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带着池醉离开这里。
——一定要快!
否则,他们恐怕永远也回不去了。
‘人兽监狱’就像一只永远也不会满足的野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不仅吞噬囚犯的肉/体,更侵夺着他们的神智与灵魂……
这里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薄冰轻轻拍打着池醉的脊背,一下一下,节奏舒缓,像是无言的安抚。
可随着思绪飘的越来越远,他已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安慰池醉,还是在抚平内心愈来愈重的不安。
“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往上走。”
池醉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好。”
一双瞳孔中的黑雾却丝毫未减。
薄冰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有些口不对心。
这种感觉难以用语言描述——
它实在过于微妙,过于不安,带着十足的躁动,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让薄冰的语气都染上了一丝愠怒:“不要骗我,我想听真心话。”
池醉眯了眯眼,神色如常:“我没骗你,我骗谁都不会骗你的,你别想太多。”
薄冰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池醉无奈地摸摸鼻子,退了一步:“好吧,其实有点想,又有点不想。”
“为什么不想?”薄冰继续追问。
池醉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当然是因为出去了,我们独处的时间就少了啊,我能不能陪在你身边还说不准呢。”
这句话实在有些奇怪,薄冰顿了顿,说:“不会的,只有出去了,我们才能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你看这里,处处都是人,我们也没办法独处,而且你不想回我们的家吗?我们俩的小家。”
“想,不过……”池醉回答得有些敷衍,几乎是强行转变了话头,“但愿吧……”
“嗯?你刚刚说什么?”那后半句话太轻,薄冰没能完全听见。
“没什么,”池醉从容不迫地转移了话题,“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全是人的话,杀掉就好了,这样这里就只剩你和我,我们永远呆在这里,主宰这里,这里没有别人,他们也不会跟我抢你,这样难道不好吗?”
闻言,薄冰皱眉,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你刚刚才跟我保证的事情,你现在就忘了?”
“没有没有,”池醉不以为意,笑的云淡风轻,“我就开个玩笑嘛。”
“最好是玩笑。”薄冰的脸色很冷。
他意识到,池醉所受的影响比他以为的更深。
这种影响究竟从何而来?
这一刻,薄冰很想用时光回溯的能力,回到他们初入监狱的那一刻。
他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好了,不谈这个了,我们还是来想想怎么越狱吧。”池醉打断了薄冰的沉思。
薄冰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在这儿多留几天。”
“嗯?”池醉眼中的深色一闪而过,“还是不要了吧,我怕留在这里,会再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你不开心。况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有些事情,你不去找他,他反倒会来找你,总归是一样的……”
“你指的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池醉脸上写满无辜。
薄冰:“……”
“你最好没什么事瞒着我。”
“真的没有,”池醉表现得十分无奈。
接着,薄冰又试探性地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池醉回答得有模有样,是本尊无疑。
尽管如此,薄冰心中的隐忧还是没能打消。
两人一番温存,将场地清理干净后,便离开了这片区域。
薄冰提出想逛逛放风区,池醉就陪他走了走。
由于方才的壮举,见到他们的囚犯一个个逃的比老鼠还快,先前那些令人烦躁的目光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池醉深感满意。
不知不觉间,两人畅通无阻地逛完了大半个放风区。
一路上,薄冰亲眼目睹了许多令人不适的景象。
比如几个壮汉把绳索套在一个囚犯头上,逼那人光着身子,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爬行,甚至逼他舔他们的鞋子,美名曰“清洁工”;
他还看见十几个男人把一个新人抵在墙上,打断四肢后从后方轮流侵/犯他,直至将他侵/犯致死;
还有人被强行拖到电网上,被高压电电成了木炭……
——强者践踏生命,弱者受尽欺侮。
在这里,值得尊重的生命仿佛只是廉价的交易品,令人敬畏的生死则完全由人类主宰,操控它们的不再是变幻莫测的天意,而是能与神明比肩的人类。
做猎物的人,下一刻也许仍然是猎物,但是,也很有可能变成猎人。
给薄冰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柔弱青年。
当时他和池醉走到澡堂边,看见那个青年正被一个壮汉压在身下欺负。
壮汉不停地扇他耳光,将他的牙齿都打落在地。
痛到极致的青年不断朝周围人呼救,却没有一个人理他,青年脸上布满绝望。
薄冰本不想管,池醉却拉住他,要他看下去。
于是薄冰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当壮汉到达顶点,脸上露出欲/仙/欲/死的神情时,他身下的青年突然发力,一把掐住壮汉的脖子,用与身材截然不符的力道将他狠狠掐死。
壮汉的神情便永远维持在了惊恐和快乐的结合体上,矛盾而诡异。
做完这一切,青年从壮汉身上下来。
此时,他脸上的绝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餍足。
接着,骇人听闻的一幕出现了——
青年竟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啃掉了壮汉的两只手臂和两条大腿。
直到壮汉的四肢仅剩白骨,他才满意地舔舔唇,打了个饱嗝。
那张白净清秀的脸上沾满鲜血,透露出浓浓的疯狂。
薄冰终于明白了池醉驻足的用意。
他问池醉:“你怎么发现的?”
