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一样？
秦非没有作声, 用清透的琥珀色瞳孔扫视着车厢内的景象。
在几小时之前，爱德华研究员的脑袋刚刚爆炸的时候，路诚曾经通过传音道具向秦非描述过驾驶舱内的恐怖景象。
可如今, 秦非却完全没看见任何能够称得上血腥的场景。
驾驶室里很干净，背后的实验操作区同样纤尘不染，每一张金属实验台都光可鉴人。
秦非吸了吸鼻子，由于装甲车是全封闭的，车内的通风并不好，空气稍有些憋闷, 但秦非没有闻到丝毫血腥气。
秦非半眯起眼睛, 他意识到，玩家们的思路似乎出了点问题。
假如爱德华研究员身为怪物的能力，仅仅只是死而复生, 车厢里为什么会干净到如此地步？
事实上, 截至目前，玩家们所掌握的信息量并不算多, 唯一已知的仅仅只是爱德华研究员拥有不死的能力。
但不死，只是一个结果。
要想达成这个结果，可以通过许多种不同的方式。
比如在他断裂的脖梗上重新萌发出肉芽，生长成一颗崭新的头颅。
比如遍地碎肉与骨片蠕动着回到原位, 拼凑出原本头颅的样子。
又比如——
回溯时间。
回溯专属于爱德华研究员一个人的时间，让一切回到意外发生之前。
他的颅骨并没有损毁, 血液并没有飞溅, 所以车厢里才能干净得一如无事发生。
否则, 只要那血肉横飞的一幕曾经真实地出现过, 在这短短几小时之内，无论怎样清洁, 都不可能处理到连一丝异味也不存在。
更何况，除了在那被审讯了二十几分钟，其他时间秦非一直盯着装甲车这边。
警卫队员们全都排成队守在车外，根本没人进过驾驶室。
这只是一种猜想，秦非没有足够的证据用以论证。
但联想到爱德华先生在五十余年中，都分毫未变的年轻英俊的容颜，秦非反倒越发觉得这可能性很高。
但，爱德华先生说，秦非很快也能像他一样。
又是什么意思？
B-6312号实验体也有类似的能力吗？
秦非用指尖轻轻勾了勾缠在他掌心的荆棘条。
明明爱德华先生现在离秦非那么近，可荆棘花藤却仿佛故意挑衅般，在空气中转了几圈，又紧紧贴在秦非身上。
祂好像完全不担心会被近在咫尺的NPC发现。
如果这些花藤能说话就好了。
秦非轻抿着嘴唇，手中的动作不停，学着爱德华先生刚才教他的方式，将实验托盘中的骨片碾磨成粉末状，放进一旁准备好的试管里。
一整个托盘的骨骼切片，一共处理出12管粉末。
爱德华研究员给每一支试管贴上标签，标号从B-6312-10658到B-6312-10669。
——所以说，在这之前，爱德华研究员已经经手过一万余块B-6312的骨骼碎片了？
蔷薇花藤轻柔地倚靠在秦非腰间。
秦非却很想知道，当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从那具骸骨上刮取碎片时，B-6312号是否会感觉到疼痛？
处理完骨骼碎片的秦非被爱德华研究员送回了后车厢里，车厢没有开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秦非与弥羊的视线在虚空中相触又错开，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意外发生后，车队重新上路之前，有几个本来不属于这辆车的警卫队员也来到了车上。
虽然车内没规定不允许说话，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
起初路诚还时不时隔着空气对秦非说几句，不知从哪一刻起，他就再也没了消息，秦非放出鬼婴到车外看了看，路诚依旧趴在车底的履带夹层里，大约是无所事事太久，不小心睡着了。
睡着的人不止路诚一个。
装甲车不知开到了何处，履带装置原本应该格外减震，可车厢依旧颠簸不停，即便如此，车内几名玩家们仍旧各自闭着眼，面带疲态。
为了探索副本，玩家们在前几夜几乎都没睡好。
精神能够通过药剂补充，可一旦坐下，困意便难以抑制地上涌。
舒缓而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空气中，在上下起伏的昏暗车厢里，秦非的意识越来越涣散。
他又做梦了。
他又回到了那处冰冷漆黑的海底，变回了沉在海底的骸骨。
在海底，时间并不存在。
秦非安静地躺在那里，柔软濡湿的海藻纠缠着他，无数鱼群从他身体的缝隙间穿行而过。
直到某一天，他被人打捞到了陆地上。
他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个从未出现在他眼前过的，黑灰色的世界。
地表陷落，建筑倾颓，乌云遮天蔽日，暴雨倾盆而下。
变异的鱼群顺着暴涨的海水游到陆地上，海洋生物霸占了本不属于他们的领地。
