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在林左眼上的诅咒,到底随着吹螺者的彻底死亡,消散了。
虽然林的受凉发烧也让人担忧,但灰翠相信医疗部可以处理。
这个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支撑灰翠在匆匆看过林后,继续工作到零点之后。
审判庭总所遭遇袭击,突然封锁,对整座城市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比方说,本地特产尖晶石,之后会有一段时间价格走高,但实际出货不多,就是因为听闻消息的商人们会忧虑于尖晶市的安全,不敢前来,推迟提货。
又比如,从市政厅,到本市六个教会的主教堂,都发函或致电,向总所询问情况,身为尖晶市审判庭的招牌,他要亲自出面,和市议会还有主教们交涉说明。
当然,最重要的,是向上级汇报。
即便是灰翠,也想不到他数天前说的“尖晶市审判庭要在总部大厅挂十年”,这么快就一语成谶。
为了防止银月少女用碎片慢慢定位到“海螺”,审判庭封印“海螺”,数年后转移,重新封印“海螺”,过了数年又转移。这一套流程,已经在各地的执行了九百多年。
当然,不是没有情报意外泄露的时候,不是没有银月少女借畸变教派,差点触碰到“海螺”的时候,但那些危机最后还是解决了。
身为百年里,唯一一个得到神眷,擢升为使徒的人,灰翠虽然没有自傲的心,但也没想到,这场已经持续九百多年的接力赛,竟然会断在他这里。
雪发的多弗尔鸟人坐在办公桌后,放下钢笔,抬手按住眉心。
“你的状态比我想象的好一点。”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说道。
竟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摸进灰翠的办公室!在尖晶市,这话讲出去,大家都会当吓人鬼故事听。但灰翠本人完全没吓到,甚至还松了口气,道:“大审判长。”
昨天早上联络时,说自己要来到的大审判长,赶来了。
“没有外人,你叫我名字也行的,”大审判长在灰翠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柔声道,“灰翠,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吧,使徒之间没有地位的差别。”
“但在审判庭里,我和您的工作职位是有地位差别的,”灰翠起身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称呼,“所罗门先生。”
“实在不行,喊老师也可以。”统领所有审判官的大审判长,所罗门·莱恩微笑道。
莱恩是一只“lion”。
可惜,这个梗只有林才懂,而他不在这里。
与所罗门·莱恩柔和的声音完全相反,这位光明之龙的使徒身材十分高大魁梧,哪怕在平均身高两米三的熊人面前也不逊色。那头金棕色的长发看起来又粗又硬,十分难打理,而它的主人确实也懒得打理它,任由长发向四面八方支着,最多用手将影响视线的额发往后理理,然后因为这个动作暴露了棕色西装难以遮掩的肱二头肌。
等所罗门放下手,他的头发又倔强地回到原位。一些明黄的光点从他的发间,耳后,眼睛,乃至呼吸中,逸散出来,照得灰翠这间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办公室,明亮得像是净化室一样。
温度也是,从他出现开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通风开关边的温度计就迅速拔高了五度。
光是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大火炉,所罗门·莱恩在湿冷的地下城应该很受欢迎,但他那张脸——
一个交叉的十字伤疤,一道从他右额颞偏斜向下,划过鼻梁,直到他下颌边缘才堪堪停下,另一道则从他右颊斜向上飞挑,撕了一大块肉下来,在所罗门脸上留下大片深红的痕迹。
这十字伤疤直接让金棕毛发的狮人凶悍程度上升到百分之一千,更别说那双炯炯有神的黄色眼睛,能叫所有与他对视的人先后退三步。
灰翠不至于倒退三步,他刚成为使徒时,是所罗门教导了他一段时间,使徒的抗性,让他很快免疫了所罗门先天后天一起形成的强大威慑,这种免疫至今有效。
但和所罗门确实算师徒关系的灰翠没有在这里改口,对他来说,目前仍是为审判庭工作的时间。
之前的事件报告,他已经提交了一份给总部。灰翠相信所罗门已经看过,却依然从头说起经过。
等他清晰地说完,所罗门也在心中对比完事件报告,这个狮人沉吟了片刻,第一句话是:
“灰翠,你不要自责。”
当然,光是这么一句话,是没什么用的。
“说实话,涉入两个邪神的战场,你活着回来,已经是将审判庭的损失减到最低了。”所罗门道,“你的所有决策都没有错,突然多出一个邪神,是所有人都未能预料的事。”
“只是一个投影,和一个种子,两边都不能算完整的邪神,”灰翠视线垂下,回忆从冰面和水面看向他的银色眼睛,“如果——”
所罗门打断他,“我已经提醒过你,不要小瞧任何一位神明,即便进入新历后,邪神们很难真身神降,但投影也是神明,种子同样是神明。不要小瞧祂们,还需要我提醒第三次吗?”
