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逐渐温凉,一阵强风扫过,风沙迷眼。
颜烟回神,后觉他已在摇椅上坐太久,一时忘记时间。
快凌晨三点,是时候回去。
颜烟起身,将摇椅归回原位,将走时脚步一顿。
今夜,他不仅下楼给向文茵开了门,他还拖了地。
但在段司宇的视角里,他吃过药,该在卧室中沉睡。
颜烟感到头大,点开微信,想给辛南雨和向文茵发消息,统一口径,就说是辛南雨开的门,顺便拖了地。
消息还未发出去。
手机震了两下。
【Duan:你在哪?】
【Duan:颜烟,别再骗我。】
只是文字,已然透出段司宇的火气。
颜烟叹口气。
几日来,他就只在今晚出了门,竟正好被段司宇抓包,实在倒霉。
【Yan:我在对面,马上回去。】
发过消息,颜烟赶紧出门,往对街走。
没两步,洋房大门开了。
段司宇正穿着睡衣,面色发沉,下颌绷得很紧,明显在生气。
颜烟干咳,迅速走近,主动解释,“我睡不着,在阳台抽烟,正好看见向文茵独自回来,我下去给她开门。我们在一楼聊了几句,她上楼睡,我在花园里看星星。”
语速前所未有地快。
颜烟说完,段司宇却不语,气依然没消。
因为很明显,这不是对方想要的解释。
“药可能失效了,也可能半片的药量不够,所以我睡不着。”颜烟再度解释。
“从什么时候开始?”段司宇终于出声。
“一周前,录制开始那天。”
“整整一周?”段司宇难以置信,“所以你每天就装睡,等我走了再出去晃荡,晃荡够了再回来装作刚睡醒,跟我说早安?”
火气不自觉更旺。
他并未出去晃荡。
颜烟平静反驳,“我只有今天出门,平时我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颜烟——!”
然而,他的反驳却让段司宇更生气,甚至直呼大名,音量增高。
段司宇到底在气什么?
何至于这么生气?
颜烟不明白,索性闭嘴无言,不然局面又要发展成争吵。
一时寂静。
良久,段司宇似稍微平静,低声说:“你不能再这样。”
语气无奈到极致。
——你不能再这样。
颜烟一愣,因为几小时前,他也对段司宇说过相似的话。
因为段司宇被烫伤,却忍着不说。
而他......药量失效,睡不着,也不说,直至今日东窗事发。
段司宇不把烫伤当一回事,他会生气。
而他不把睡觉当一回事,甚至还欺骗,段司宇也会生气,火气理所当然比他旺。
“对不起,我......抱歉。”颜烟欲言又止,只能说抱歉,无法辩解。
因为他是蓄意假装,情节恶劣,除开失眠,还有太多事做了欺瞒。
他甚至无法做出保证,因为他撒的谎都太恶劣,甚至已命不久矣,而段司宇仍一无所知。
“就这一句?”段司宇咬牙反问。
“今晚先加药量试试,如果没有效果,我明天去医院重新开药。”颜烟做了个短期保证,态度认真。
段司宇无言,似在审视,确定他说的是真话,火气方才减少。
片刻,段司宇关了门,两人上楼,重新回房。
三小时前吃过半片,这次再加一整片,剂量在安全范围内。
颜烟吞服药,刚要闭上眼。
“这次不准再装,如果你再装睡,我就从今天起,每晚都坐在床边守着。”段司宇咬牙切齿,火气还残有一丝。
“知道了。”颜烟点头,睁眼望着吊顶,祈祷药效有用。
药量加上,许久,熟悉的昏沉感涌来。
颜烟松了口气,闭上眼迎接睡眠,庆幸他的这次祈祷有用。
然而他高兴太早。
混乱的梦境后,再睁开眼,不仅天未亮,段司宇仍坐在床边。
“现在几点?”颜烟下意识问。
“不到四点。”段司宇停顿,“你没有装睡?”
颜烟摇头否认,“我以为我睡了很久。”
声音有刚醒的干哑。
有一瞬,他甚至以为睡了一整天,现已是翌日晚上,但见段司宇还穿着睡衣,才意识到不过一小时。
段司宇眉头紧蹙,“等天亮,周澜陪你去医院。”
不容置喙。
颜烟想拒绝,因为叶思危不在鹭城,再让周澜跟他去医院,现场将无人守。
但段司宇皱着眉。
仿佛他如果说不,火气又将上来。
颜烟只好折中,提议,“我让随晏和我去,不用麻烦周澜。”
“你们已经混熟了?”
