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妙。
跟着导师走向仪式房时,若非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对着镜子设置关键词干涉自己的情绪——不过几天而已,关键词已经越来越多——林身上这件衬衫恐怕已经在冷汗中湿透。
而且,即便他的情绪强行冷静下来了,他的左眼依然在抽痛,那枚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碎片在他的眼球中缓缓转动,一下一下割出并不存在的鲜血淋漓。
“林,”似乎感觉到什么的灰翠在他身后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眼睛还是有点痛。”林没有说谎话。
“啊,对,”赫果回过头来,那双明黄色的猫眸在眼镜下观察林,“我才想起问,你眼睛怎么了?”
林:“……”
一前一后,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林简直像是遭遇两个挺了解自己的人的夹击,哪怕身为邪神,他现在脚软倒下去也不丢脸吧。
一开始就不该走在队伍中间的,林反思。
值得庆幸,又或者是某种不幸,林的心脏比他想象的坚强。此刻,他甚至能以平静的态度回答导师:“前天献祭过一次,好像出了点小毛病,一直在痛,血肉医生看过了。”
“我就说你眼睛上那个仪式阵画得有些粗暴了,你不能总卡在线上用最廉价的墨水画仪式阵,”赫果立刻开始叨叨絮絮,“别的就算了,画在身上的仪式阵,总要用点好的墨水吧?也不用你自费买墨水,难道审判庭没有更好的?”
顺利将话题扯到另一边的林佯装不服,小声反驳:“应该不是墨水的问题……”
“墨水肯定有影响,”赫果笃定道,“珊龙大师的《笔、墨、附着面与仪式成功率》就分析过……”
两个仪式师的交谈瞬间进入专业领域,走在最后的灰翠逐渐陷入茫然。
他看着林加快几步赶上赫果,好方便讨论,侧过来的年轻脸庞上,神色没有什么不对。
走路的姿态也很流畅,如果不是灰翠眼神好,他恐怕注意不到刚才林突然咬牙,脸上的肌肉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这个程度,应该不止有点痛。
灰翠回忆昨天送到他工作终端里的某份邮件,这份邮件附带了数页体检报告。
因为林涉入了“海螺”事件,成为了高级别保密情报的知情者,他这份体检报告是医疗部部长亲自看过,才提交给灰翠的。
医疗部部长和林的主治医生都判断,林的基因病十分严重,但暂时不见恶化迹象,没有除发育问题外的更多病征。
虽然是这样,从林的表现看,并不像没有问题啊。
或许再让林休息几天比较好,可是,尖晶市已经不是安全的“海螺”封印之地,在“海螺”秘密转移到下一个封印地之前,必须找到那枚消失的碎片。
这种情况下,只要林不是遭遇无法解除的强大诅咒,陷入了昏迷乃至濒死,那他就算上一秒在手术室里,下一秒也得出现在仪式房。
审判庭给与高薪与高福利,要的就是审判官在他必须顶上时,拿命也要顶上。
但林希望的,应该是拿着高薪和福利,尽量活久一点吧。
……我也如此希望,走在最后注视前方两人的背影,灰翠抬起手,轻轻按在心口。
感到背后些微寒意的林:“?”
回头只看到审判长一脸如常,莫名的林收回视线。
他们到仪式房了。
审判庭总所的每个区,都有数量不等,闲置在那里的仪式房,以备哪天必须就近举行仪式的需求。
仪式科所在的二区仪式房最多,但最大的仪式房在一区。
林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间仪式房据说是尖晶市最大的仪式房,能和这间仪式房大小并列的,只有尖晶市市政厅下方的守护大厅。
走进来后,林觉得这个房间已经不能称为仪式房了,叫它仪式厅更适合。地面到天花板的高度至少六米,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不是普通的灯具,而是由金属花枝连接,中心是指甲盖大小的黄钻,周边悬挂十二枚鸡蛋大小的白水晶,如此造型的一件炼金道具。
这件炼金道具照耀得整个仪式厅充满光明,哪怕人走进去,也不会在地上留下影子。适合写写画画的水泥地面更是一尘不染,省下了仪式师画仪式阵前必要的打扫工作。
“真不错啊,”赫果将和林同款的手提皮箱丢在门口,环顾四周感慨,“我一直想让校长在学校里也修一间同配置的,但他不批,实在可惜。”
林直接从四区食堂过来,别说手提箱,连密书也没带。所以赫果蹲下来打开手提箱开始翻找时,他只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炼金道具灯,思考它的价格。
“价格足够你接受一次重塑身体,消除基因隐患的治疗了。”灰翠说。
那就是在三万元到四万元之间,林想,一点也不尴尬地对灰翠笑笑,走去赫果旁边,借笔和墨水。
“增强联系的话,肯定是胶匠领域的仪式,”赫果像是给林上课一样解说道,将一个冰凉的玻璃罐和一支毛笔塞进林手中,“同时还要指出碎片所在的位置,嗯,审判长判断碎片可能就在总所,我们就先从总所内找起,那么,我们需要一张总所的全地图……”
嗯嗯?怎么判断出碎片可能就在总所的?
