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收拾出的卧室里, 大家围成一圈。
向星披着干燥的衣服,喝下最后一口水:“就是这样……夏禹用他自己作为交换,提出了第二基本条约, 然后女娲就让我们出来了。”
夏禹躺在所有人的面前,脸色苍白, 眼下乌青,还未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时不时动动手指,梦得不轻松, 敞开的领口掉出项链上的海蓝色水晶珠子, 曲翘的睫毛不断抖动。
希颁擦了一把汗:“太惊险了。以女娲的精明和残忍程度, 它怎么可能放过你们和精卫?要是没有夏禹这最后一步棋,将会全军覆没。”
“研究所基本条约……我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墨安就蹲在床边, 看着夏禹睡觉, 明明那个人就在他的面前,他却像被抛弃的落水狗,充满哀怨。他确实是哀怨,埋怨, 抱怨,墨安此时此刻像个怨夫,他相信没有一条人鱼会产生类似的情绪。
夏禹为了所有人的安危, 居然愿意献出他自己。其余的人是暂时安全了, 但是夏禹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
墨安不喜欢这样无私的夏禹, 他希望夏禹能够自私一些。为了自己, 也为了他自己,都行, 无所谓。如果说女娲的叛变就是给天捅漏了一个大窟窿,那补天也是女娲自己的事, 轮不到夏禹上蹿下跳,缝缝补补。
“你肯定没有印象,你那时候还在卵里吐泡泡呢。”银牙拍了拍墨安的肩膀,“不过夏禹的口风可真够紧的,从来没和咱们透露过。”
“他不透露,是因为他知道这是底牌。”墨安苦笑了一下。
夏禹从来不是隐瞒的人,他有什么都会和大家商量,一起解决问题。什么第一条约、第二条约,在墨安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握在夏禹手里,它就是那把带着光与火的双刃剑。
107小声地问:“可是,为什么要用他自己当交换条件,不能设置别的条件吗?”
“你当女娲吃素的?女娲已经势在必得了,所以才会放任夏禹进入登录器。它相当于被夏禹给阴了一把,所以现在女娲一定在找条约的漏洞。”银牙也曾经和女娲接触过,对这个人工智能,他的评价非常两极分化。
如果你认同女娲的价值观,那么你会觉得它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如果你不认同,那么它就是屠夫。况且女娲从不为任何人开绿灯,它和王琴教授那样亲密,甚至一起给夏禹起了名字,在叛变来临时,王琴还不是死在它的手里?
说杀就杀了。
所有的人命在女娲心目中就是数字,它没有为王琴留一条后路,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生还可能。所以,哪怕现在真心服务于女娲,在它的国度降临时,它也不会敞开怀抱,允许任何人随意登录。
只不过是,夏禹例外。可夏禹现在还一脚踹翻了这个例外。
牛逼。银牙想了半天,只想到了这个形容词。现在女娲一定气急败坏。
“是的,夏禹这是毫无办法当中的办法。”希颁叹了一口气,“女娲拥有全世界,不管夏禹提出什么样的期限,它都可以瞬间完成,难易程度都在它掌控当中。如果夏禹说期限为一年,那么女娲就能将虚拟世界中的速度拨快到一年后。如果夏禹说,期限是青耀市毁灭之前,女娲可以毁灭虚拟世界中的青耀市,或者再狠毒一些,它会将真实的青耀市从地图上推平。它有的是资源和机械人重建世界。”
“那夏禹的期限听起来更危险啊!”米兜攥着他的针剂,“无论谁成为期限,都会成为女娲下一个目标。”
“先等夏禹醒来再说吧。”银牙摇了摇头,可能还有什么制约条件,夏禹没有说清楚。
这一场昏迷持续了十个多小时,几乎快要让墨安绝望了。他时不时站起来,又蹲下,坐立难安,绕得让人眼花缭乱。精卫也没有立即出现,女娲的追踪让它疲惫不堪,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上线。
银牙和希颁仍旧负责周围的警卫工作,以防不测。好在袭击他们的怪物就只有那两只,再也没有新的跑出来。晚间刮起了大风,室内温度急速下降,向星再次展开菌丝领域,将每一扇窗加固,将监狱城堡裹得密不透风。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夏禹终于醒来了。
噼啪,噼啪,是烧木头的声音,一点火光像是一盏引路灯,将夏禹飘忽的神志拉回了现实。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逐渐看清了一切,窗户上那个是……蘑菇?夏禹用力辨别,嗯,没错,还真是蘑菇。
等等,自己是不是喷鼻血了?
