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夏禹又一次听不懂了。
他不仅听不懂, 晕车的难受劲还没过去,看什么都眼晕。海浪是黑色,卷出惨白色的浪花, 一条湿漉漉的路在他们面前,往前延伸, 最底端就是那一座深灰色砖石的巨大灯塔。
这是夏禹和米兜第一回见到完整的灯塔,震撼于它的壮观雄伟,好似接天入海。
“先进去再说吧。”女人的发梢在海风吹拂中不停晃动着。
夏禹被冷风吹了一个冷颤, 跟上女人的步伐。通往灯塔的路只有一条, 黑色礁石形成了一条射线。脚下湿滑, 海水从礁石的缝隙里冲进来又退回去,偶尔能看到缝隙里的小螃蟹。
当他们迈过去时, 那些青色的小螃蟹疯狂地逃进了海水之中, 转瞬消失。
“它们在怕什么?”夏禹问。
“我。”女人头也不回,“和他。”
“是墨安吗?”米兜问,“墨安还这样小,那些螃蟹就开始害怕他了?”
“他再小也是人鱼, 是猎食者。”女人这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在岸上孵化的同类。
太惨了,简直倒霉透顶。
她从来没见过、没听过岸上能孵化人鱼, 但这又确确实实发生了。从墨安的眼睛、耳鳍和腹鳍推断他肯定是早产, 提前从鱼卵里出来了, 尾背鳍的根部都没有长出来。
但是他居然有肘鳍?
左右手臂的肘部都有即将顶出皮肤的鱼骨, 半透明的骨头就藏在皮肉里面。那是货真价实的肘鳍,绝对不会认错。
之后她没有再开口, 迎着风浪将他们带入灯塔的内部。夏禹瞪大双眼,环视四周, 灯塔原来比远处看着要高大很多,像巨人。砖石的外侧长了青苔和藤壶,像小密林,但是另外一侧干干净净,显然经常要面临巨浪冲刷的那一面更为沧桑。海洋的气息也更加浓郁,潮湿和压迫感让米兜很不好受,毕竟这一群人里面只有他和水完全不沾边。
“好大啊,这里可以住人吗?”夏禹一进入灯塔就惊叹住了。
里面是空心的,下层当作储藏间来用。旋转楼梯通往最上层,他们一圈圈走上去,像是走进了螺旋形的新世界。终于,最上层到了,这里才是整个灯塔的核心部分,起居室和观察台。
海浪高到能冲上窗口,浪花转变成细小的水珠,站在窗边的夏禹感觉像下雨了。他被淋湿,却不难受。
“您好,请问您叫什么?我叫夏禹,他叫米兜,他叫墨安。”站稳之后夏禹开始自我介绍,“我是水母,米兜是小熊。”
“我知道。”女人转过来,“他的熊耳朵已经说明了一切,而你的眼睛……”她走到夏禹面前,“我一看就猜到你和海里的东西有关联,现在把墨安放到床上吧。还有,我的人类名字叫孟青青。”
孟青青?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啊。夏禹和米兜联手放下了墨安,转身问道:“墨安他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呢?我好想和他说话。”
一听到夏禹这样说,墨安腼腆地用尾鳍挡住了脸蛋。鱼鳞立起时是尖锐的武器,收好之后鱼尾平滑一片。小水母想和自己说话,这让他有些难为情。
“明天估计就可以了,人鱼的语言能力发育很快,我们能听得懂全世界的语言,听别人聊几句就会跟着说了。”孟青青看向墨安的尾鳍,“这怎么回事?”
夏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一皱:“都怪我。我被别人抓住,快要死了,墨安为了救我所以……”
“提前孵化了。”她走到墨安的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安静的墨安听着他们的对话,脑袋里下意识地记录着人类语言的系统。面前是一双同类的手,尽管剪平了尖尖的指甲,可手蹼强烈的存在感无法忽视。墨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好小啊,这样比起来毫无优势。
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中,两个人的掌心同样冰冷。但奇妙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墨安将眼睛睁大,好似看到了从未见过真正面目的黑色深海。
除却海水,他还看到了无数鱼尾交织的盛景。伴随着鱼鳞相互摩擦的动静他还听到了同类的语言,那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而是专属于人鱼的古老吟唱。
“请问,刚才您说的什么……海妖,是什么呢?”夏禹实在忍不住了,他太想了解人鱼的一切。墨安不是小鱼苗吗?为什么忽然间就变成了海妖?他到底是怪种还是妖怪?