“还好,他总想表达感谢,我拜托他明天送我去医院,这样正好扯平。”
沉默片刻,段司宇终是答应,“我亲自跟他说。”
凌晨,随晏还未睡,段司宇嘱咐一遍注意事项,对面承诺早晨会来接颜烟。
折腾许久。
天还未亮。
颜烟半躺,段司宇坐着,寂静相对,未免焦灼。
半晌,颜烟主动出声,“刚才在民宿,我和向文茵聊了一会儿,她说想分手退圈,问我该怎么做。”
他主动开口缓和。
段司宇的脸色明显转好。
“怎么?”段司宇深呼吸,似是把最后一丝火气呼出,声音恢复如常。
“我回答说不知道,我要先查资料再评判。”
“你想问我什么?”段司宇眉梢一挑,“你想问庄海枫是谁?背景硬不硬?我能不能招惹?”
庄海枫。
向文茵的金主。
段司宇什么都清楚。
录制前的评价也不是胡诌,而是基于客观调查。
颜烟不自觉想,他的意中人,只是表面嚣张而已,因为提前做过功课,认真工作从不敷衍,才会有嚣张的底气。
才不是旁人眼里的少爷或二世祖。
“我不是想问他,”颜烟勾起唇角,“我只是找点话说,因为你不高兴,还在生我的气。”
段司宇一怔,只觉怪异。
为颜烟的主动沟通,以及,对方莫名的情绪变化。
“我不气了,现在心情还算不错。”段司宇不动声色,观察颜烟的微表情。
“那就好。”颜烟声音似很轻快。
兴致高到不正常。
正向反馈。
蓦然,这森*晚*整*理一词乍现脑海。
颜烟想要的正向反馈......
是听见他说心情好?
段司宇感到心惊。
这比他听到颜烟自卑,用“助人”来找认同感时,还要怵目惊心。
似无法相信,段司宇拉开衣袖,露出小臂,故意说:“手臂已经不疼了,我现在感觉很好。”
得益于擦过药,原先通红的皮肤,不仅消了肿,颜色也已淡几分。
颜烟抬手轻摁他的小臂,“这么快?”
甚至弯着眼睛。
答案已很明显。
只有确认了他身体无碍,心情不错,颜烟才会感到高兴。
颜烟所有的正向情绪,是建立在他身上。
莫大的酸涩骤然涌上。
比曾经,他发现颜烟喜欢他却不敢说,还要难以承受。
他找不出颜烟连日来高兴的原因。
可荒谬的是,原因竟然就是他自己。
段司宇屏住气,拉下衣袖,差点控制不住声音,“你呢?”
“什么?”
“你现在心情好吗?”
“挺好的。”
颜烟亲口承认,反而让心口酸到发疼。
梅子杏子,程度太浅,已不足以形容。
分明是灼烧的酸,一滴滴往心脏上滴,腐蚀浸穿,酸得灼出洞,漏风发痛。
段司宇再无法装作平静,难受的情绪,急需一个出口释缓。
“我想动手动脚。”段司宇起身,坐到床沿。
颜烟明显不解,没反应过来。
段司宇管不了这么多,俯身搂住颜烟,紧抱在怀中,“你就抱我一下,行么?”
乞求着说。
后背空荡,冷到发凉。
但段司宇不松手,拉锯似的地等。
许久,颜烟终于抬起手,手腕虚虚搭在他肩上,第一次回应他的拥抱。
尽管这是他厚脸皮求来的。
但没关系,至少这一点回应,能让段司宇稍微好受,勉强镇静。
“向文茵的事,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庄海枫没有背景,只有一些产业。原先封杀向文茵的人,已经去世。她想做什么,本就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颜烟一愣,未料到情况如此简单。
没有人束缚向文茵。
束缚住向文茵的,是常年的无助与畏惧。
“谢谢。”颜烟低声道谢。
长时间保持同个姿势,段司宇似没有松手的意思。
颜烟手臂发酸,下意识轻动。
段司宇却以为他要挣,“再五分钟,行么?”