池醉的语气很寻常:“亚恩林岛上经常有这种事发生,看多了就习惯了,你得记着,被欺负的不一定是弱者,欺负人的也不一定是强者,上下位置很容易颠倒的。”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狗急了都会跳墙,你可别哪天想不开上去帮忙,小心人家反手给你一刀……”
“是莬丝花还是食人花,谁知道呢?”
池醉的笑意逐渐加深。
薄冰耐心听他讲,没有半点厌烦。
等池醉说完,他才问:“你以前是不是……经历过?”
在‘逃杀之战’中,池醉把自己的过去说了个大概,没说具体的事情。
薄冰只知道他在亚恩林岛上呆了很久,却不知道亚恩林岛究竟是什么样子。
具体的事情池醉很少提,薄冰也很少过问,怕戳他伤疤,让他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当时听,只觉得隔了层雾,看不真切,毕竟那种残酷的生活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过遥远。
可现在,发现池醉如此了解‘人兽监狱’的规则,薄冰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痛苦。
如果不是上过无数次当,吃过无数次亏,又怎么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
池醉的不安,会不会也和这些事有关?
似乎没料到薄冰会问的这么直接,池醉犹豫几秒,点头:“常有的事,上岛的时候我还年轻,前脚成年,后脚就被坑进去了……你知道的,那个年纪的年轻人都爱做梦,我就是。”
生活在和平世界里的人,永远无法明白“生活”与“生存”那一个字的差别……
“我总幻想自己能拯救世界,感化岛上的人,”池醉故作幽默,“不过每次我救人,救完就被捅,救完就被捅,时间长了我就变得铁石心肠了,这种伎俩骗不过我。”
话虽这么说,可直到现在池醉都记得,自己最难以忘怀的一次。
当时他两天两夜没吃饭,胃里都是些有碍消化的草根树皮,想肉想疯了。
那时的他还算有骨气,坚持不碰自己讨厌的东西,比如蚂蚁、蚕、蛇等正常人压根不会想吃的生物。
后来他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抓条鱼,结果生火时在丛林边缘捡到了一个饿晕的男孩。
男孩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饿的奄奄一息,没了意识。
池醉赶紧将鱼肉研磨成泥,喂了男孩大半条鱼,才把男孩的命吊住。
男孩醒来后很感激他,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跟着他,认他做大哥,两人互帮互助,一起逃离亚恩林岛。
彼时,池醉已饱尝孤独的滋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伴,只有永远的利益冲突、无尽的生死抉择和永不停歇的背叛。
他非常轻易地相信了男孩,并贪恋着这种难以企及的温暖。
就这样,同样饿的半死的他强撑着,又去海边抓了两条鱼回来,还险些被涨潮的海水冲走。
这两条鱼,一条他和男孩分着吃,另一条留着明天吃。
而到晚上,就在池醉怀着美好的憧憬进入梦乡后,男孩拿起穿鱼的木杈,想要捅穿他的喉管,将他杀死。
也许是好人有好报,抑或池醉命不该绝,男孩饿的太久力气不够,没能划破他喉间的大动脉,只在他喉咙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接着池醉就醒了,将男孩反杀。
现在回想起来,人的潜能真的很可怕。
池醉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明明饿的快要晕过去,却硬是将男孩拖到海边,将男孩的头摁进海水里,不顾他的挣扎,活活溺死了他。
这是池醉第一次杀人,所以记得分外清楚。
杀完人,他就那样坐在海边,呆呆地看着男孩的尸体被海浪卷走。
然后他大哭了一场,哭的筋疲力尽,在海边昏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奇迹般地,他发现自己不仅没被涨潮时的海水冲走,身边还多出了许多搁浅的鱼、虾以及死螃蟹。
饱餐一顿后,池醉走回丛林。
他决定活下去。
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从那时起,他的原则就变成了——
所有觊觎他生命的人,都得死。
整件事就是这样。
池醉把它当成故事分享给了薄冰。
薄冰听的十分心痛。
感觉到有些沉重的氛围,池醉随口就来:“这条原则早就变了。”
“嗯?”
