再掀唇,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哪,哪家医院?”

王秘书报了个地址。

裴景臣边大步往小区外走,边捏着手机说:“再说一遍。”

他智商很高,记忆很强,从小就过耳不忘。

“抱歉,再说一遍。”

坐上出租车,裴景臣颤抖的手扶住凌乱的额发:“王秘书不好意思,再,再说一遍。”

司机:“不用说了我都听见了。天养医院,京城最牛逼的全科私立医院,是不是去这儿?”

裴景臣急急点头,无意间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面色煞白煞白的。

王秘书说了句“我等您”,裴景臣应了声,没再说别的,挂了电话。

或许他该问发生了什么。

正常人都会问吧?哪怕隔着电话不方便,也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怎么回事。

但是裴景臣不敢,也不想。

什么ICU,好端端的怎么会进ICU?上次见苏清词还端端的,这才过了多久,突然就进重症监护室了?那可是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只有危重病人才能进的地方!什么急病会这么来势汹汹?除非是意外事故!

车祸?不可能吧!虽然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每年全世界约有13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但更多的人可以平平安安的活到老。

车祸再常见,放到大数据面前也都会变成小几率。而且苏清词那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幸运”的摊上。

苏清词曾自我调侃过:“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肯定长命百岁。”他边说,边将自己的锁骨递到裴景臣的唇下,“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只是个性偏激,远不到“祸害”那一步。但如果能遗千年,那当个“祸害”也不错。

裴景臣含着拳头闷咳几下。

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他不该先乱作一团的。说不定,说不定这又是苏清词的胡闹!

苏清词酝酿整整三个月,就是为了来这么一下!为了效果逼真还提前跟王秘书沟通串气,等他心急火燎慌里慌张的赶到医院,苏清词别说ICU了,肯定就在住院大楼门口等他。

肯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裴景臣闭上眼睛,两只手握在一起,紧紧地攥着,仿佛在祈祷。

司机:“到了您内!”

裴景臣冲下车,走进住院楼,东张西望,试图在来来往往的身穿病号服的人们身上找到熟悉的脸,就连医护人员也不放过——如果苏清词想来个大惊喜,玩Cosplay呢?所以连路过的清洁工,裴景臣都特意掰过来身子看。

不是,都不是。

“裴总。”

裴景臣回头,看见迎面过来的王秘书。

裴景臣深吸口气,故作镇定的问:“苏清词人呢?”

王秘书抚了抚眼镜,道:“跟我来吧。”

裴景臣跟着王秘书上电梯,看他按下“3”层按键,裴景臣下意识看墙上张贴的楼层索引,3F后面写的是——重症医学科。

裴景臣心脏震了震,下电梯,跟王秘书走进病房外的家属休息室,苏柏冬就坐在这里。

裴景臣看着紧闭的病房门,以及门边张贴的标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重症医学科”五个字。都是真的。

裴景臣快步冲到苏柏冬面前:“苏清词为什么会进ICU,他出什么事了?”

苏柏冬面色苍白,因休息不足而角膜充血的双眼瞪向裴景臣:“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裴景臣怔鄂,苏柏冬声色俱厉:“你是小词的男朋友吧?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你却连他生了重病都不知道?”

裴景臣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他一下,脑中霎时浮现出一句话,一句苏清词曾说过,但被他不以为然忽略了的话。在某个午后,在“无数次公司楼下等你”的其中一次,苏清词说:“我生病了。”

“什么病?”裴景臣死死掐着自己的指关节。

苏柏冬闭上眼睛,满脸讽刺的笑。

王秘书开口说:“特发性肺动脉高压。”

裴景臣急忙问:“什么高压,这是什么病?”

王秘书说:“是原因不明的肺血管阻力增加,引起持续性肺动脉高压力升高,导致肺动脉压力在静息状态下≥25mmHg,排除所有引起肺动脉高压的继发性因素……”

裴景臣打断道:“能治好吗?”

王秘书神色一悲,苏柏冬睁开双眼道:“这是绝症。”

裴景臣好像被当头一棒,眼前骤然间的陷入暗无天日的黑。

王秘书下意识想伸手搀扶,见裴景臣站的还算稳,收了手:“IPAH是一种罕见病,也确实是不治之症……”

“裴景臣。”苏柏冬突然开口,起身逼近,兴师问罪道,“温萌萌说了,IPAH即便是早期也会出现呼吸困难、疲乏、眩晕和胸痛,更会出现咯血不止的症状!你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却一丁点都不知道?”

裴景臣掀唇想回答什么,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呼吸困难、疲乏、眩晕、胸痛、咯血。这些词但拎一个出来没什么,可它们组合在一起,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时,就显得那么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裴景臣有些站不住了,双腿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往后趔趄两步,靠上冰凉彻骨的墙体。

情绪激动的苏柏冬又说了什么,裴景臣没听清,只是再抬眼时,看见老头子因气急败坏而扭曲的五官,顿觉讽刺:“您是愤怒,伤心?他在里面生死未卜,您很着急吗,您也会为了他心痛吗?”