林接过审判长拿出的大张地图,他希望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拿起毛刷,浸入胶水桶,林在地图背面刷上胶水,好将地图固定在地面上,免得待会儿画仪式阵时地图移动。
这种机械式动作迅速清理掉林脑中的杂念,让他能全心去权衡,一路上思考出的几个方案。
用“海螺”的主体来呼唤碎片,理论上完全可行。但真让这个仪式顺利举行,仪式结束林就要面对审判长冰冷的枪口了。
或许应该装病,反正他左眼痛的迹象隐瞒不了。
既然要使用二元仪式法,那就必须要两个仪式师主持仪式。作为总所唯二知晓“海螺”的仪式师,审判庭不会想再增加一个知情人员,让其他仪式师代替他主持仪式的。
这样一来,至少能拖延几个小时到一天,到时候他应该就能想到更好的方法。
但有曾装病逃避外勤的梳叶前主任“珠玉在前”,这种关键时刻装病,哪怕真的有病,也很惹人怀疑啊。
第二个方案,在仪式阵里做手脚,暗中偏离仪式的效果。
很可惜,他的导师不是将学生的假期作业当废纸不去检查的那种偷懒老师,即便再信任林,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她肯定会检查林画的这半边,说不定还会让林去检查她画的那半边。
赫果负责的态度不会给林做手脚的余地,他也没信心做手脚不被她发现。
第三个方案,就让仪式顺利举行,哪怕发现碎片就在他左眼里,他也不是没有说辞为自己辩驳。
早在碎片消失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左眼的不正常疼痛。哪怕到现在,这疼痛也没有消退,这是事实。
副审判长和血肉医生都做了检查,他们没有发现他左眼里的碎片,难道林就能发现吗?他只是无辜被这鬼碎片上了身——
啊,上了身这个说法,这个世界的人听不懂。
反正,只需要隐瞒林能感觉到碎片的呼唤,能听到了海潮声这两点,他就是无辜的。
他本来就是无辜的!他一开始就打算离碎片越远越好,是碎片自己找上他的啊!
这个方案唯一的问题是,会吸引碎片,恐怕源于他自身的特殊。
他是邪神,又或者说,他是“种子的思念”,这点绝对不能暴露。
要暴露也不能在这个地方暴露,连逃都没地方逃。
审判庭会察觉到他的问题吗?缺乏情报,完全不能判断。
总之,三个方案,无论选哪个,都有隐患。
但再多隐患,也必须做出决断了。
林将地图平整贴在地面上,期间在本子上进行计算的赫果向他招手,以教学的口吻指挥道:“你看,我们在这里用双子结构……”
林一边听一边点头,抬手按揉了一下左眼。
他知道审判长会被他这个动作吸引注意,这样待会儿装病就更有说服力。
先方案一,之后视情况看要不要接方案三。
林做出决断,听完导师的设计后,拿着墨水罐和笔,走向地图的左侧。
这一画就是两个多小时,一大一小两个仪式阵以地图为中心不平衡地相对,看似分离,实则边缘嵌套在了一起。
就和“海螺”与碎片的关系一样。
画完后,赫果果然要求交换场地检查,林走到大的仪式阵那边,用工具测量角度,以及确定有没有画错画漏。
如此忙活完,已经是晚上十点。
“差不多了,”赫果站起来,按揉自己腰,“这个时间,上日班的人应该已经睡了。”
仪式要注意的最后一点,梦神的尸骸,在睡梦中才会真正呈现。
赫果来到大仪式阵的一侧,和站在小仪式阵边的林相对而立。
不知何时离开的灰翠推开仪式厅的门走进,虽然他看起来和离开前没有区别,但林听到了愈发响亮的海潮声。
“海螺”就在他身上。
林几乎要产生幻觉,雪白的浪花拍打他陷入软砂中的脚趾,他踩着海浪行走,眺望沙滩,随浪花推上沙滩的大大小小贝壳碎片如一条闪光的绸带,沿着海岸不断延伸。
幻觉一秒后消散,灰翠已经从大衣的暗袋中掏出,被蜜色树脂封在里面的“海螺”。
那就是一只海螺,只有巴掌大小,外面是可见细密网状纹路的棕黄,边缘呈白色,内壁的边缘同样白色,深处却是花朵般的粉红。
它的螺口有好些缺口,想来,此刻在林左眼里折磨林的那枚碎片,刚好可以补上其中一个。
而且,林感觉,这只海螺有些眼熟。
不等林仔细打量,灰翠轻轻一敲海螺外面的树脂。
树脂咔嚓裂开,林根本不用伪装,剧痛下已经抬手捂眼。
“嗯?”一个林听过的悦耳声音突然出现在这间仪式厅,疑惑且怒气冲冲地问,“这他妈是哪儿?”
震惊一下子压下了疼痛,满头冷汗的林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只借着绷带和纱布的遮挡,转动眼珠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据说九百多年都待在那片海域中的某蓝卷发美人鱼,赫然出现,却没有引起林之外两人的注意。
赤足穿着破烂白袍的他环顾这间仪式厅,然后看到了林。
他看着林,林也看着他。
“……”
“……”
蓝卷发美人鱼瞬间反应过来,朝远离林的方向,噔噔噔噔噔后退了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