“变成了——任何觊觎你的人,都会被我揍。”池醉扬扬拳头。
薄冰轻“咳”一声,目光渐渐有了温度:“嗯,我很喜欢。”
池醉轻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两人就这样聊聊走走,如同一对平平无奇的小情侣,浑身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
旁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也不敢上前打扰他们。
随着氛围愈发融洽,池醉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
如果不是刚才的事,薄冰会觉得他跟以前没区别。
这种感觉还是很难描述——
假设将池醉分为两个人,池醉1号和池醉2号。
1号是正常的池醉,2号是不正常的池醉。
当受到特定刺激时,2号会出现。
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看似与1号没有区别,实则想法多变、头脑阴暗并有所隐瞒。
而刺激消失或受到安抚,池醉又会恢复成1号的状态。
但诡异的地方在于,池醉1号完全记得池醉2号做过的事情,并觉得2号做得很对。
薄冰变着法地试探,发现池醉的其他方面并没有改变,记忆也没有被篡改。
唯一变化的是,他对某件事的执念被放大了。
换言之,有什么激发了他性格中偏执的那面。
比如自保,在之前的副本中,池醉很少会动手杀人,尤其是活生生的人,更不用说虐杀。
可现在,他对自保的定义变了,由“保护自己”变成“抹杀一切威胁”。
并且他会觉得,自己能够主宰他人的生命。
这正是因为池醉把自保放大成了杀戮。
在他目前的认知中,自保等于杀戮,所以他才会将金哥无情虐杀。
薄冰能感觉到,池醉1号和池醉2号都是池醉,却又都不是完整的池醉。
他们诡异地分裂开来,却又互相保持着贯通——
就像……
就像池醉的一个半身在拒绝另一个半身……
薄冰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种状况,只能把落脚点放在尽快逃离‘人兽监狱’。
至于怎么逃离……
池醉已经把矿石上的发现全部告诉了他。
而他在羊毛区的所见所闻,也能佐证池醉的猜测。
羊毛区和矿石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羊毛区有一条非常粗大的管道,如参天古树般,上接金属板覆膜,下接地面。
管道中央则有一根细管伸出,如果说管道是树干,那这根细管便是树枝。
需要加工的羊毛正是从细管中落下的。
薄冰检查了羊毛的质地,发现这是海羊毛。
他其实没见过海羊毛,但曾在书里读到过。
海羊毛,顾名思义,就是海羊身上的毛——
质地比羽毛轻,外观呈淡蓝色,烧焦后不像普通羊毛那样一捏就化灰。
以上都是海羊毛的特征。
做工时,薄冰悄悄点燃了一根,发现与书中所说全部吻合。
因此他认定,这种羊毛就是海羊毛。
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海羊喜欢在海里生活,有条件豢养海羊的一般都是渔民。
海羊毛在沿海地区也比较盛行,生活在内陆的民众很少有人能接受这种羊毛。
更关键的是,需要加工的羊毛上还有海水,一看就是刚剪下不久,非常新鲜。
鉴于以上两点,薄冰赞同池醉的猜想。
他们现在既有可能在沿海城市中,也有可能在海上。
而到底是哪种,还需要进一步判断。
日六失败,明天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