这些海洋生物与秦非记忆中曾见过的那些并不相同，它们长着尖利的獠牙，和如利剑般赤黑的鱼鳍。
嗜血，凶猛，想将见到的每一个人撕碎。
但这些和秦非都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一句没有意识的骨架罢了，他被人装进了一个封闭的容器内，那些人带着他越过街道与积水，一路前行，来到了一座似乎已许久无人踏足的建筑。
从建筑的整体布局来看，这里像是某个科学研究所。
秦非被锁在了研究所里。
又过了很久。
一个身披白色长外衣，面目模糊到看不清脸的男人推开门，来到他的面前。
男人手中捧着一块记事板，一边看向秦非，一边轻声说着什么。
在梦中，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模糊，断断续续，难以分辨。
秦非睁大双眼，仔细看向他的嘴唇。
他好像在说——
【6312号捕捞物，影响力B级，研究所内目前已知影响力级别最高。】
【我认为，这是终末世界最原初的污染物。】
黑暗如潮水般上涌，淹没了眼前一切画面。
就像每一个真正的梦那样，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转换总是突兀得过分。
秦非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已经来到了一片纯黑的空间。
熟悉的气息令青年浑身的血液瞬间平静下来，他站在原地，望向不远处。
荆棘藤蔓与蔷薇花编织出一座一人高的囚笼，将一个人影囿于其中。
是污染源。
秦非缓步上前，在距离蔷薇花笼一步之遥处停下脚步。
污染源望着他，湛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海。
“时间就快到了。”
祂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上秦非的额头，“还差最后24小时，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你可以去找他们，去找流浪者，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说完这句话，祂就像海底的泡沫般骤然消散不见，浓稠的黑暗也随之褪却。
秦非的睫毛颤了颤。
他蓦地惊醒，意识到自己还在车里，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装甲车仍在颠簸着，对面的警卫队员见秦非醒来，看了他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移开。
“小秦？小秦你醒了？”耳边传来路诚叽叽喳喳的声音。
路诚醒得比秦非早，连着几个小时没人说话，差点没把他憋死，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呱啦讲了起来。
“你睡着以后，车一共停了三次，分别停在了种子培育基地、发电站和一处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地方。”
“后面的几辆车都是巡逻车，原地折返了，现在整个车队只剩我们和另一辆随行的警卫车，还在继续往前开。”
“听前面驾驶舱的NPC说，我们距离地海已经很近，大概再开半个小时，就能抵达目的地。”
对面的警卫员又在盯着秦非看，秦非一手捂着脖子，转了转头，动作极其自然地回应了路诚的话。
其实虽然梦醒了，但秦非的意识依旧混混沌沌。
人在做梦的时候，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在整个梦境过程中，秦非始终以一种介乎于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的古怪视角，观察着一切。
现在回想起来，他在地面上那个研究所里见到的男人，显然就是爱德华研究员。
可对方说的那些话却令秦非云里雾里。
——终末世界最原初的污染物，研究所内目前已知影响力级别最高。
这好像意味着，虽然这个世界的确有成千上万个不同的污染源，但B-6312号依旧是其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但既然地位最高，为什么分级只有B级？
要知道B级上面还有A级，A级又是怎样的存在？它似乎从未在研究所中出现过。
