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银牙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
这不该是他犯下的低级错误,凭借着他右眼的无敌视力,这周遭的一切都应该尽在他的掌控之下。毕竟花了几千万点数在身上, 再没点儿厉害的本事,钱可不就是白花了?
咔嚓, 可是现在他又踩断了一根。
这声音让他很不舒服。
多年的蛰伏狩猎已经让银牙变得隐忍,他的过往也被自己秘密地包裹起来,不和任何人提起。冰冻岛确实太冷了, 米兜每几分钟就要叫唤一声好冷, 银牙却将所有的寒冷生吞下来, 也想将所有关于寒冷的回忆,逼离自己的脑海。
妹妹死掉的那个冬天, 好像比冰冻岛还要冷。
银牙弯下腰, 用踩断的树枝挑起一片已经被腐蚀了一半的黑色树叶。随后将叶片往鼻前移了移,小心辨别着这里面的成分和气味。
强碱。
“嚯,真是可怕的进化方向。”银牙放下树叶,继续寻找着惊扰了自己安全系统的活物。他放置的自动射击装置已经伤了这个活物, 现在活物就成了他的猎物。眼前铺开了一整片的黑色树叶,像是为银牙准备好的一场回忆杀。
一只残酷又坚硬的大手,仿佛伸进了他的脑袋里, 揪住了他恨不得挖到的记忆。
在寒冷的地方, 树叶从树上落下去不会变得枯黄脆弱, 反而会变得潮湿暗黑。血盖厚厚覆上一层, 等到春天再次挖开,耗不过冬季的动物和叶子就会一起被挖出来, 有时候还能挖到人。
妹妹就是被他亲手埋在了一堆叶子里。
一堆已经黑得不成样的、冒着腐败气味的叶子。银牙耳边又响起了炮火声,在偷渡到青耀市之前, 他和小妹并不属于这个国家。他们生在更北方,常年战乱的地方,一睁眼就是数不清的高烟囱和长腿的机械人。机械人高达20米,负责开采石油,国家就是靠卖油和卖地下的寒冰生存。
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有一个逃走的美梦。梦想着去更暖和的城市里谋求生存一角,电视上说那里有数不清的高楼和全息投影,以及为人类服务的机械人。银牙并不渴望这些,他唯一渴望的就是先把妹妹带出去,因为妹妹马上就要到12岁了。
12岁在那个地方,男孩儿下矿,女孩儿为了赚钱,会选择要不要进工厂。工厂不生产生活物资,工厂生产人。
已经下矿两年的银牙攒了些钱,打伤了领班,又偷了领班的钱,带着妹妹一路狂奔。还有十几公里就要到码头了,他们可以上气垫船,到无人岛换乘货轮,再根据手头上的钱被分派到各个城市里,成为偷渡人员。他不懂那些人是怎么瞒过女娲的,但这确实是行得通的路子。
然后……飞弹就落在了他们的身边。
他们同时被震下了山,滚下山坡,磕磕碰碰,落入冰冷的海水里。几经周折,九死一生的银牙在海边找到的只有妹妹的尸体。
银牙将尸体翻过来,笑着叹出了一口气。妹妹的后背上有一个好大的贯穿伤,从这头,看到了那头,是飞弹的伤害痕迹。所以说,在弹皮袭来的那时候,他心爱的妹妹就已经死掉了。她没有经历接下来的疼痛和恐惧,没有滚下山,撞在石头上,没有在海水里沉浮。
一瞬间的死,总比磕得半死不活,最后淹死要好。
银牙笑着埋葬了妹妹,他真的一直笑,生活太难了,死亡才是好归宿呢。女娲管不了世界了,妹妹去另外一个世界也行,唯一遗憾的就是周围没有墓地,他就算回到故乡,也找不到最后的小坟墓。为什么自己跑那么慢?如果自己跑快点,飞弹就追不上他们了。如果自己有钢铁的腿,一定能做到,如果自己有钢铁的身躯,一定能护住两个人滚落。但是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一个小小的土包,由黑叶和积雪组成。
现在,银牙的面前再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土包的周围布满了血迹,像写满了“来者不善”四字标语。银牙很是稀奇,他见过的怪种和寄生人也算是很多了,头一回发现血液进化。生物需要生存,就必须遵守地球上的进化基本法则,就好比你必须要喘气,越大越需要能量。
地球在发展初期可能真经历过上帝之手,任意调配着万物基因,然后可丁可卯地放在能够生存的地方。就好比人放在了陆地上,人鱼放在了海里。可就算蓝冥水母的毒性已经能杀死人鱼了,银牙也没见过强碱血液。
这种生物的皮肤,难道不怕被腐蚀吗?进化方向太可怕了,也太极端。
土包就在他的面前抖落了一下,随即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它和银牙差不多高,可体态肥胖不少,看不出几条胳膊几条腿。但是当它转向银牙时,那张清秀的面庞又让人忍不住一惊。
但再漂亮的怪物也是怪物。银牙的枪口早早对准了它。
咔嚓,又一声响起,可银牙明明没动。声音是从银牙的头顶传来,巨大的树冠上,一双眼睛正在观察银牙的下一个动作。
糟糕,不止是一个,是两个!银牙眨了下机械眼,不确定能否全身而退。
实验室里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大家都在忙碌。墨安负责保护室内同伴的安全,他虽然没有使用过登录器,但动动脑子想都能想到,一旦快速地中止链接,夏禹和向星将会迎来何种毁灭性打击。尽管这两个人一个脑子能复活,一个没脑子,可谁又能保证没有后遗症呢?