灰翠皱着眉,没有说话。
“也不怪你,”所罗门更放缓了一些声音,继续道,“你家这毛病上到矛盾双生,下到你和其他信徒,都差不多。
“破坏敌人才能守护自我,才能守护珍爱之物,这让你们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所有。但六柱神联合在一起,也不过在黑暗中堪堪支撑起人类的存续,诞生于守护之心的破坏之力,并没有办法守护一切,矛盾双生和你们,都陷入了这永恒的矛盾中。
“心要放小一点,灰翠,你要记得我不让你进入总部工作的原因。不要想守护人类这么宏大的事情,现在的你,守护好这座你出生的城市,就足够了。
“你当机立断杀死梳叶·阿扎瑞,已经救下很多审判官和他们的家庭,幻影之树制造的大型重叠梦境也没有进入下面的尖晶市,不然两个邪神在梦境中交锋,难以想象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当时正是下夜班的人入睡的时间吧?银月的投影选择了逃跑,祂如果不逃,而用仅剩的梦神力量去搞事,啊哈……”
所罗门的眉头也皱起,拉动了他脸上的伤疤。
“但是,”灰翠道,“新的梦神……”
“祂问你怎样祛除魔力中的污染,唉,”九百多岁的所罗门叹气,“当年摩西·古比也问过我类似的话。这个老朋友,竟然真的还活着啊。”
十几个小时前,才见过那个古比人鱼的灰翠抬头。
这是他无法在禁忌书库阅读到的过往。
“不止他一个问过我这个问题,连邪神都有来问的,其中有个现在还活着,蕈之王,真菌森林的主人,为了减少制造的污染,祂如今是沉睡了吧?”所罗门陷入回忆,“但这要怎么回答?对神来说,对抗污染不是一个能传授的技能,哪怕是我们的六柱神,走出最初那一步,也是偶然。”
文明的幸存,系于这偶然上。
灰翠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哪怕他能看到这栋建筑里的每个人,他依然忍不住确认了一下,门是关紧的。
因为所罗门说的内容,从第一句开始,就不是普通人,乃至普通审判官能听的了。
“新的梦神,那个种子,”所罗门起身道,“站在个人立场上,我祝祂好运。”
他整理了一下起皱的西装,又道:“你通知尖晶市各层分所,深入市民,搜集近期所有梦境的内容,我会让‘地网’系统来支援,帮忙分析数据。还未长成的种子,力量能连接的范围最多一到两座城市,灰翠,祂就在尖晶市。”
“甚至,”灰翠道,“大封锁仪式开启时,祂就在总所。”
“还没失去冷静,很好,”所罗门笑了一下,但笑容让他那张脸显得尤其可怖,“等待那个种子再成长一些,潜入大封锁仪式,祂可能做到吧。但镜子和镜子之间的联系也是一种联系,这一次胶匠亲自关注,阻拦了银月,这个种子不至于在胶匠的眼睛下翻进来……没错,当时祂就在总所。”
灰翠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但所罗门看得出他的眼睛在冒火。
“很生气啊?”他摊开手,表情下一刻就严肃起来,“但在银月少女和这个种子的斗争里,我们得偏向这个种子。”
“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地调查镜子里的异象,”灰翠道,“我明白,不能给银月少女了解这个新梦神的机会。”
“你明白就好,”所罗门欣慰地点头,接着双眼瞪圆,长发如鬃毛舞动,气势毫无保留地放出,道,“那么,只剩下最重要那件事了。”
“?”灰翠茫然。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所罗门走近了灰翠。
他大手按在办公桌上,那股八卦之意已经按捺不住,两眼发光地问:“你喜欢的人是哪个?我能去见一见吗?”
***
“啊啾!”
林打了个喷嚏。
“竟然真的有神会受凉发烧……”
摩西依然不敢置信。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林挥挥手,驱赶自己第一位祭司的叨叨絮絮,向前靠,仔细倾听白璃的学习成果。
是的,礼拜日的凌晨已经到来,正是检查作业的时间。
白璃这次没用更衣室的大镜子,而是在欢半香家的客房,用她从爱缪剧院外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旧化妆镜。
小巧的圆镜,哪怕是白璃这样纤细的骨骼也能一手握住,虽然背面的雕刻纹路刮花了,但正面的镜子完好无损,连一丝刮痕都没有。
对于尚未发工资的白璃来说,这是她上班数日里,最满意的收获之一。
她将这面小圆镜支在小书桌上,使其角度能对准跪在地毯上的她,她身边是躺在婴儿床里的小玉,在母亲闭着眼紧张回答镜中瞳的提问时,这小女孩时不时发出啊啊声,打断问答。
但镜中瞳并没有生气。
我跟随的,是一位多么温柔的神明啊,白璃感动地想。
“够了,”完全没看书,全凭当年回忆,检查白璃学习进度的林道,“正确率还可以,可你回答的速度太慢了,组织的语言也很不流畅。如果是在写卷子,卷面分能扣到不及格。
“我算你通过,但你不能松懈,最好再复习几次,明白吗?”
白璃松了口气,回答:“主,我明白,我会努力的。”
知道白璃工作时要背剧本,接小玉回来后还要照顾孩子,林其实做了白璃这次成绩很糟糕的准备,没想到结果比他预料更好。
这句“我会努力的”不是空话,林点了点头,道:“明天会考核《邪恶职业的邪恶之处》,做好准备……还有什么要说的?”
“主!”白璃立刻握紧拳头,抬起头道,“我真的不能杀死乐彩·西卡迪尔吗?”
“这个名字,”摩西低声问,“是你说过的,那个银月少女信徒?”
林没有回答摩西,因为白璃正在看他。
他用了新掌握的一个小技巧,让白璃看不见同在镜面后的摩西,所以他如果回答摩西,在白璃眼里他的动作会很古怪。
林回想着乐彩·西卡迪尔的资料——中年男性鹿人,大型百货超市老板,也是爱缪剧院新剧组的投资人,铁榴市畸变教派伸进文艺圈,谋取利益,扩大影响的手——问:“他做了什么?”
白璃黑色的眼珠中跳动着怒火。
她道:“他在大张旗鼓追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