虽然梦境模糊不清，但秦非知道，他看见的一切画面，都是B-6312号曾经经历过的，也是这个副本世界五十余年前曾真实发生过的事。
副本为何会给出这样的信息点？
莫非通关的线索还与几十年前的旧事有关？
路诚得到的信息很准，车辆继续往前行驶了半小时左右，果然停了下来，后车厢的门被打开，在警卫队员们的看守下，车内众人鱼贯而下。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极为昏暗的洞穴，附近的空气充满潮意，秦非侧耳细听，前方有水滴声传来。
就在秦非他们下车的时候，另一辆车上的警卫队员们也正整齐地列着队，朝装甲车走来。
“他们要去拿放在车里的实验体了。”弥羊在排队时特意排到了秦非身后，压低声音悄悄对秦非道。
果然。
一只只银灰色的金属箱被警卫队员们提下车，即使有收容器皿阻隔，秦非依旧瞬间感受到了空气中溢散开来的污染气息。
周遭其他人已经有不少表露出了难捱的神色。
那些提着箱子的警卫队员显然也不好受，他们身上每个关节部位都缠着一层秦非从没见过的银灰色绷带，秦非猜测，这多半是用来吸收污染的。
可那些东西的效用终归有限，很快就有几名警卫队员掉队了。
爱德华研究员双手插在口袋中，望着人群，又看向秦非。
“过来。” NPC这样道。
秦非依言走上前去，在一众警卫队员惊讶又带着崇敬的目光中，接替了那几个力不从心的人的工作。
警卫队员需要做的事很简单，只需提着手提箱走进洞穴深处。
越往里面走，四周湿气就越重。
黄褐色的泥土表面渗出密密麻麻的水珠，一个接一个水坑出现在脚下。
渐渐的，秦非整个脚踝都被积水淹没。
“就放在这里。”爱德华研究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箱子里的污染物同样影响不到他，NPC依旧神态自若。
“把箱子打开吧。”他说。
装在箱子里面的，是一颗颗金属子弹。
这些子弹秦非并不陌生，他在研究所的走廊上，初次表露出自己与实验体相接触的天分时，就是用这种子弹对着走廊上的污染物开了一枪，硕大的污染物瞬间便被吸进了子弹内。
秦非按照爱德华研究员指导的步骤，将箱子里的子弹取出，放进水中。
当子弹与水面接触的瞬间，原本封闭在收容器皿内的实验体们终于重见了天日。
这次放归的实验体秦非在资料文献中见过，是编号为E-0324的章鱼型实验体，以及它的复刻版们。
警卫队员们排成两列，站在秦非身后不远处，表情紧张地望向前方。
E-0324的脾气暴躁，放归时很容易出意外，是最棘手的实验体之一。
上次放归E-0324是在两个月前，当时随行的二十名警卫队员，有一半都身受重伤，还有两人死在了那趟外勤途中。
所有人都身体紧绷，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事发生了，想象中危险的画面完全没有出现。
一只又一只E-0324出现在水中，秦非绕过它们，向洞穴更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放下新的金属子弹。
很快20只实验体就全部被放归完毕。
E-0324在完全健康的状态下能达到三米余高，可现在，在金属收容器剩余的能量以及B-6312号实验体污染的双重压迫下，一个个昏昏沉沉，只有成人膝盖高度。
20只实验体瘫软在洞穴的积水中，受到凉水的刺激，凭借本能向洞穴深处缓慢游去。
爱德华研究员终于动了。
他不再冷眼旁观，提着另一只金属箱走到最近的实验体旁，取出一只贴着编码的针管，动作娴熟地朝实验体身上扎了下去。
第二重污染出现在了空气中，这是来自B-6312号，也是来自秦非所熟悉的那个污染源的气息。
一针试剂下去以后，实验体很快恢复了鲜活。
它的游动速度明显比其他同伴提升了一大截，极其灵活地挤开同伴向前，与此同时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
秦非的眼神蓦地暗了下去。
他好像忽然明白过来，爱德华研究员找他研磨骨骼粉末，是用来做什么。
秦非的喉咙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嘴唇。
B-6312号在未经过任何处理时，只会给其他实验体带来严重的威压。
但不知道爱德华研究员对那些磨下来的骨片粉末做了什么，总之，这些曾经属于B-6312号身体一部分的东西，变成了其他实验体的营养品。
爱德华研究员是在用一个污染源，饲养千千万万个其他的污染源。
根据爱德华研究员之前的种种行为来看，这种喂养显然并不只是在出外勤时发生，在研究所内恐怕同样也是日常命题。
秦非咬了咬下唇。
蔷薇花藤依旧缠绕在秦非身旁。