又一次乞求,连厚脸皮的借口都不再找。
颜烟轻叹口气,索性抬高手臂,搂住段司宇的背,“你怎么了?”忽然反常。
“你抱着我,我会高兴。”出于卑劣的私心,段司宇这么回答,尽管这是种变相挟持。
“......好吧。”
五分钟,又五分钟。
到底有多少个五分钟,无人计时,也无人喊停。
第一丝晨曦映照进房。
颜烟才惊觉,他们竟抱了这么久,刚要出声,段司宇先松开手,起身离开床沿。
气氛不免微妙。
颜烟侧头,移开视线提醒,“你该去录制了。今天小心,不要受伤。”
“到达医院,离开医院,到家。各给我发一条消息。”走前,段司宇嘱咐。
“好。”
房门合上。
脚步声渐远。
颜烟松了口气,下床走到阳台前,靠在门边静悄观察。
天亮,已有工作人员忙进忙出。
过不久,段司宇出门,换了身休闲衣装,因为高,随便一穿都显得挺拔,更何况段司宇的衣服,本就都是私定。
似有所感,进门时,段司宇回头,朝阳台上扫一眼。
四目一瞬相接。
颜烟本要侧身躲,但又觉得这样显得矫情,索性拉开门,朝段司宇挥手,让人快进门。
段司宇收回视线,进门。
背影消失于视野,手机也震了。
【Duan:今天会下雨,带伞出门。】
【Yan:好。】
九点时,随晏的车停到楼下。
颜烟带齐物品,下楼上车。
不知段司宇到底说了什么,随晏明显态度小心,语气斟酌。
又一次,随晏欲言又止。
颜烟只好主动说:“我只是失眠。”
“我知道的,宇仔昨天跟我说了,你会失眠和怕医院,要有人陪着去拿药。”随晏小心翼翼说。
并不知焦虑性障碍的诊断。
颜烟放下心,直言,“我不是怕医院,我只是失眠,不是有重病,你不用这么小心。”
“失眠还不严重?”随晏咂舌,“人不睡觉会出事的。”
失眠很严重。
但他习惯了,所以不当回事。
无怪段司宇会生那么大的气。
“是很严重,”颜烟低声说,“但你不必用对病人的态度来对我。”
难见颜烟严肃,随晏赶紧解释,“......不是,我怕你嫌我吵,宇仔说你这一周没怎么睡,白天还在餐厅帮我忙。我怕我话太多,吵到你。”
“没事,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好好好。”
得了允许,随晏恢复原状,无论上车下车,说个不停,聊到医院。
三个月未到医院,药效也不稳定,注定要花费时间重做量表,诊断,开新的药。
颜烟本让随晏去忙自己的事,等开了药再到门口碰头。
但随晏执意在走廊等,说是段司宇的命令。
折腾到中午,赶在药房午休之前,颜烟顺利拿到药,坐车回程。
原先的药物作用时间较短,有一定耐药性,效果渐差,医生开了另一种唑仑类药物,作用时间更长,更易于入睡。
只可惜,这次没有段司宇,颜烟只能拿一周的药。
而今后,他又要每周去拿一次药,因为段司宇将会离开,悠长的假期结束。
情绪不免低落。
人性就是这样,无论做过多少次预设,一旦想到要离别,仍无法保持平静。
而这次离别,就是最后一面,段司宇再见到他,只能看见一盒骨灰。
比起尸体,颜烟想,还是骨灰好一些。
他不想让段司宇,看见他丑陋的样子。
上了轮渡,颜烟靠在护栏边,俯瞰浮光的海面。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
现在仍日光高照,金光照在海面,波光粼粼。
现在的海水一定很温暖。
颜烟盯着起伏的海面,无端想到他上次落海,那天风大,且是冬日,海水尚且温暖。
若到夏日,海水会更加温暖。
“啊——!”
倏然,耳旁一声惊呼。
随晏面颊发红,正看手机,似很亢奋,又似羞赧。
这模样并不多见。
颜烟侧头,“怎么了?”
“姐......宇亿梦说晚上到机场,”随晏忙回复消息,“来试试餐厅的菜!”
宇亿梦要来岛上。
颜烟没出声,只是转头,重新望着海,面上沉静,内里却开始翻江倒海。
下意识的焦虑。
先只有细细一缕,而后剧烈膨胀,如同翻滚的海浪,将其它情绪吞没。
“你直接和我去餐厅,还是跟宇仔一起过来?”随晏高兴地问。
“我先回家睡一觉,再和段司宇一起过去,”颜烟嗓子发干,“下了船,你不用送我回去,直接返程去机场接她吧。”
“那不行,宇仔说过,我必须把你送回家才能走。”随晏说。
“......嗯。”
时间似乎变得漫长。
熬到家,颜烟进门,先是下意识来回踱步,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厨房接水。
先吃药。
颜烟想,他把药吃了,睡一觉就会好。
可白色药片放在手心,颜烟凝视良久,最终未服下,而是收进药盒。
手机震动。
【Duan:到家了?】
【Yan:到了,我先睡一觉。】
【Duan:行,宇亿梦来鹭城了,录制结束去餐厅吃饭。】
颜烟没再回复,收起手机,回房放下药盒,换了件防风外套。
轰——!
天空中响起一声旱雷,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颜烟扫一眼乌空,关上阳台门,带上伞下楼出门,脚步匆忙往码头走,买票上了轮渡。
宇亿梦。
他不敢见的。
因为他只是个怯懦的溺水之人,慕强又阴暗,既爱远星孤高耀眼。
又曾嫉妒远星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