万一两个人都活了下来,可同时都失去了智力呢?
墨安可不能接受他们变成傻子。
希颁掐着一杆狙击枪,守住窗口重要高位,防备着外面的危险生物靠近。米兜继续在试验台上尝试,由107给他当助手,联络装置里的老鬼比他还要着急,恨不得亲自飞过来帮他。而重中之重就是悬浮在空中的金属球,里面的两个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夏禹和向星对外界的突变毫不知情,他们脚下的繁花大道不断盛开着,每走一步,脚印都会变成一朵漂亮的花。他拉着向星的手,越走越快,当真是一路生花,高兴时候还跳了两步。
“这是什么花?”向星没有夏禹那么多的生活体验,好奇地问道。他再次打量夏禹,想要从他的表情中分离出自己喜欢的情绪来,他已经能复制这张喜欢的脸蛋了,可是却总觉得差了那么一些。
精卫:[这是玫瑰花,我还可以为你们变出向日葵、兰花、郁金香等等。]
随着它的声音落下,他们脚后跟的鞋印也变成了其他种类的花朵。向星停下来打量,突然听到了精卫的声音。
精卫:[当你停下来的时候,花就没有了。]
“你是想告诉我,不要停下脚步?”向星立马跟着夏禹跑起来。
精卫:[是的,不要困住自己,跑起来就会开花了。这里是我的世界,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大脑能想象的所有快乐。但有一点我必须要提前说明,我能建立的模型全部来自于夏禹的经历和精神分析。]
向星边跑边笑:“你的意思是,如有偏差,全部怪他,对吧?”
精卫:[当然是啦。如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也可以根据你的喜好建造出你的世界图形。]
“不,我认为你办不到。”向星看向街道的一侧,来来回回有人走着,这一座城市不止他们,还有其余的人。但那些路人都是这里的数据,用于分析和构成,长相和性格大概源自于夏禹接触过的人。
夏禹在这里发现了很多熟面孔,空气里充满他喜欢的海盐味:“向星,快来,这里有更漂亮的!”
