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位置,不知去路的潜水船里,倒霉三人组商量要不要点燃第二根氧气蜡烛。
他们决定再熬一两个小时再点。
虽然这会让他们不可避免陷入一段时间的昏昏沉沉,但万一,拖延这么一小会儿,能增加他们获救的概率呢?
“一根氧气蜡烛多拖一个小时,三根点完就能多拖三个小时。一根多拖两个小时,三根就能多拖六个小时,”搞文科的人鱼考古学家说,“说不定我们就在极限的第六个小时找到陆地了。”
“我还是希望我们能更早一点获救,”蕈人道,“雪爪,你觉得呢?”
“无所谓吧,”雪爪这两天一直心情低沉,“被两个邪神盯上的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我被三个邪神盯上我不也好好的,反正,如果能继续逃跑,你跑得比谁都快,”蕈人操纵蚂蚁绕着她转圈,“之前你求生欲爆发,都惊到我了呢。”
“不,雪爪当时是濒死下魔物血脉爆发,这并不是好事,”人鱼考古学家翻开自己的日记,去看当时他对雪爪的记录,“据雪爪事后所言,这是她第一次血脉爆发,就我的观察,那一分钟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冲入来邪教徒中疯狂杀戮,即便独自对抗三个中级职业者也不落下风,无论受了什么伤都迅速愈合,还能用肉体攻击到亡灵法师控制的幽魂。这些特征很像高级兽化人,但她的外貌并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人类的模样。”
他又翻了一页,继续道:“一分钟后她就昏迷了过去,不过邪教徒也近乎死伤殆尽,多亏了她的爆发我们才逃出包围。但第一次血脉爆发后,就会有第二次爆发,污秽的魔力重复使用会让人上瘾,次数多了后,雪爪将无可奈何从人类的一边,堕落到魔物的一边,考虑到她的血脉源头,会变成疯兽魔吧,大概。”
人鱼考古学家合上日记。
“与其说是求生欲爆发,不如说是她体内的力量为自保而苏醒,但那不是向善的力量,而是恶的力量。真让人担忧啊,雪爪——”
雪爪没有回音。
八十多岁的人鱼考古学家诧异抬头,发现雪爪抱着膝盖,坐在这间生活舱室的墙角,低着头,呼吸声越来越粗。
他不由道:“你不行了吗,雪爪?”
“上一次她就是第一个晕的,”蕈人分析,“强大的身体素质会加大耗氧量,她又没有魔力来替代消耗,这种环境她当然会最先陷入虚弱吧?”
“啊,”人鱼考古学家一拍脑门,“是我没想到这件事,这孩子战斗力太彪悍,我总会当她是个职业者,算了,我们还是先点燃第二根氧气蜡烛吧。”
只能如此了。
剩下的两根氧气蜡烛早就搬来了生活舱室,关上舱室门防止氧气逸散全船,人鱼考古学家按照雪爪之前教的方法,打开盖子,按下铁钉让它去撞击火帽。
不多时,也觉得胸口发闷的人鱼考古学家,就感到呼吸畅快了许多。
他转头去打量雪爪,问:“这样应该好起来了吧?”
“没有呢。”蕈人道。
雪爪已经歪倒在地,呼吸声不仅粗,还很急促。
“这!”人鱼考古学家站起来,“难道是生病了?”
“这小家伙自诉,是在冰冷的莱伊河飘了两天,上岸没有受寒的从不生病普通人哦,”蕈人道,它已经在后退,退到了舱室紧闭的门边,一缕菌丝缠上了门把手,“比起生病,我倒是想问,重复的缺氧,会让她体内的力量为自保而苏醒吗?”
人鱼考古学家走向雪爪的脚步顿住。
虽然雪爪的呼吸声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但舱室里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安静。
“我现在杀了她。”蕈人突然道,张开了菌丝。
“不行啊!”人鱼考古学家连忙阻止它。
“上一次她暴走其实是不分敌我的,只是我们两个跑得快罢了,”蕈人道,“如果让她在潜水船里暴走,她会先杀了我们,再蛮力破坏整条船。到时候无论是你我,还是她,都活不下来。”
“可是……”
“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要活下去,我还有事要做。”蕈人操纵蚂蚁往雪爪所在的角落走去,它如同花冠的本体正在膨胀,“我来杀了她,人鱼先生,不,良章先生,同为人类的你下不了手,那就站在那里等待好了。”
“等等!你听我说啊!”良章·巴特弗莱大声道,“不要立刻走极端,这个情况,为什么不问问镜中瞳呢?”
蕈人停了下来。
蕈人转身对良章道:“你好像比我更极端一点。”
“在学校历史书不会讲述的角落,在敲钟霜鸦教会记录馆,非教会成员不能进入的二楼,”头发因为苍老已经银白的良章,很冷静地道,“去翻阅那些书,就会发现,六柱神对银月少女、黑太阳和堕落天的态度非常强硬,但对一些弱小的邪神,态度是比较暧昧的,比如说,蕈之王。有必要时,祂们甚至会联合对抗最强的那三个邪神,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良章先生,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想寿终正寝的话,不要探究这个问题比较好哦。”蕈人道。
“……你都这么说了,我更好奇了啊!”老人鱼抓住自己的头发,“总之,弱小的邪神,是可以有限度地合作的,镜中瞳还曾给与雪爪神启,祂或许不想雪爪死去。蕈人先生,你来向镜中瞳祈祷吧,你不是说你可以稍微信一下祂吗?”
