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内务督察处外面的走廊上,所罗门突然龇牙咧嘴,用力拍了一下脑门。

这位大审判长和所有光明之龙的职业者一样,额前是不留刘海的。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拍脑门的声音尤其响亮。

灰翠无言,他猜得到所罗门拉他一起出来,是不想他听到讯问室里接下来的交流,但所罗门这幅光明正大表示自己还在分心做什么的举动,让灰翠一时不知道,所罗门是在暗示他追问,还是暗示他装看不见。

如果灰翠还是那个成为神眷使徒前、成为审判长前的灰翠,犹豫之下,他大概会选择先观望吧,但如今他已经在审判长这个职位上磨练了好几年,察觉自己的犹豫后,他反而选择直接主动地询问,道:“大审判长,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像你说的那样,”所罗门放下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重回接回之前的话题,“梦神不该让林为他陪葬,但事已至此,灰翠,林已经选择使用梦神的仪式了,如果有一天他堕落……”

讯问室里,光点环绕之下的黑发仪式师突然冷得一抖。

所罗门看着表情没什么变化的灰翠,问:“届时,你要怎么做?”

“在他制造出现在的他不想看到的杀戮前,”灰翠的声音极其冷硬,“我会竭尽全力杀了他。”

因为他已经如此答应过林了。

不过,当时林这么说,灰翠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他不太明白话题怎么从欲望之种几步就发展到了要“杀”,现在回想,或许那个时候,镜中瞳就已经在努力勾搭林,而林的聪敏,让他意识到,镜中瞳的力量在必要时刻,能挽救许多人。

讯问室,林改变了坐姿,让自己的姿势更抗寒一点。

“是,”所罗门捏住下巴,“你们还有过这种约定……”

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啊,这么不吉利的约定也做,所罗门心中嘀咕,不管会不会有人偷听他心里话。

同时,所罗门的另一面,作为大审判长的另一面,却冷漠地评判道,不行,林不能杀。

心灵、梦、镜子。

这是目前能总结出的,镜中瞳的权柄。

梦和镜子不说,只以心灵权柄而论,审判庭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下的。

祂又不是流浪诗人和无名者那样,有六柱神愿意容忍的特殊情况,也不是柱神或邪神逼迫过头,就可能以自杀倒向另一边的蕈之王。目前柱神没有谁能兼容镜中瞳的心灵权柄,那只要确认镜中瞳最终还能站在人类这边,哪怕是像曾经对源血之母那样,一次又一次洗去祂的信徒,审判庭也会确保祂不会被污染。

至于一次又一次洗去信徒后,褪去污染的神明是否还具有过往的记忆和人格,在他的立场而言,反而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但对灰翠会是很重要的事吧。

对于还保持着思念的镜中瞳,也是很重要的事。

“灰翠,”所罗门慢悠悠地问,“你好像还没有说过,你是怎么喜欢上林的?”

严阵以待的灰翠呛了一下,“您问这个……”

“说说嘛,”所罗门笑容满面地催促道,“和我说说嘛。”

狮人耳边的轰隆隆声更响了一些。

“……”灰翠并不想说。

但所罗门的态度,已经不是之前随意找他闲聊的态度,这个矗立审判庭不倒的男人正要做一个判断,虽然灰翠不明白,自己的私事和这个判断有何关系。

“……或许您不知道,”灰翠深吸一口气道,“我认识林比很多人以为得更早。”

“有多早?”所罗门要知道详细。

“……在林进入审判官学校就读的第一个学期,我就曾见过他,但他没有注意到我。”

两年多前,努力给自己塞食物的林没有注意到,从他面前走过去的灰翠。

但或许是从林身上汲取到了一些继续支撑的动力,灰翠偶尔会去关注,当时只是个预备役审判官的林。

会是这个原因吗?他发现自己经常听到对方的消息。

比如说,林在第二个学期,选择了跳级。

这并不值得惊讶,灰翠知道他早就在帮学长学姐写作业,明显已经掌握了更高层次的知识。

林要跳级也得通过考核,除了格斗射击等方面是低分飘过,他其余科目都近乎满分。

这成绩本该足以服众,但审判官学校和同样听闻了这件事的总所一些人,依然对此议论纷纷。

“是的,或许这个学生是有这个天分,”代表性的意见是如此说的,“但三年培训期是给预备役打磨自己的时间,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用两年时间到达三年预备役平均水平的新人审判官,而是一个花三年时间让自己更加优秀的精英新人。”

这样的议论并不能影响林的步调,或许审判官们希望自己带的后辈可以更优秀,但林的期盼是提前一年毕业赚钱。

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成为赫果学生的,然后,第二个学期开始不到三礼拜,他把自己搞进了圣心医院。

换句话说,他把自己搞得学校医务室低级血肉医生没把握治疗了。

来圣心医院看望袭击中受殃及市民的灰翠,抬眼发现眼熟的黑发少年被人抬进急诊抢救室,脚步停下,微微瞪大眼睛。

“审判长?”掠风秘书疑问。

来医院看望市民本来不在灰翠的工作安排上,他是专门挤出时间来的,多耽搁一秒,都会影响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

灰翠重新抬步往前,心里却忍不住记挂上了这件事。

等从市民的病房出来,他在门口站了几秒,突然转头对掠风秘书道:“抱歉,掠风。”