“还有,请问墨安能长出人的腿吗?”米兜也很好奇,“像您一样,可以在陆地上自由行走的双腿。”
“可以,他很快就可以长出来了,人鱼的代谢非常快。”孟青青回答他们的问题,同时解开了长款风衣的扣子。夏禹起先还以为她的衣服底下会是布满鱼鳞的身体,但手臂的皮肤细腻光滑,完全看不出她的鳞片。
不同的是,她的肘部骨骼好像也比正常人更凸出一些。
“这就是我们上岸之后的样子,尽量模拟人类而形成的拟态。我们模仿人类,像人,却不是人。”孟青青解答,“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块骨头就是我的肘鳍,一旦入水,我的鱼骨会快速刺穿皮肤,将藏在皮肤下面的鱼鳍牵拉出来。”
夏禹大为惊讶,原来人鱼还能上岸,模拟人类。那么现在孟青青的身体就是拟态状态,是一个假象?
“如果墨安在海里孵化,他有足够的时间了解自己的族群,当他孵化时也会有自己的姊妹兄弟。”孟青青转了过来,“我们一共分为9个分支,其中一支叫作‘海妖’,同我一样。海思若拉是我们的神,远古时期她创造人鱼,如同你们人类神话中的女娲用泥巴捏人。海妖是她的第一批杰作,是唯一一支长有肘鳍的人鱼,因为我们生性暴戾,争强好胜,在族群中充当着守护者的职责。同时我们也是族群中唯一不会唱歌的一支,歌喉从来不属于我们。当我们战死之后,海妖的身体会迅速化为泡沫。”
“居然是这样啊……”夏禹快速地接受着新知识,想不到海里的人鱼也有他们的世界。但转念一想,地球上的海洋比陆地可大得多,陆地上的主宰是人类,那么海里的主宰肯定是人鱼了。
人鱼,就是海里的人。
“那刚才为什么您说墨安不可能是海妖呢?”夏禹又问,“您和他是同一支,这可就太好了,您可以教教我怎么养大他吗?”
墨安歪了歪脑袋,这些事情他也是头一回听到。在孵化地的时候,人鱼族群还没来得及说完就遇上了横祸。
“因为海妖都是女的。”孟青青冷不丁地说。
夏禹和米兜同时目瞪口呆。
“我的天呐。”墨安也目瞪口呆。
“我们是母系社会,雌性的力量和地位都胜于雄性,海妖一直以来只有雌鱼,没有出现过雄鱼。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墨安他其实是雌鱼,只不过看起来像个雄的。”孟青青自言自语着,走到墨安的身前停了下来。
“我?”墨安已经能清晰地发声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蛋,“你,怀疑我?”
紧接着,孟青青掐着他的腰,将他倒立旋转起来,仿佛手里根本不是一条人鱼,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条鱼而已。墨安整个鱼都要飞了,但无论是力量还是反应速度都远远不及成年体,只能任由她检查。
“不要当着,xla,摆弄我。我生气哒。”最后墨安脑袋朝下,鱼尾朝上,被孟青青拎着鱼尾晃悠着。
“检查完毕,他是个男孩儿。这可真是奇闻,海妖里面居然出现了一条雄鱼……而且一般到了成年体时人鱼才会分化出自己的分支,他怎么这么早就分出来了?他为什么这么特殊?”孟青青扭过脸问,“他以前被养在哪里?”
“研究所。”夏禹回答,“在观察玻璃箱里,那些人有时候给他打针。”
“难道是药物催生?”孟青青只能这样理解,“现在好了,他提前孵化,没有姊妹,将来在海里出事不会有鱼救他。他还是海妖里的雄性,泪膜没发育好,鱼鳃没发育好,尾鳍还不对称,将来能不能好好游泳都是一个大问题。估计他很难获得族群的承认,他离开海洋太久了。”
“放开我,我,命令你。”墨安倒着表达不满,什么乱七八糟的。
“什么?”夏禹越听越心凉,墨安居然有这样多的问题?那他以后还能回到大海吗?