他深深记得自己流过鼻血,当时还被墨安抱在了怀里。那两个人有没有直接接触?血液呢?沾上了吗?恐惧占据了夏禹的内心,他不由自主扫描着墨安的身体,察觉到自己已经戴上手套之后,试探性地伸了过去。
墨安就坐在他的床边,双臂搭在床沿上睡着了。
“墨……”夏禹想要叫他,又止住了声音。戴着手套的话,摸一摸他的头发还是可以的吧?
刚刚这样想完,睡着的人将掌心一翻,压住了他伸过去的手。同样戴着作战手套,他们之间隔着两层布料。
墨安显然还没醒过来,头压在臂弯里面,沉沉的。银发沾了些土,但难掩其色,肩膀像沙丘移动那样随意地动了动,而后又停了。
他还在醒盹儿呢。夏禹一这样想就放心了,而且很想笑。
醒盹儿归醒盹儿,手可没有放松,沉重有力地压着夏禹的手,不让他动,很霸道又很执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鱼基因的缘故,墨安的手指长得也十分好看,指骨修长,骨节匀称,笔直笔直的。
他的手好大,夏禹很少和他这样贴心缱绻地握着,所以早就忘记这双手的尺寸。现在猛然一对比,原来自己的手已经无法掌控弟弟的手了,成为了被掌控的那一方,哪怕攥成拳头也能被牢牢裹住。
当然,墨安也这样做了。只是这样子太过暧昧,夏禹被攥了一会儿,受不了,决定要换一个姿势。结果掌心刚刚有所松动,墨安的手指理所当然地顺着手指缝往里钻,粗糙的布料相互摩擦,力的作用再传导到皮肤上,夏禹忍不住深深呼吸,比直接触碰还让他欲言又止。
手指交叉,掌心相贴,最后变成了这么一个姿势。
“好了,别闹了。”夏禹忍不住开了口,再闹下去,他怕墨安又玩儿出什么花样。
醒到七八分清醒的墨安这时候才抬头,抬起另外一条胳膊,伸了伸懒腰:“你醒了?”
“嗯。”夏禹回避他的视线,可没有回避他的手。
“肚子饿不饿?”墨安仍旧没有松开,现在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也不要脸了。反正表白已经说过,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自己对夏禹的那点心思,就要牵手,偏要牵手。
哥哥长了手,不就是给弟弟牵住的么?
“我……不饿。”夏禹短暂地挣动,试图收回,结果收回不仅无望,还被墨安冷酷地扣下了,“你别这样,外人看了不好。”
“你也知道他们是外人?对吧?所以我是内人?”墨安一下子就坐直了,心里像是被挠痒痒。但又觉得这样显得他不够沉稳,索性又弯下腰,装出了松弛感来。只是他自以为的成熟在生理反应面前不值一提,哪怕他再松弛,外耳鳍还是不知不觉地竖了起来。
像透明耳朵尖尖的大型犬。
夏禹将这一套变化尽收眼底,又想笑,又怕笑出来伤害了墨安的自尊心。同时他又开始操心了,人鱼的细微变化都在耳鳍上,那墨安岂不是很容易被人看穿?自己看穿他当然无所谓,但对于末世而言,太危险。
见夏禹不回答,墨安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奔着怨夫这条路不复返,一开口就是:“你为什么要和女娲提那样的条件?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么?”