掠风秘书惊讶得尾巴竖起。

金毛犬人不是在为审判长的道歉而惊讶,实际上,灰翠对他说过很多次抱歉和对不起,尤其从去年后半年开始。

在去年之前,灰翠虽然是审判长,也有权力对很多事情做主,但他实际上过得像是被工作做主了一样。

但后半年开始,他终于开始更主动地去掌控,还接受了很多他不喜欢的宣传部安排,但也拒绝了一些原本接受的安排。

像是这样,在工作很忙的时候,依然要求找机会来医院看望市民,过去几年灰翠都不会开口,如今有了自己的主张。

不过,这种自己的主张,灰翠一般会提前说出,加上道歉,方便安排。

所以这个时候说抱歉,掠风秘书发现他不太理解为什么会说。

“我想在医院里稍稍绕路走一下,”灰翠道,“后面去真菌森林防线检查的事……我们就不坐车过去了,直接瞬移护符吧。”

“瞬移护符很贵——”

“是我自己购买的瞬移护符,不走公账。”灰翠补充道。

“……”掠风秘书合起手中笔记本,认真道,“既然您这么说了,当然是听您的。”

并不是什么叫人为难的要求,您其实不需要抱歉。

掠风秘书这么想,但在灰翠带领下,于医院里七拐八折绕路时,他还是摸不着头脑。

灰翠绕路,是为了用感知寻找黑发少年的位置。

黑发少年已经离开了急诊抢救室,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病房输液。

灰翠看着眼熟的审判官学校仪式系系主任赫果,气势汹汹冲进病房,门没关就是一声大叫:“林!”

“哎呀,”少年清澈的声音讪讪,“导师……”

“我不是说你的想法很好,我们慢慢论证吗!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开始试验!”

“哎?这怎么也不能算拿自己的命试验吧?我做好准备了,还请了血肉医生职业的同学在边上,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当场死亡的……”

“你也知道你请的血肉医生只是你同学!她恐怕也不是什么熟手,万一你伤势严重她又慌乱,没有维系住你的生机你就完了!”

“这个同学她在医院实习过……”

“你哪里那么多理由讲哦!”苗条的拽根里猫人气不打一处来,“真的,林,你没必要那么急的。”

床上的黑发少年抿起唇。

“对不起,导师,让你担心了,”他利落承认错误,然后道,“但我真的很急。”

这么说了后,他不等赫果说什么,就继续道:“跳级之后,明年年中我就会毕业,如果慢慢来,可能直到我毕业,众多针对血肉献祭的分析才有个雏形。

“但我需要毕业时这项理论已经能够投入使用,因为,和学校里不一样,走上岗位后,面对的是真刀真枪的战场。我需要取得胜利,我需要我每一次都能活着回来,我宁愿每次都重伤进医院也不愿意就那么死掉。”

“但我拿什么保证我是活下来的那个呢?”黑发少年笑了笑,“拿我比同期还少一年接受训练的经验吗?”

“啧,”赫果不爽,“你听到那些话了啊。”

“前辈们也没说错,”黑发少年笑眯眯,“他们是为了我好。”

赫果轻轻叹气。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设想的这个理论猜测,有可能是错的呢?”

“那就另外找办法,”黑发少年不假思索,“总有办法,我会是那个找到办法的人。”

啪。

赫果似乎没好气地往黑发少年头上拍了一巴掌。

看起来只是路过这间病房的灰翠,侧脸往没关门的病房里看了一眼。

病床上的黑发少年,哪怕被导师教训,笑容依然没有对自己的质疑。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样才能去获取。

他说出的话,是灰翠绝不会说出的话。

会不会其他人来当这个使徒会更好一些呢?他真的能负责起这么多的性命吗?

一次又一次地怀疑,一次又一次打磨自己的守护之心。

灰翠明白他的个性其实难以改变了,但正是因为明白自己的个性难以改变……

回过头的多弗尔鸟人,视网膜上长久残留着少年坚定的眼神。

他心跳加速,不知为何在此刻畅想起了未来——

未来,以这个少年的才能,他会站在自己的面前,站在自己身边。

之后的一年多里,多次听闻对方事迹,且遇到对方许多次的灰翠,几乎是暗中看着少年毕业。

在少年进入驻层分所后不久,他作为新人仪式师,对上了一个连环杀人犯中级职业者,和一个畸变教派仪式师。

在连环杀手的帮助下,畸变教派的仪式师快要完成一次大规模献祭,不,仪式已经完成了。

而少年只有独自一人。

灰翠带队前来支援,在他们赶到画了大型仪式阵的公寓前方时,已经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黑发仪式师,左眼眼眶空洞地走出了公寓。

在公寓前,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灰翠,竟然扬起了笑容。

和残留灰翠视网膜上的坚定笑容一样,没有区别的笑容。

不,有区别,这个笑容不止坚定,还很锋利。

就如他一年多前说的那般。

他会是取得胜利,并且活着回来的那个。

——在未来,他甚至比灰翠预想更早地,站在了灰翠面前。

只有灰翠能听到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快,一声比一声更响。

他的粉眸定定注视了林片刻,向前伸出手,没有询问林的姓名,就问:

“林审判官,你想调职到总所么?”

——然后,他会站在灰翠身边。

“调职?当然!”

半张脸是血的黑发仪式师,惊喜地回答。

灰翠也微笑,他招呼血肉医生上前,看医生们直接将这个伤员抓走。

他目送黑发仪式师离开,周围嘈杂,他却只觉得静谧。

一个想法在灰翠胸腔中转动。

——只是站在身边,并不足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