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悦耳但暴躁的声音出现时,灰翠手里两把枪都指了过去。
但灰翠并没有像是看到幻影树根那样直接开枪,而是冷静问:“‘息潮之歌’,摩西·古比?”
卷发垂到小腿,一缕缕是深蓝浅蓝相间的颜色,虽然此刻赤足站立着,但从发间伸出的深蓝耳鳍,和眼尾隐约可见的鳞片纹路,证明了来者是古比人鱼这个种族的一员。
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丽脸庞,在灰翠见过的人里,也能称一个最字。不过灰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火红左轮在手中一转,扣下扳机,砰的一声,一根从墙角冒出头的幻影树根变了成焦炭。
这几天跟某邪神比,都算倒了大霉的摩西,拍了拍挂在他那件破烂白袍上的冰渣,没有被突然的枪声吓到,倒是寻着灰翠枪口方向,去看死的是什么东西时,略吃了一惊。
“什么丑玩意儿!”他道,“你们审判庭现在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攻打了吗?”
“你认识我。”灰翠没有回答,反而指出。
吹螺者的使徒,“息潮之歌”摩西·古比,在吹螺者死后就不知所踪,大部分知道这段隐秘历史的人都认为他死了,虽然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现在他出现在“海螺”旁边,还因为灰翠在“海螺”梦中所做的事指责他,但灰翠确定当时梦里投向他的视线,没有哪个属于这位古比人鱼……难道,是那只看不清形貌的银色眼睛魔物?
“这个想法太失礼了,打住,我可攀不起。”摩西道。
板着脸的灰翠:“……?”读心术?
“不,只是你挺好解读的。再说要是我,我可不会送你出去,”摩西打量他,眼神充满嫌弃,“那个战争疯子的味道,呵呵。”
已经从数不清邪教徒那里听过各种关于矛盾双生的蔑称,灰翠倒不至于为这个生气——反正这些邪教徒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他还在思索那只银色眼睛魔物,不知为何,从昨晚开始,他就对它非常在意。
听摩西·古比的语气,他和银色眼睛魔物似乎颇为熟稔……果然是梦领域的魔物吗?但好像存在着差别。
不过,只要它此刻没出现在现实中,就先不用管。
灰翠打住想要继续的思考,看到摩西观察周围,向他随口问:“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所罗门告诉你的吗?”
所罗门是大审判长的名字。
“我在禁忌书库,阅读过每一位有记载的使徒的姓名和生平,”灰翠道,又接着问,“自吹螺者死后,你应该是一直呆在‘海螺’的梦里。已经过去了九百多年,你怎么知道大审判长还活着?”
因为昨晚和林提起过“那条龙的使徒”,而林没有反问过那条龙的使徒是谁。
但摩西可不会将他的推测证据说出来,只神秘微笑着。
“这九百多年里,”灰翠道,“你有离开过‘海螺’的梦。”
“或许?”两次来到现实,全不受自身控制的摩西继续神秘微笑。
“你昨晚也离开过?”灰翠问。
“昨晚怎么了吗?”摩西反问。
灰翠观察他,知道这方面他不可能用语言撬开对方的嘴了,干脆询问起另一个方面的疑惑。
“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与梦境有关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可以猜到,那荡妇动手就是很快,毕竟祂是如此急不可耐,欲求不满,”摩西轻笑道,“但你竟然选择问我?我以为矛盾双生的使徒看到邪神使徒,只有做杀死这个选择。”
“敌人之间也有轻重快慢的区别,”灰翠冷冷回道,“你觉得你的威胁能比得上银月少女?”
“好,这句话总算像矛盾双生的人了,我们就是敌人没错。”摩西的笑容扩大,心道真该让某个种子过来听听。
那年轻的,稚嫩的,尚未发芽的幼神啊,祂以为祂和审判庭之间有缓冲的余地呢。
“我是绝不会和审判庭的人合作的,”摩西宣布道,“但要搞的是那荡妇的话,倒是可以提示你一下。”
思考了一下,他开始说明:“虽然在这里看不到全貌……你要先理解一件事,那就是,每个生命的梦都不是独立的,贝壳在珊瑚间连成一片,海水冲刷这一个也冲刷那一个,而我主的梦境,我主的梦境并不是例外,也只是其中之一。”
摩西指向封印室中央,凝固在琥珀中又缠绕胶带的“海螺”。
“银月少女,祂要的并不是这个破东西,祂要的是我主死前留下的那个梦,梦境的权柄在那个梦中,这个破东西只是最方便进入梦的渠道罢了。
“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渠道进入梦,就像祂一直都能用碎片将自己投影进梦中,只是投影进的力量太少,影响不大,也难以篡夺梦的权柄。祂现在知道‘海螺’在这里,我主死前留下的梦,于物质界的坐标就在这里,那他只要让周围很多人陷入受祂影响,也受我主力量影响的梦境,通过相连的梦境,祂一定能找到我主的梦。”
受银月少女影响,也受梦神力量影响……
灰翠立刻想到一个人,念出他的名字:“梳叶·阿扎瑞。”
“嗯?”摩西之前没有获得过这方面的信息,“你说谁?”
“请帮我看一下‘海螺’。”灰翠道。
“啊?我凭什么帮——”
摩西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雪发的多弗尔鸟人从背后数十把枪械中,拿起一把狰狞粗大的狙击枪,转身,端好,魔力凝聚的子弹压入枪膛。
灰翠看向五区,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抵着狙击枪的瞄准镜。
粉红的眼眸,一瞬间变暗了一些。
“砰!”
