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 中间层难得安静。
营救行动的失败是青耀市浓墨一般的伤害,这不仅是一次针对居民的袭击,更是一次怪种污染事故。从这栋楼里出去的队员们伤亡惨重, 他们不止是反应在投影里面的冰冷数字,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是无法弥补的痛苦, 是活生生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且,因为这次任务非常简单,只是疏散群众, 所以参加任务的队员大多50岁以上。米莲特意给他们找了轻松的工作, 让他们赚一些生活费, 却没想到……
队员里面唯一的一个年轻人,就是夏禹。
从派出到调度, 从保护到防范, 看似每一个问题都滴水不漏,但是就是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青耀市的治安给撕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窟窿。米莲坐在办公椅上,目光直指屏幕, 眼神如刀,要切开电脑似的。
营救画面紧急中断,其惨烈、恐怖状况可想而知。
大楼内只剩下了银牙那支队伍负责收尾, 急救小组正在紧急增员, 准备一场大型手术。没人知道这场手术能不能成功, 但总要试试, 能分离出一个人就分出一个来。烟夏仍旧坐镇,希颁先带人回来, 他和老鬼两个人才勉强压制住墨安,但难免被咬伤了胳膊。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墨安被扔回了房间。
“你留在这里比较好, 在现场你会误事。”老鬼还没脱下爆破下装,两条腿像戳在水泥墩子里。
“我不会,我要去救他!”墨安再次冲向房门,理智完全消失的他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把夏禹挖回来。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都得带回来,不要他一个人留在电梯里头,成为蘑菇的养分。
“你老老实实的!”老鬼不忍,又不得不挡住。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不止是墨安一个人崩溃。但当务之急是解救,如果墨安留在救援现场……他的冲动只会拖慢进程。
就算他不影响别人工作,在看到惨烈一幕时也会崩溃。老鬼见过各种各样不忍直视的爆破现场,这一回比他之前见过的更甚。
但是墨安怎么能够理解这些大人的一片苦心,他只会产生无端的憎恨。他憎恨非要他离开的每一个人,包括希颁和老鬼,包括下达命令的烟夏。恨意无处发泄,到处乱窜,窜到谁的身上都是惹火上身。
“墨安,墨安,你听我们说……”希颁抱住他,按住这条要发疯的小鱼,“你去也没有办法,先让银牙把他们……”
“我为什么没有办法?我去了总比不去要好,我要在那里才行!”墨安拳如落雨,每一下都打在希颁的胸口,甚至下巴。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哭了,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怎么能不在夏禹的身边?
他们……他们都融成了一体,最后的时刻,夏禹在想什么?
米兜站在窗边,用身体护住这扇窗子,生怕失去理智的墨安做出什么傻事,一冲动跳下去就完蛋了。他也很难过,一路都是哭着回来,到现在都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电梯里面真的有夏禹吗?明明昨天还在一起买东西呢。他帮自己给妈妈挑了皮带,给墨安买了珍珠发卡,他总是给别人买这个、买那个,可是却舍不得花一点钱,给自己买点东西。
夏禹总是穿着最旧的衣服。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墨安还在试图冲出这面人墙,仿佛要和命运拼了,可是又被拼命摔打。希颁很快就没有力气了,压不住墨安,老鬼只好将人架起来,硬生生扔到了床上。
墨安从床上弹起,不小心碰翻了床头柜。
小抽屉滑出,跟着一起掉出来的除了夏禹的个人用品,还有两枚精致的发卡。每个卡子上都有一颗珍珠,被这样一碰,掉了,朝着床底下滚去。墨安突然疯了,追着,爬到床下去够,将它够了出来。他没见过这个发卡,但是他知道这是夏禹买给自己的东西。因为夏禹从来不舍得给他自己花钱。
笨死了,小水母买了东西又不说。
墨安一下子不动了,跪在床边,像是大脑紧急关机。昨天他们是不是吵架了?两个人分开之前还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为什么不好好说清楚呢,为什么要和他闹脾气……
墨安再也没法站起来,这回不用任何人来压制,他自己就起不来了。窗外下雨了,夏禹在哪里呢?最后的时候他疼不疼?他有没有被爆.炸声吓到?他有没有……原谅自己?
还是说,他带着对自己的怨恨,失去了所有的人类意识?
“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墨安自言自语,不就是75000点数吗,他让自己退掉就退掉,这有什么值得坚持的?
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来不及,墨安的眼睛里失去了全部光彩,手里的珍珠也黯淡无光。他自虐一样想象着夏禹的最后时刻,想感同身受。他害怕了吧,受苦了吧?他会不会后悔将自己背出研究所,养大了一个只知道和他吵架的弟弟?