“我们和人类不一样,一出生就面临生死难关,在深海里更是弱肉强食,残酷异常。想要让族群承认除了孵化之后的血亲结盟,再有就是足够厉害。”孟青青摇了摇头,“他如果是别的分支,长大后只要能力得到其他鱼的认可就会被接受。偏偏他是海妖,将来他的鱼尾体型不可能超过任何一条雌鱼,也不可能厮杀得过我们。天呐,我得去问问海思若拉了,雄性海妖太特殊了。”
“那怎么办?现在再让他回到海里还来得及吗?可以拜托您带他回去吗?”夏禹已经没了主意。
“我只能试一试,但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孟青青显然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人鱼的社会关系很复杂,但也很简单,只是你们作为人类大概率理解不了。”
“请您告诉我,我一定会理解的,然后讲给墨安听。”夏禹攥了攥小拳头。
“你不用教他,我说完他会理解。”孟青青太了解同族的智慧,人鱼之间没有秘密,“我们的链接叫作‘姊妹’,无论男女,同一批孵化的几千几万条人鱼就是姊妹。姊妹关系超越了血缘关系,我们会一起长大,以群居的方式互相保护彼此,直到成年后分化。但尽管分化了我们也是最密不可分的伙伴,会用尽全力地保护对方。”
“那墨安的姊妹呢?”夏禹问。
“他没有。”这也是孟青青最担忧的一点,没有同类分辨得出墨安的血液,“他会孤独长大。”
“我不孤独,我有xla,你,难道没有xla吗?”墨安倒着问。
孤独?夏禹却太懂了,没有同类的孤独感一直伴随他的左右。以后墨安也会遭受同样的痛苦,他没有彼此保护的姊妹,而且还是海妖里的异类。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人类强行将他拐到了研究所里?
“真是奇怪,当年你是怎么到岸上的?”孟青青拨弄着墨安的耳鳍,“能从‘双尾’的手里抢走鱼卵,人类是不是都快要把那一片海域铲平了?”
墨安皱着眉头,两条手臂垂向下:“告诉我,双尾是什么?”
“双尾是分支之一,因为他们有双层尾鳍,而且尾鳍巨大,常年盘游在孵化地之上,负责保护鱼卵。如果人类抢走了你,那我基本可以肯定他们杀了一大群的双尾才能办到。失去双尾保护的其他鱼卵也很有可能遭遇了不测。”孟青青说着说着便停下了,显然是不忍再说。那一天,那一片孵化地一定飘满了淡蓝色的血。
“塔洛斯还没回来,看来利维坦还在追他。”她换了一个话题,“墨安孵化后进食过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有这个。”夏禹还没忘记那支营养针,现在拿了出来。
“这点不够,我们的食量可大得惊人呢……”孟青青接过那支针剂,拔掉针头的盖子,直接扎进了墨安的肩膀。
“疼。”墨安张嘴就是一声哀嚎,扭脸看向了夏禹,伸开手臂显然是要抱。
“不许装可怜。”孟青青将他的手臂按下去,海妖向来以残忍善战而闻名,怎么出了这么一个小东西?
夏禹却战战兢兢,生怕墨安在孟青青的手里死掉,因为她真的不管不顾。特别是当孟青青拎起墨安受伤的尾鳍,直接将他从灯塔的窗口扔出去时,夏禹和米兜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夏禹后悔了,为什么要把墨安交给孟青青呢,自己真糊涂。两个人一前一后跑下旋转楼梯,头也不回地奔向礁石路的尽头,但迎面而来的只有海水。
海浪比刚才更可怕了,卷着边,拍打着脚下的石头。夏禹看着海水发愣,王琴教授,你的三个遗愿我已经实现了一个,我看到大海了,只是为什么你不在呢?
原来海离研究所这样近。
真实的海水飞溅到他的面庞,落在眼尾像是泪珠。夏禹擦了一把看向海面:“墨安?墨安你在哪里呢?”
“我看不到墨安啊!”米兜往后连退两步。
“墨安呢?”夏禹却往前两步,试图从海水中找到那一抹亮银色的鱼尾。不知不觉间孟青青走到了他的身后,夏禹已经急到准备往下跳,又被她一把捞了回来。
“风浪太大,你下去就死了。”孟青青说。
“可是墨安也会死吧?他才刚出生,他的尾鳍还没有止血!”夏禹想要从她的掌心挣脱,“我是小水母,让我去找他吧,请您放开我……”
“他如果连这点浪都经受不住,那他现在死掉总比长大之后再死要幸福得多。”孟青青看向无边无垠的海平面,宛如看到了海洋深处危机四伏的暗涌,“我的姊妹来了,她们来迎接新的同胞。”
“哪里?”夏禹再次看向海面,可是除了浪花什么都没有。
“在你脚下。”孟青青说。
夏禹快速低头,只见数不清的强壮鱼尾贴靠在黑色礁石的表面,隐约能看到一团又一团的黑色长发,好似海洋中的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