火光乍现!灰翠直接在室内开枪。
以这把狙击枪的口径来说,封印室的墙应该会被轰出一个大洞,但这面枪口对准的墙毫发无损,从狙击枪里射出的子弹,仿佛直接消失了。
然而摩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嘴角抽搐。
“真是战争疯子,”他低声咒骂,“使徒和神一脉相承。”
***
五区,倒塌的监狱。
赶来的封印师已经环绕着幻影之树布置了一圈封锁,但在新封锁生效前,幻影之树的根系与树枝已经蔓延到其他区域,这一圈封锁只是减缓了它的生长速度。
因为大封锁仪式的禁锢,它如今不能往上长,根系也无法突破地板,进入三层,只能沿着天花板伸展树枝。
这些树枝粗壮又分叉众多,挂满了嫩绿树叶所以显得沉甸甸的,末梢压得弯了下来。
尝试靠近幻影之树的审判官甚至能感觉到,柔软的枝条和树叶拂过他们头顶,对于和植物战斗过许多次的他们来说,这种感觉实在叫人背后发寒。
更让他们发寒的是,当树冠完全遮住天花板,淡淡的银色光斑就开始闪烁在摇曳的树叶间。
银月少女,祂在注视。
大封锁仪式开启后,即便是强大如祂也无法进入了才是。此刻胶匠说不定也在注视这边,绝不可能让银月少女找到办法潜入。
正因此,祂的力量大概是在大封锁仪式开启前就进入了总所,哪怕大封锁仪式开启,这部分已经进入的力量也不会被排斥出去。
考虑到梳叶·阿扎瑞被抓已经两天多……祂不会借梳叶·阿扎瑞的定位,潜入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旱血雷抚平自己竖起的汗毛,转头又看到更多树木的幻影出现在树冠下。
简直像蓬勃生长的真菌森林一样……
他又低下头看,不知何时起,遍布交织树根的地面上,波浪推来了浅浅一层水。
漂浮的冰屑随着水流转动,轻轻撞击旱血雷的右腿的义肢。
这些水和冰刚出现时,审判官们还以为是大封锁仪式没关好,莱伊河的河水倒灌进来了。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些水和冰来自某个梦,这个梦正在和现实中的审判庭总所重叠。
如果重叠的范围再大一点,总所会被完全淹没也说不定。
旱血雷咬牙,不得已下令:
“后退,重新建立新的封锁圏。派有元素法师的小队找到水的源头在哪!让炼金术师立刻开始制造压缩储水设备!”
这个命令让这片主战场上的审判官战意稍显低迷,但每个人还是有条不紊地执行了自己的任务,后撤的同时还带走了同在监狱关押,没有死在监狱坍塌里的邪教徒犯人。
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光,确实是黑光,从一区方向疾射而来——
肉眼跟不上,只有寥寥数人察觉般抬头。
这道黑光没入了幻影之树的树干。
幻影之树不断生长的动作一顿,这下周围审判官也注意到了变化。
一个审判官们曾听过的熟悉苍老声音,梳叶·阿扎瑞的声音,充满惊讶道:“怎么可能?!”
话音落,从黑光没入的树干开始,裂缝出现,迅速蔓延,只是短短几秒,木屑纷扬,树干坍塌出了一个大洞。
肉体几乎与幻影之树融为一体,先前就像素栌·本固用盘根女妖捏出自己分身那样,用藤蔓出现在仪式科的梳叶·阿扎瑞,本体其实在这个大洞里。
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老狐人,捂住自己胸口,意识到是谁攻击了自己。
“审判长……”
你这么年轻,又是能活得和神一样久的使徒,凭什么阻止别人想活久一点!
梳叶·阿扎瑞的大脑,思想,人格,早被银月少女诱发的贪婪欲望,和梦神魔力带来的污染,毁得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在幻影之树从他体内破出时,同名的人类就已死亡。
但这个新诞生的魔物,依然继承了梳叶·阿扎瑞的一部分执念,让它渴求地向上方银辉伸出手,希望得到拯救,希望活下去。
但它只感到力量迅速地被抽走。
幻影之树死去了,树干倒塌,树叶掉落,那庞大到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中的树冠,这一刻就像是光术士制造的激光投影,在更光亮的地方直接变得无法辨识,只留下淡淡的轮廓。
这轮廓犹如肥皂泡泡,竭力坚持了一秒,直接爆炸。
气流吹向四面八方,树冠下方的森林影子,也跟着迅速变浅,变透明。闪烁在树叶间的银色光斑暗了下去,审判官们士气大振,旱血雷夸赞道:“不愧是审判长!”
又有新的好消息传来:“那些昏睡过去还梦游的审判官,开始苏醒了!”
“因为幻影之树死去了吗……能醒来就好!”旱血雷立刻道,“快点叫醒他们!”
他一边放松了一点,一边又开始担心。
因为“海螺”太重要,轮班值守封印室时,消息是传不进去的。不知审判长怎么了解的这边情况,但从“海螺”上分心,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而且旱血雷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低下头看,积水没有消失,已经淹到了他的小腿,在水面上流动的不只是冰屑,拳头大小的冰块也漂浮其中。
一轮巨大的,银白的,表面遍布暗斑的球体,倒映水面上,随水波起伏。
银月少女侵入总所的力量抛弃了梳叶·阿扎瑞,确保自己没有跟着一起被消灭。
所以祂还在这里,祂呼唤共鸣。
“嘶!”
仪式科,大封锁仪式房,林突然捂住阵痛的左眼。
而五区,对着水中月影悚然的旱血雷,看到水面突然涌起波澜,短短数秒,这波澜就扩大成数米高的浪墙。
二区的大封锁仪式房,林睁着的右眼,看到一道巨浪视墙壁如无物,穿透一切,向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