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他的视线, 坐在一边的人转过头,说:“醒了?”
身上的伤没有好全,但魔族的恢复能力比常人要强出很多, 只休息了几天时间, 周霁已经能够坐起下床, 下床的时候回了声醒了。
站起的时候,他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之前那件, 是一件棉布内衬, 并且穿法极其不同寻常,几条衣带纠缠, 组成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形状。
坐在旁边还在试图穿衣的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笑了下,说:“我不太会给其他人穿衣服。”
他之后又道外袍在床边柜子上,让人自己拿。
周霁认为这个人除了不会给其他人穿,应该也不会给自己穿衣服。
低头安静重新穿好了身上的衣服,再穿上外袍,他的动作很熟练, 熟练到完全看不出在几年前, 他原本是个魔侍成群的高高在上的魔尊之子。
穿好衣服,他看向一边还在和里衫进行搏斗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后问:“……需要帮忙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睁着一双透不进丝毫光亮的暗红瞳孔, 周霁接手了乱成一团的衣物, 仔细给人穿上。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像是本就应该这样一样。
这个人很瘦, 身体超乎寻常的单薄, 手也冰凉。凡人脆弱,这个人似乎比普通凡人还要来得更加脆弱。
有人帮忙, 脆弱的凡人无所事事,抬手随意比划了下,笑说:“原来这个时候你比我矮一截。”
他比划完后还顺手拍了拍对方的头,像是想要把身高往下压一样。
周霁不习惯和人接触,但没有躲开,安静地感受到头上传来冰凉触感。
这个人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又确实存在。
最后系上棉麻系带,周霁收回了手。
大功告成,陈落松又拍了两下面前的人的头,算是夸奖。
脚上的伤依旧很重,走不了多少的路,周霁暂时留在了这里。
这是从第一次被欺骗后,他留得最久的一个地方。
暂时收留他的人自称陈落松,虽然看着住得简陋,但事实上是附近城镇上一个药堂的老板,住在这里据说是因为清静。
对方没有问他受伤的原因,也没有问他来历,就这么收下了他。
这个人隔三差五会去镇上一趟,每次去的时间都很规律,清早太阳出来时出发,日落前准时回来,回来时偶尔会带上一些东西,吃穿都有。
在吃过对方带回的糕点之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出现问题的味觉事实上是完好的,有问题的是对方做的饭菜。
从那一天起,他扛起了煮饭重任。
普通的药对魔族受的重伤没有任何作用,但能够加速治愈外伤。身上的内伤还在缓慢恢复的时候,周霁的脚已经能够正常走路。
能够正常走路,就意味着已经可以离开。
留在这里只会给人造成更多的麻烦,趁早离开对谁都好。
靠着墙闭眼疗伤的人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发现时候不早,于是起身。
今天对方又去了镇上的药堂,现在接近日落,差不多到了对方回来的时候,刚好是做饭的时间。
身体稍稍恢复,魔气能够正常运转后他就不再需要进食,但是另外个人需要,凡人不吃饭就会死。
灶里的火燃起,一双暗沉红瞳映着跃跃火光,最终垂下。
伤好了大概,今晚就能离开。
最后一顿简单的饭菜做好,周霁坐在门边,安静看着小路。
夕阳沉沉,天空从紫红逐渐变成了暗色一片。
已经完全过了对方回来的点。周霁看着半掩在身前的木门,再看了一眼空旷的院落,最终一垂眼,抬脚从门内走到门外。
夜间的风起,吹得周围树林不断发出声响,有飞鸟从树林里飞出,翅膀扇动的声音骤起。
小道上还是没有任何人影。
风从门窗吹进屋内,原本堆积的暖意逐渐淡去,连带着饭菜的味道也消失,四周都是安静的味道。身上带着重伤,周霁感知不到太远的动静,能够感知的范围和视线所及不相上下。
今晚天气没有往常那般好,天上阴云很重,完全遮挡月光,透不下一丝光亮,没有点灯,灶里的柴火早已经熄灭,到最后,视线所及全是黑暗一片。
长久的黑暗和安静之后,一声微弱脚步声在感知范围边缘响起,混合着树叶晃动的声音和树林里的虫鸣,微不可察,但却在第一时间被捕捉到。
和脚步声一起出现的还有微弱的光亮。
光亮从小路尽头传来,算不上明亮,但在这样的黑暗里已经足够明显。
人回来了。
站在门前的周霁上前,看到提着灯笼的人的慢慢向着这边走来。对方还是和平时一样,看到他后笑了下,一张脸映着昏黄光亮,暖色一片。
他上前走到对方跟前。
提着灯笼的人看了眼走来的人,笑说:“抱歉,今天回来晚了。”
他问:“这次怎么不在屋里等?”