墨安像断电的机械,彻底没有了动静。断断续续想起的全都是他们吵架的细节,言语顶撞,神情目色,他们的最后一面就在无知无觉中见完了。
屋子里响起压抑哭声,米兜擦擦眼睛,转身落下大颗眼泪。悲痛在屋里蔓延,但并未画上休止符,老鬼这时接起一通电话,听完后语气像瞬间苍老了十几岁:“银牙说……幸存者……已经全部走了。”
米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熊耳因为悲伤完全背向后方。
“银牙他们刚准备将……幸存者们挪出来,但他们的身体和蘑菇融为一体了,蘑菇适应了厢体环境,一出来就……现在大厦里的孢子浓度已经上升为危险级别,他们撤退了。女娲会清洗大楼,保证不对外扩散。”老鬼心如刀割,说出话时自己都觉着残忍不堪。希颁被巨大的悲伤击倒,靠墙站着,如果说刚才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已然破灭。
夏禹,死了?
米兜的哭声压不住了,从偷着落泪,到扑进希颁的怀里嚎啕大哭。而这时候墨安反而不哭了,只是傻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珍珠发卡,让人摸不透他到底想些什么。
屋子里到处都留着夏禹的痕迹,那个人却被宣判了死刑。
墨安缓缓闭上眼,连泪膜都闭上了。他想好好回忆自己和夏禹的最后一天是怎么样度过,但想起来的细节没有一个让他好过。不光是吵架,他还错过了他们的最后一次道别。
自己是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那么明显,舱门开启的声音又那么大。天还没亮,凌晨,夏禹就走了,他像个在水里沉沉浮浮的小水母,来的时候很轻,走的时候也轻,尽量不给别人找麻烦。
天那么黑,他就走了。为什么不出来和他说话,为什么不陪着他一起去?墨安坐在地上,不停抚摸珍珠发卡,如果陪着他一起去就好了,那么现在就是两个人在电梯里融成一体,死也不分开。
就不分开,就不分开。
“我要去找他。”突然墨安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希颁以为自己听错。
“去找他,我要去找找他。或许他根本就不在电梯里,他还躲在建筑物的角落里。你们不知道,夏禹他最会的就是躲避和自保,他可能……不是很擅长进攻,但是他很会躲。他一定躲起来了,还在楼里,所以我要去找他了。”墨安淡定地将发卡收好。
老鬼不忍心拒绝他,只是默默上前。
“你们不要劝我了,我肯定要去的,xla不会死,我知道。”墨安呈现出了超出年龄的成熟,“请你们……不要劝我,我一定要去。”
屋里就两个大人,但这一回谁都没有再阻拦墨安,心里明镜一样,拦不住了。就在这时候,天花板出现了他们很久没听到的声音。
灵石:[请容我说一句话,好吗?2.3秒之前,我接收到一个十分微弱的连接请求,来自于一个未知且非法的人工智能。]
所有人都不动了。
灵石:[一个我从来未曾连接过的智能,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这个智能的最终目标是连接女娲。为了保证女娲的安全,我暂时拦截了这个信号。]
灵石:[是精卫,夏禹手腕上的那个。]
“精卫?精卫!”米兜蹦着过来,“它联系你干什么?不,不对,它要联系女娲?”
灵石:[我不知道它的目的,而且我也不确定它是否安全。在我们的世界里,每一次非法连接都十分危险。如果处理不当,以精卫的成长速度来看,它说不定完全可以覆盖我,代替我。]
“它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女娲……”希颁思忖了一秒,看向墨安,“这有点冒险,我们并不知道精卫的安全性。”
灵石:[我拒绝了它的申请,并且在女娲发现信号之前清理它的请求信息。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举动,我暂时无法判断连接后的结果。而且精卫这些年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它有可能不会信任我,也有可能吞吃我的信息库。]
灵石:[唯一的一个方法就是它完全对我敞开信息库,由我去单向连接它,这样我可以设立防火墙,保证自己的安全。]
“夏禹……会不会是夏禹让它联系你?”墨安忽然有了点预感,“如果夏禹已经不在了,精卫根本不用联系任何人。夏禹没死,夏禹没死是不是?”
灵石:[我无从判断,我只能试图连接。但如果精卫拒绝了我的请求,我们之间仍旧无法友好交流。]
灵石:[我只能试试,希望精卫能相信我。]
此时,夏禹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喝下那些东西之后,他更睁不开眼睛了。冥冥之中有人在叫他,他听着像是墨安,又像是米兜,也像是……王琴教授。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拯救世界,你要把……墨安养大,你要去看海。”
王琴教授?我好像……有点累了。这些年我好想你,你要是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会活下去,我要把墨安养大,我要拯救世界,对吧?
精卫:[夏禹,夏禹?]
精卫:[夏禹,你还醒着吗?]
精卫:[夏禹,我的连接请求被拒绝了,但是我还没有放弃,所以你也不许放弃,好吗?]