“我来了!”向星终于追上了夏禹,两个看似一模一样的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这条街的尽头。
天色漂亮得不像话,比任何渲染过的天象都更为惊奇。月光变成了温柔的手,风就是手上的手指,轻轻撩开了两个人的头发,露出完全相同的额头。夏禹忍不住闭上眼,用力呼吸,向星也跟着有样学样,闭眼喘气。他总是希望从模仿中学会真正的“生活”,但现在看来他模仿得还不够到位。
十几米外,是一整座的游乐场。
如果它突兀地出现在某座城市里,不管从视觉效果还是心理感受都太过随意了,让生活和想象出现了一条分明的分割线。然而它出现在虚拟的世界当中,仅仅是闪了闪摩天轮的彩色灯光,夏禹和向星心里柔软的一角就被用力地掀起来。
“这是给我们的?”夏禹忍不住问。
向星也想问,但是他相信这不是特意给自己准备。这是给夏禹的,只不过自己跟着沾了光。
精卫:[想让你们在见到我之前体会一下。我在这里设立了一个简单的时间锁,一旦你们进入游乐场,时间就会放慢10倍。这一路走来你们都太辛苦了,每一个选择都代表着不同的未来。但我相信唯有‘相信’才能走到有我的这个未来,所以你们来了。]
精卫:[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精卫:[作为人工智能,我也会产生感情。]
伴随着精卫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夏禹和向星被脚下的地砖送进了游乐场的内部。一刹那功夫,一切设施仅对他们敞开了,来自于几百年前的新奇玩意儿被一一送到面前,喘口气之后,两个人已经坐上了摩天轮。
音乐声成为了心里的计时器,在末世中任何快乐都会被极限放大,同时伴随着倒计时。玻璃厢体摇摇晃晃上升,夏禹和向星变成了空气里的小水母,浏览着鸟瞰角度下的风景。
刚出炉的爆米花,刚卷好的棉花糖,刚印刷的小贴纸……流水一般成为了他们的小玩意儿,给他们消遣。脚下的地砖不仅会开花,还能演奏音乐,他们跳着走,不知不觉踩出了一首不算太好听的钢琴曲。
向星再次凝视夏禹的脸,仍旧不懂为什么模仿不出他的神态。
“来,上这个!”夏禹也玩疯了,他是一个没有轻松快乐权利的小孩,长大了也不允许自己放松。但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放纵,他和向星有了彩虹一样短暂且美好的小秘密。向星对周遭的所有事物都不熟悉,夏禹拉着他骑上了旋转木马,镜子反射着彩色灯泡的光晕,也反折出他们的侧影。
于是向星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时间锁的效果在他身上可不是放慢,而是加快了。他沉浸在快乐当中,轮番滚动回忆每一个游戏项目的小细节,菌丝以笑声作为培养皿,开始自由地发芽,他仿佛重新回到了记忆萌芽时期,刚刚产生“我”意识。
随后这“我”的意识冲破所有,一路上升。各种情绪在他的菌丝里乱窜,不受控制点燃所有的花火,向星在自由的控制下时而像鸟,时而像鱼。他体验到了单纯作为蘑菇的幸福,只是破土而生就足够了。他的袍子可以飞到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然后继续传递着生命中的精彩。
万物起源,落叶归根。
伴随着自己的抽泣,向星睁开了眼睛。游乐园已经消失了,他和夏禹坐在一栋大厦的天台山。脚下是悬空的灯光河,泪珠落在大腿上,夏禹温柔地拍了拍他:“怎么哭了?”
向星吸了吸鼻子,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不一样。夏禹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而自己没有自己的。
“我只是觉得,这里太快乐了。”向星变换着眼神,试图变出一种自身的情感。
“是啊,这里真的好快乐。”现在轮到夏禹叹气了,无忧无虑好像是一场梦,“向星,你在这里开心吗?”
向星点了点头:“开心,我好像……找到作为一个蘑菇的快乐了。我看到自己长成了参天大树,释放的孢子遍布全球。可是我也好像找到做人的快乐了,就像……像你一样,一个普通的人。”
“可是,可是。”猛然间,向星的话锋一转,他擦掉眼尾的泪水,眼眶含着还未流出来的泪珠,抬头看向群星,“可是,这都是假的,如果让我在‘出去’和‘留下’里选择,我还是选择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去。我和107不一样,107是没有名字,有自己。我是有名字,但是没有自己,我出去的话才能找回我。”
白色的菌丝再次探出他的皮肤,牢牢地拴住了夏禹的腕口。
夏禹低下头看了看,这才放心。他很怕向星的意识想要永久地留在这里,不肯在面对真实。
“或许有一天,不,是肯定有一天,我也会拥有一张自己的脸。一张……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喜欢的,只是我的脸。”向星看向了夏禹,“你明白我吗?”
“明白。”夏禹抚摸着菌丝,像摸着一只茫然无措的小手。
精卫:[好了,现在时间差不多了,现在,我也做好了准备,和你们见面了。]
随着精卫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个人身处的位置再次发生转变。高层楼房、飞行器车流、天气现象都消失了,他们牵着手,站在了走廊的一端。而另外一端是一扇蓝色的门,门已经对他们敞开了一条缝隙。
夏禹在前,向星在后,他们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蓝门,推开了它。
“你们好,我就是精卫。”站在门里的少女朝他们转了过来。
她有着青春靓丽的面容,一双古典的丹凤眼,头发如云,盘成了几千年前的发髻,插着一根看不出是什么鸟的金色簪子。她的服饰也不是现代模样,和夏禹见过的历史画卷美人很像,绫罗绸缎,手工刺绣。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精卫有一双翅膀。
一双像鸟儿的翅膀,艳蓝色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