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淡温和,周霁一时间没有回答,视线落在虚空一角,说:“这些日子多谢……”
他的话没能说完,到一半的时候顿住。
——有血腥味,不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
因为身体原因,魔族对血腥味并不敏感,只有在味道达到一定程度后才能注意到。
灯笼不自然地晃动了一瞬,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视线下移,看到原本干净的透着光的灯笼纸上多了星星点点的污点。
在他的注视下,污点仍然在逐渐增加。
污点透着光,隐隐泛出暗红色。
这个污点是血迹。视线略微上移,他看向提着灯笼的手。
暗红的血液滑过指缝,顺着指尖下滴,滴落到灯笼上。提着木杆的手在不自觉颤动,木杆下的灯笼于是跟着晃动。
来不及思考太多,周霁低头撩起身边人衣袖,一眼看到了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细长伤口和沾染上红色血迹的白色衣衫。
伤口在手腕一侧,周围衣衫已经被浸湿大半,按照伤口的大小和位置和血量,这显然不是刚添的伤。
之前没有仔细看这个人,周霁看到手上的伤后再看向一边的人的脸,这才发现对方的嘴唇已经失了血色,瞳孔也不像平时那样透亮。
在第一时间扶着人,周霁拿过灯笼,带着对方回到屋内,避免其直接倒在地上。
屋里烛火点亮,重新亮起灯光。
柜子里有止血的药,陈落松被人带着敷了药,又换了身衣服,坐在了柔软床铺上。
一直往外渗血的伤口终于慢慢止住了。
周霁坐在一边,问:“这个……怎么会这样?”
“这个”,指的是伤口。在他印象里,这种伤口对凡人来说应当不会出这么多血,过一段时间就会正常凝血。
“大概是在回来路上被什么划了一下,”陈落松说,“我体质比较特殊,伤口不会凝结。”
“幸好有你在,”陈落松笑了下,说,“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这个身体除了流血不止外,对疼痛的感知度也很低。
两者加起来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在不知道的时候受伤,然后无知无觉地死去。
他说出“死”这个字眼的时候眉头也没皱一下,甚至笑着。
周霁不懂他为什么能笑,问:“你不怕死吗?”
“怕。”
躺床上的人转头看过来,说:“这不是有你在。”
失血过多,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轻,像是睡前的闲聊一样,放松得过分。
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坐在床边的人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不透光的暗沉瞳孔一动,第一次闪过一丝光亮。
换了个姿势,陈落松侧过身,用无伤的手撑着脸侧,长发跟着倾泻而下。他问:“你之前想说什么吗?在外面的时候。”
周霁握着手上药瓶,低着头没能说话。
在长久无声的安静后,床上的人再说话之前,他终于开了口,说:“我想说,饭菜冷了,我再重新做一遍。”
床上的人说有劳。
深夜,原本预计已经远离了这个地方的人又在平时的地方睡下。
天上阴云到后半夜的时候散了,月光重新落进树林,穿过窗户,照进室内。
躺在床上的人睁开眼,衣袖下滑,慢慢伸出手,对着窗外照进的光,睁眼看着拿在手上的细长叶片。
叶片边缘尖锐,还有凝固的血迹。
陈落松不怕死,只怕任务失败。
按照剧情,至少在几年内,这里对于周小鸡来说都是安全的地方。一旦离开,对方面对的不仅是承受不住的追杀,还有本就濒扭曲的精神的压迫。
想让对方留下,就需要找一个留下的理由。周小鸡找不到,那就他来找。
伤口是他自己划的,血从半路流到这里,和计划的一样,程度刚好。
这个世界不同以往,随时有可能丢命。这条命越是珍惜,就越是需要有最大限度利用这条命的勇气。
刚好他擅长以命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