“不要叫我先生,都说了我没有性别,”蕈人吐槽,“而且何必找我,你也可以自己向祂祈祷啊。”
“对不起,我对我主的信仰无可动摇。”良章在胸口比划拒绝。
舱室里再次陷入微妙的安静,而角落里倒地的雪爪已经开始抽搐。
“话是这么说,”蕈人慢慢开口,“要我现在做个梦去寻找那位新梦神,我也做不到啊。”
“不用做梦,从镜中瞳这个神名就能分析出很多东西了,”良章立刻道,“实际上,虽然你没有眼睛,但你寄生的蚂蚁还保持着一定的活性,它的眼睛还能看到吧,我的眼睛也是,有些老花,不过没有别的问题。有两双眼睛在这里,我们刚才还呼唤了好几次镜中瞳的名字,说不定,祂现在已经——”
砰!
倒地的雪爪突然以非人的姿态,四肢着地但胸腹朝上弹起。
她弹起撞上舱室的天花板,直接将钢板撞出一个陷坑。
镜中瞳来了没有?良章和蕈人都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蕈人的杀招——强行寄生,是需要发育才能完成的,而良章,战斗上他是这个团队里的累赘。
但即便如此,看到雪爪向他扑来时,良章还是忍不住分析。
先解决视野里有生命活动的大体积目标,雪爪暴走时的杀戮逻辑,和疯兽魔是一样的。这种爆发再来几次,雪爪的堕落恐怕就不可逆转了。
真可惜啊,本来应该是,前途光明的女孩子……
千钧一发之际,良章抓起了突击步枪。
“砰砰砰砰砰砰砰——!!!”
枪口喷出火光,灼热的子弹连射。良章来不及瞄准,第一枪第二枪打在舱室的墙上。
一时间跳弹乱飞,但不到一秒,随着雪爪扑到他面前,过近的距离让他弹无虚发。
血花在雪爪胸口背后炸开,绝对有那么几颗子弹穿过了她的心脏,但双眼通红的她行动全不受阻碍,伸出的双手就要抓住良章的脖子。
看来他是要去见主了,良章意识到。
希望主的雪原不会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冷,巴特弗莱人鱼更喜欢温暖一点的水,他还挺怕冻的……
老人鱼的手已经从枪的扳机上挪开,子弹无效,没有必要挣扎。他抬头看向雪爪浑浊泛红的眼睛,在无神但也光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霎时变化,变作了一个小小的,难以分辨具体样貌的年轻人类男性。
这个年轻人类男性,用一双粉银异色的眼眸瞥了良章一眼,转头唤道:“雪爪。”
镜中瞳!竟然真的来了!绝处逢生的良章后退一步,想看这位新诞生的梦神,怎么让雪爪睡过去。
但镜中瞳只是喊了一声名字,雪爪就真的不动了。
所有情绪被冻结,强制唤回理智,她骤然泻力,绵软的手从良章脖子上划过,整个人摔倒在地。
“哈,哈,哈……”
狼人少女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疲惫,像是刚跑了个三万米,只能勉强抬头呢喃,问:“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观察她的良章,瞳孔猛缩了一下。
良章这两天分析过新梦神会掌握什么领域,梦境是肯定的,但镜中瞳的神名并不能体现出梦的意象。其中“镜”和“瞳”所能联系的事物太多,脑洞开大一点,甚至能联系到“命运与预言”上,比如说,一些民俗故事里,什么都知晓的魔镜。
良章没有权限阅读新历前的历史记录,但这不妨碍他推理出,这个世界并不是真的从新历一年第一周的礼拜一开始。身为考古学家,他甚至发掘过新历前的遗迹,很多次从遗迹里的尸骸中,回望那混乱的,充满血与火的,漫长不堪的诸神混战岁月。
这些神举手投足就能毁灭万物,祂们的言语蒸发海洋,祂们的眼神冻结城市。
而非喊一个人的名字,就让一个人毫无缘由地冷静下来。
和其他神明比起来,这样的力量似乎很弱小。
但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力量有一种别样的惊悚。
良章很想找个人讨论一下,但张着菌丝来捆雪爪的蕈人,听到陌生声音出现,就不假思索就收起菌丝,躲到雪爪之前靠着的墙角去了。
同时,这间生活舱室门后挂着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本没有的身影。
从雪爪眼睛跳进这个镜面的林,环视狼藉的生活舱室,轻轻啧了一声。
这声啧让蕈人一抖,也让忍不住观察镜中人影的良章反应过来,低下了头。
老人鱼指望蕈人说点什么,但前两天还说可以信一下镜中瞳的蕈人,躲在墙角当自己是死了。
雪爪更是沉默,尴尬且恐怖的第三次安静,降临在舱室中。
良章用余光看到,镜中瞳依然在那面镜子里,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
继续什么都不说就太失礼了,老人鱼不得不上前一步,作为代表发言。
“梦和镜子的主人啊,感谢您又一次对我们施加援手——”
镜中瞳打断了他,道:“没事,我曾向雪爪许诺,只要她在梦中和镜子前呼唤我,我就会倾听。啊,不过,刚才不是雪爪,是你的声音呢。”
茫然的良章不知祂在指什么。
“良章·巴特弗莱,刚才你向我祈祷了,对吧?”镜中瞳快乐地说。
良章:“?”
老人鱼并不奇怪一位神明有办法知道他的名字,但祈祷……
良章回忆了一下,发现从头到尾,确实只有他呼唤了镜中瞳的名字,蕈人则避开了。
他脸色逐渐发白,猛地转头瞪向角落里的蕈人。
镜中瞳看到了这对旅伴间的无声交锋,祂依然很快乐地,并且很明显是故意地重复问:“是你向我祈祷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