夏禹稍稍动了动,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他喉咙干,哑得厉害。墨安连忙将水拿过来,看着他喝光,心里痛骂自己怎么忘记先给他递水,可是骂完之后,他继续不依不饶:“你就没有想过我么?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我暂时……不会出事的。”夏禹败下阵来,节节败退的滋味他算是品尝一番。
“为什么?”墨安相信夏禹不会骗自己这么大的事。
“因为,除了第一和第二,还有第三基本条约。这三条是研究所的立身之本。”夏禹的那只手还在墨安的手里,时间长了,倒也慢慢习惯,“第三条约是,女娲不得主动伤害或剥夺最近者的生命及安全。”
什么第一第二第三的,墨安听着都差不多。
“所以女娲它暂时不能对我做什么,我暂时安全。可是我也知道,它为了打破条约,一定会‘被动’伤害我,追杀我。”夏禹比任何人都清醒,他办事从来没有意气行事或不计后果,所有的计算都在他考量里。
“那为什么设计者不干脆制订为‘不得主动或被动杀害’,一定要分出个层次先后么?”墨安对此表示不解。人鱼的世界就没有这么复杂,他们可不像人类和智能,咬文嚼字,到处给对方使绊子。
夏禹无奈地笑了,单薄的身子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居然一点看不出臃肿:“因为,如果设置得没有漏洞,女娲不会同意,更不会执行。人类聪明,女娲也不差,人类设置基本条约就是为了限制它,但同时也更清楚这个智能的发育机制。人类需要女娲的计算,所以给它开了口子,女娲需要人类作为数据支持,所以签订了协议,这就叫做‘博弈’。只不过……人类输了,一败涂地,女娲找到漏洞了,所以它叛变。”
“真复杂,不懂。”墨安对这些根本没兴趣,“那你怎么说要去玉昆市?”
“是精卫告诉我的,玉昆市一定藏着秘密。”夏禹在墨安的脸上看了一圈,看出他有所隐瞒,“怎么了?出事了?”
“没有……”墨安第一反应还是藏着,但发觉藏不住,“好吧,其实……有事。”
他将银牙杀死的怪物形象细致地描绘一番,着重强调了怪物的鱼鳃。夏禹半靠在床头,时不时停下对话,思忖片刻:“这样的话……一切都连上了。”
“什么连上了?”墨安问。
“你孵化那天,鱼人说‘那天’,应该就是女娲发起大洪水的那天。四骑士降临后的第7天,女娲肯定要这样干,那些鱼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提前开始准备了,所以他们想要我的肺,试试水母的肺部能否在水里生存。玉昆市当中一定有人在搞生态实验,实验目标也直指洪水,这个人肯定也清楚女娲的计划。又或者是,他要制造出人造的人鱼,侵占海洋。”
“那这样的话,我们就去玉昆市吧,在这里休息两天就动身。”墨安站在人鱼的角度上考虑,不能让人造人鱼诞生。
“好,咱们休息两天。”夏禹抿了下嘴,低头无可奈何地说,“你先把我的手放开吧,都攥出汗了。万一我的汗液碰到你,就危险了。”
“不危险,米兜研制出解药了。”墨安从旁边的小铁盒里拿出一个注射器。注射器里有透明的液体,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纯净水。
“啊?”夏禹摇摇头,“不可能,你不要相信。调配解药需要精密的仪器和各种药剂,哪怕我不懂,也知道米兜不可能凭空制造科研成果。”
“对,他一开始也不相信,可是后来他发现实验室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他怀疑日渐美的人已经研制出来了,可是又因为未知的原因,放弃了这项实验。所以……谁也不知道副作用是什么。”墨安说。
夏禹忐忑不安:“那你还是别尝试了,万一没用,再伤了你的身体。”
话音刚落,墨安用嘴叼住注射器针头上的盖子,一拔。他照准了左手臂,快速刺入,面无表情地推液,一直到注射器内部完全推空。
轮到夏禹一下子坐直了:“你在干什么?”
“验证一下,米兜的实验到底有没有成功。”墨安用嘴叼住右手战术手套的指尖,将手套褪了下来。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只不过他的紧张不全针对危险,更针对太久没有实现的美梦。
上一次触碰夏禹,还是在梦里。
墨安的指尖和夏禹的脸距离十几厘米,可是中间冻结了十几年。当触碰到的那一刹,墨安内心拥有了尘埃落定的踏实,和充盈的现实感。如美梦落地,如倦鸟归林,如灯光落幕。
手臂从来没有这样沉重。
只是伸直了,往前伸了十几厘米,墨安太阳穴一突又一突,一撞又一撞。真触摸到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紧接着流下了眼泪。泪水变成一滴滴金色的钻石,在毯子上闪闪发光。
“你好烫。”墨安哭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