苏柏冬愣住。

这个时候想起苏清词是你孙子了?裴景臣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苏柏冬想找一个宣泄口,一个通过指责裴景臣能让自己好受点的宣泄口。裴景臣也想找,可是找不到,因为苏柏冬的指责是那样的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是啊,亲爷爷又怎么样?如果病人有意隐瞒,亲生父母都不会知道。可他这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呢,明明同吃同住,接吻拥抱,做最亲密的事。可不仅一无所知,还在苏清词曾想坦白告诉的时候拒绝了。

裴景臣感到浑身无力,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胸口沉沉甸甸透不过气来,喉咙干痒想剧烈的咳嗽,咳一声,没有血。

王秘书说守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提议让脸色极差的裴景臣到外面透透气。

裴景臣站在空中连廊,冷空气灌入肺脏,冲开狭窄的气道,呼吸一瞬间通畅了,可那风太冷,像刀片刮的肺脏生疼。

“他的情况怎么样?”裴景臣问身后的王秘书,并未接他递出的罐装咖啡。

王秘书把咖啡放台面上:“不太好。”

裴景臣心脏一颤。

王秘书只将诊断说给裴景臣听:“三尖瓣反流中度,肺动脉高压重度。”

裴景臣才问出一个“他”字,王秘书就心领神会的说:“春节那天在路边晕厥,幸好有路人发现叫了救护车,送进急诊室整整抢救了八个小时。苏董接到医院电话时,已经是正月初二的早上了,之后就安排转院,住进了这里,并在昨天早上做了开胸手术。”

春节?!

裴景臣猛然一震,所以苏清词没有给他发新年快乐?在阖家团圆的日子,苏清词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街上游荡,更发病晕厥,若当时没有路人发现,苏清词岂不是直接就……

裴景臣抓起咖啡,心慌意乱的启易拉罐,可那薄薄的铁环却怎么也撬不动。

王秘书伸手夺来,启开,递给裴景臣。裴景臣就像久旱沙漠中苦行数年的旅人,发狠的灌入大半瓶水源,当液体滑过咽喉,他却受到刺激难以抑制的呛咳起来。这一咳,撕扯着肺脏火烧火燎的疼。

原来是这样的疼,一颗健康肺尚且这样疼,苏清词的肺呢?每次咳嗽起来鲜血淋漓,每次呼吸都是跟全世界抢氧气。

裴景臣嗓音沙哑的问:“医生有说他这个病,有多长时间了吗?”

王秘书:“我们发现苏少爷在人民医院有过就诊记录,温院长还特意去要了病历,日期是去年的十二月初。”

裴景臣五指用力,捏的易拉罐“咯吱咯吱”响。仿佛被寒风扇了一个耳光,原来所有的事都是有迹可循,苏清词从未想过刻意隐瞒,他不仅漏洞百出,还在得病后的第一时间想告诉他这个唯一能说的人,但凡他多留意,或是抛开有色眼镜真真正正的信苏清词一次,也许,也许……

裴景臣一拳砸在栏杆上,咬牙道:“才三个多月,病情进展的这么快?”

王秘书又扶了下眼镜,道:“少爷拒绝入院治疗。”

裴景臣猝不及防,只听王秘书继续说:“院方出示了拒绝入院的承诺书,我和苏董都看了,确实是少爷亲笔签字。”

“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害怕住院,但除了住院治疗,也可以回家吃……”裴景臣没能说出“药”字,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劈。

靶向药?他从头至尾就没见过。是苏清词藏起来偷偷地吃,还是苏清词压根儿就没吃?

可苏清词明明很惜命很怕死,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的就嚷嚷,他说“我当然要照顾好自己,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这样才能跟臣臣你直到永远”。他还说“我们还有好多好多日子呢,至少五十年,不,八十年,我们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裴景臣不敢想,也想不明白,他那比最先进的机器还要精密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狼狈,它被名为“苏清词”的木马入侵,彻底瘫痪。

下午两点,ICU开放家属探视。

裴景臣在消毒间更换隔离衣服,穿上鞋套,佩戴口罩,做好一切消毒后,病房门打开,裴景臣迈动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病房。

入目所见,是至少五六台冰冷的医疗仪器,它们将病床团团包围,发出压抑的滴、滴、声。

而病床之上的人,浑身插满管子,裴景臣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却又不得不看。

那个骄傲的、偏执的、任性的、嚣张的小少爷。那个轻狂的、矜贵的、鲜明的、优雅的艺术家。他躺在床上依靠仪器辛苦的呼吸着,痛苦又狼狈。

裴景臣颤抖的伸手,落在苏清词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很凉。

苏清词的体温向来低,尤其到了晚上,体质畏寒,经常顺着被窝拱进他怀里,像一只寻找热源的怕冷小猫。而裴景臣体质好,身体热,会习惯性的将苏清词抱进怀里,让他暖暖和和的安睡一夜。等到第二天清晨,苏清词还黏黏糊糊的不起来,他不起,被他压着胳膊的裴景臣也起不了,只能喊苏清词,不然上班要迟到了。

苏清词偶尔也会耍耍赖,故意装睡使坏,就想让他君王不早朝。每到这个时候,裴景臣会先“鸣枪示警”,出言警告,如果苏清词不为所动,他便熟练的摸去苏清词的痒痒肉,冲着胳肢窝来两下,保准上气不接下气的求饶。

裴景臣探去苏清词的胳肢窝,轻轻一戳,再戳。

苏清词一动未动,连眼睫毛的丝毫微颤都没有。

“你不用担惊受怕的,我没有后招。”

“别急,时间会证明一切,最多一年,不,可能半年就足够了。”

“你再忍半年就好,半年之后,你会彻彻底底的摆脱我。”

他眸子紧闭,无声无息。

他仿佛用那张憔悴不堪的病容说:看吧,连半年都不用,仅仅半个月,你马上就要摆脱我了,恭喜你。

裴景臣揉一把酸胀的眼眶,湿湿的。

为什么笑不出来呢?为什么心脏一抽一抽的,说疼不是疼,说不疼却疼的好像刀割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