精卫:[快点醒过来,大家都在等你回去。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过你,那就是在中间层里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工智能?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精卫:[现在它要求追溯我的位置,我必须对它敞开,这是能救你的唯一方式。夏禹,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同样危险,但是我愿意为你同意连接,一旦回路生效,灵石就能找到我,也找到你。]
精卫:[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冒着‘死亡’的风险救你,我希望你能收下这份‘人情’,哪怕是周旋,也要周旋到他们救你。]
精卫:[现在,我同意灵石的连接请求。]
精卫:[桥梁正在建立,密码通过,密匙验证,意图通过。正式进入回路反应。]
精卫:[回路建立,正在生效,预计时间5秒。]
精卫:[5,4,3,2,1,0。]
精卫:[你好,灵石,我是精卫,请定位我的位置,营救夏禹。]
灵石:[你好,精卫,我是女娲的子程序灵石。你的信号十分微弱,我终于……找到你了。]
所有的声音都被夏禹听到,音量可视化。无数白色的信息串联成为迷宫里的墙,又被破解为简单的“1”或者“0”。十分之一秒钟后,灵石成功获取了一个不断移动的坐标。
犹如在无边无垠的数字海洋中筛选,一切都成为了信息。
同一时间,夏禹的房间里再次响起了灵石的声音。
灵石:[连接成功,正在共享信息库。定位精卫的位置,准备营救夏禹。]
“什么营救?夏禹?”明明时间只是过去了半分钟,可老鬼却觉着这玩意儿计算了一整年,“夏禹还活着?”
灵石:[活着,他不在大楼里面,坐标显示他在海上,而且正在全速靠近黑海。我们已经耽误了4个小时,必须全力追击。一旦他们进入黑海,那地方海洋状况诡异莫测,天气无法预知,无法律约束。]
“我去,我去找他!”墨安从床边跑到了房门口,在听到夏禹没死时他已经听不到后头的话了。他只知道xla还活着,这就足够了。至于夏禹为什么在海上,他没有时间考虑。
海是自己的故乡,就算是游,他也要游到黑海,把夏禹找回来。
“等等!你一个人怎么去?你知道黑海有多可怕吗?”老鬼拦下了他。
“你别管我!”墨安甩了下手。
“我怎么能不管?你别以为自己是人鱼就能为所欲为。就算你把尾巴甩断了也追不到那里去,咱们得去找塔洛斯,只有他的船能去。”老鬼才不想拦着他,“走,咱们去找他!”
黑暗中,夏禹的手环一直在震动。
精卫不停地发送着消息,终于将他的昏迷震走,眼前的画面从模糊到清晰,终于,夏禹看清楚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白色的手,只不过每一根血管都变成了明显的蓝色,在他的皮肤上蔓延。从大臂到小臂,从小臂到指尖。几分钟后,这些像附着了蓝色素的血管又重新隐入皮肤之下,只留下光洁的肤质。
这是……什么?好漂亮的蓝色,血管像荧光。可是怎么又没了?
脚步声又响起。
当脚步声响起时,手环震动就停止了,精卫隐藏起它存在的痕迹。铁笼子的门又被人拉开,那人再一次揪住了夏禹的头发,将他的脸捏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夏禹也睁开了眼睛,只不过还是很虚弱。他们一定给自己喝下了导致全身无力的药。
“呦,你怎么醒这么快?那些药都能迷昏好几个人了,看来你抗药性不错。”男人在灯下,被夏禹看清楚了。鹰钩鼻,瘪嘴,没有眉毛。
“你不用给我喝那些药,我在实验室里长大,从小喝药打针。”夏禹重新看向腕口,血管已然恢复正常,根本看不出方才有过异样。
男人听完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捏开夏禹的嘴,准备灌药。夏禹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别……别灌了,我不会跑。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没有逃跑的能耐。船上都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可能从笼子里跑出去跳海。”
“你知道就好,别打什么歪主意,这样还能少吃点苦。”但男人还是给他灌了几口,确保万无一失。夏禹也不反抗了,目光也慢慢恍惚:“你能不能找个医生,把受伤的那个人,治好。”
这一回,不等男人开口,夏禹拉起向星的手,说道:“双子的卖价会不会比单个的高很多?既然那些人能出价买我,他们也应该更乐意买一对儿回去。”
正如夏禹所料,这番话倒是戳中了他们的心事。显然男人在此之前并没有看到过向星的脸,现在没有了头套,他将已经陷入昏迷的人拉过来,打着手电看了看。
“真是走运。”他笑骂了一句,拿出对讲,“弄个机械医生过来,咱们这回赚大了。”
夏禹就躺在地上,假装药效发作,眯着眼睛观察周围的一切。现在坐标已经发过去了,他只需要和这些人周旋,坚持到朋友们找到自己。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自己不会让这些人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