洞穴内地型崎岖，又有积水，走起路来很不方便，蔷薇藤便十分懂事地没有围着秦非乱蹿，而是乖乖巧巧地缠在了他的手腕上，像是一支纯黑色的，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手环。
爱德华研究员给每一只实验体都注入了营养剂，等到实验体们全都离开洞穴里，只剩下玩家和NPC以后，爱德华研究员一声令下：“把东西发下去。”
“是！爱德华先生！”后面的警卫队中传来掷地有声的回应声，秦非好奇地望去，发现他们正在挨个发放的是一只只氧气瓶和潜水面罩。
“我们要通过地海，上潜到地表世界去。”爱德华研究员看出了秦非眼底的探究。
“你还从来没有去过地面吧？” NPC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竟然和秦非闲聊起来。
秦非点了点头，NPC又道：“研究所已经创建50多年，很多年轻人都从来没有去过地面。”
“地面啊……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倘若没有那些令人讨厌的臭虫，环境就更好了。”
爱德华研究员笑了笑。
他所说的“令人讨厌的臭虫”，指的大概是那批即使耗费全力也要坚持留在地表、立志与研究所对抗到底的流浪者团体。
污染源在梦中提示秦非，要想找到“答案”，可以去找流浪者。
这次上岸，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洞穴中的众人很快穿戴好潜水装备。
警卫队在前方开路，巡查队断后，研究员们则被保护在队伍中段。
大家踩着水一路前行，脚下积水很快就越来越深，从脚踝没过小腿、膝盖，直至没过了腰。
“下潜！”警卫队长说完后，率先一步整个人扎入水中。
潜水器械已经打开，无论玩家会不会游泳，都能跟得上队伍。
秦非混在人群中间，看起来毫不显眼，爱德华研究员就在秦非身前，整支队伍很快一起潜进了水里。
四周密不透光。
冰冷的海水隔着防护服，将秦非包裹起来，之前放入水中的实验体们早已不知所踪。
五十五年过去，整个地表几乎全部被海水覆盖，各大水域贯通，同时连通地下水。
地海按道理来说并不安全，随时会有出现野生海洋污染物的可能，但游在最前方的警卫队队员每人都带着一顶头灯，同时手持两根散发着荧红色光芒的棍状物体。
隔着重重水波，秦非看见远处有鱼群向他们游来，在遇到红光后又转头离开了。
这是用来驱逐污染物，保证人类安全的道具。
从地海游到地表水面，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在下潜之前警卫队长就已提前说过，他们需要在冰冷的海水中度过一个半小时时间。
海水中的辐射值极高。
在游过第一个30分钟时，秦非在整场副本中的辐射值前所未有地升到了60，队伍原地停下休整，警卫队长给水中的每个人发了一瓶辐射清洗剂。
短暂停歇过后，一行人再次上路。
越往上游，海水中的光线含量就越充足，虽然仍旧昏暗，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黑得如同不见群星的深夜。
“还有最后半小时，大家再坚持一下！”
警卫队长的声音在氧气面罩背后响起。
弥羊跟在秦非身后小声道：“搞不懂这次我们为什么是游到岸上去的，听说以前，每一次上岸，都会乘坐潜水器。”
秦非半挑起眉梢，望向前方不远处爱德华研究员的背影。
他隐约意识到，此行是为了他——或者说为了B-6312号实验体的成功融合而特意为之。
下水后，污染源的藤蔓虽然没再时时刻刻出现，但秦非能够感觉到，缠在他手上伪装手环的那一小截藤条心情十分愉悦，毕竟海水是副本世界中所有污染物的原始巢穴。
秦非将指尖搭在藤条上，透过面前的海水，他又看到了远在不知何处的研究所内，金属容器中，B-6312号的骨骼本体。
几小时过去，骨架上的肌肉纹理更加鲜明了，整副骨架几乎都已被包裹住。
但奇怪的是，秦非依旧很难看出它究竟会成长为何种生物。
它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头部和手脚，从头到尾都生长得十分均衡。
时间缓慢流逝，秦非身边的水压越来越低。
他们已经距离地表越来越近了。
“最后15分钟！”
警卫队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海水忽然泛起不正常的波澜。
秦非心脏蓦地一跳。
他抬起头，看见一张巨网，向着他们直直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