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识微怔,偏头看他:“什么?”
宋魇眸色晦暗,仿佛陷入癔症之中:“如果比他还痛呢?阿识会只看着我吗?”
谢识眉头缓缓拧起,他看着宋魇,宋魇也抬眸看着他,眨也不眨的,透着股执拗劲,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半晌,还是谢识先叹了一口气,曲起两根手指,在宋魇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轻微的疼意将他从癔想中拉回。
宋魇漂亮的眼睛一点点红了,湿润的雾气凝结眸中,欲落不落的样子可怜极了,好像别人对他做了多坏的事。
谢识怀疑地看看自己的手,他刚弹得也不重呀?
“……阿识。”宋魇含着鼻音,委委屈屈地唤。
“你想什么呢?”谢识无奈道:“痛有什么好比的?”
宋魇眼睫半垂,眼眶里的泪水沁出来一点,却又很快溶于海水中,只有浓重的鼻音证明着他的难过:“自从来到这里,阿识就一直看他。”
“……有吗?”
宋魇抬眸,埋怨地看他一眼。
眼尾带着湿润的红意,登时把谢识的心脏看得软成一滩。
他昏头涨脑,理智瞬间离家出走,只能顺着宋魇的话说下去:“……是我不好,那我不看他了?”
宋魇这才湿漉漉地嗯了一声。
谢识盯着他泛红的脸看了半晌。
“阿识,怎么了?”宋魇粉色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清透,在弥留之冢残存的魂光照映下,像极了两颗剔透的粉色晶石。
“你……身上有什么地方在痛吗?”想了许久,谢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宋魇先是一怔,随后柔柔笑开,黏糊地挂在谢识肩上,像只温顺又黏人的猫。
“阿识在担心我吗?”他问。
谢识很诚实点头。
宋魇歪歪脑袋,愉悦地眯起眼睛,将手递到谢识面前,轻声说:“阿识吹吹就不疼了。”
他的手也是极漂亮的,纤细莹润,指如葱根,光滑圆润的指甲透出淡淡的肉粉色。
谢识盯着宋魇的手看了一会儿,随后抬眸看他,有点无奈地问:“逗我很好玩儿吗?”
宋魇摇头,但因为他的头抵在谢识肩上,这么轻轻蹭着,倒是多出几分撒娇的意思:“……没有逗。”
好吧好吧,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吧。
谢识抓住宋魇递过来的那只手,轻轻吹了两下,吹完问他:“现在好了?”
温热的气流拂在手上,像一根轻柔的羽毛撩过。
宋魇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后收回手拢进宽大的袖中,以此掩盖自己因为兴奋,而不断颤抖痉挛的手指。
“行了,回去吧。”谢识说:“看看……”
他本想说看看鲛皇的情况,不过又一想,宋魇似乎不太喜欢鲛皇。
嘴里的话转了转,改成:“看看海殿发生了何事。”
宋魇这回总算没有再闹腾,乖乖地点点头,跟上谢识,往海殿游去。
*
海殿,药池中。
这是主殿内的一处偏房,不大,四周的墙壁上同样镶满闪烁的宝石。
明明是深海之底,可奇怪的是,在中央竟还有一方黑色的水池,随着鲛人进入房间的动静而微微波动。
红霞架着洛九歌,将他缓缓放进一片漆黑的药池中。
洛九歌昏昏沉沉,在被放入药池中时便醒了过来。
他躲开了红霞的搀扶,两条苍白有力的手臂,撑着池边,慢慢滑入池中。
“王……”红霞目露担忧。
洛九歌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没事。
“多谢你,红霞。”他轻声道。
“王,你应该回到观世镜内调养。”涟叶说道:“药池的药性已经很低了。”
“观世镜已经快撑不住了。”洛九歌低低道:“它的力量不能再浪费在我身上。”
“王,时间不多了。”红霞说道:“我们必须尽快封印黑沼。”
洛九歌点头:“我知道。”
要封印黑沼,只有谢识才能做到。
可谢识昨日在大殿上懵懂的样子,又实在不像能够封印黑沼。
涟叶忍不住问道:“王,我见谢识大人只有金丹期修为,真的会是预言中的神明吗?”
不怪他会有这样的疑问,鲛人一族,等神降世已经等了千年。
本以为谢识来了,他们就能彻底摆脱这样的困境。
可谁也没想到,预言中的神明只有金丹期修为。
他们难以自制地感到怀疑、惶恐。
“涟叶!”不等洛九歌发话,红霞先厉声斥道:“慎言!”
他收到红霞警告的视线,忙闭嘴不言,又偷偷去瞧洛九歌的脸色。
洛九歌脸色苍白,白到近乎透明,被漆黑池面映着,脸上甚至泛出不健康的青色。
水纹反射的波光落在他的眼下,仿佛一条无形的泪痕。
他垂眸,看着漆黑水面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观世镜从不说谎。”他低声道。
“……可谢识大人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涟叶顿了许久,还是小声地问道:“他真的能救我们吗?”
“还没说够?”红霞瞪他一眼:“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没见王现在难受吗?”
涟叶抿着唇,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会守好弥留之冢,
……哪怕,是付出他的生命。
*
回到海殿后,谢识没有见到洛九歌,反倒是见到了洛九歌身边那只叫涟叶的绿尾鲛人。
涟叶说洛九歌正在疗伤,不方便见人。
谢识只好点点头,离开了大殿。
又是那条长长的壁画走廊。
他今日有些不想看这壁画上方的内容,便埋着头,沉默不语地往前走。
在长廊尽头的拐角处,他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涟叶站在尽头,隔着壁画走廊,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大殿门口投下一大片厚重的阴影,将涟叶笼罩。
谢识觉得这片浓厚的阴影,竟有几分像是方才看见的,铺天盖地、张牙舞爪侵略来袭的黑沼。
涟叶拢在昏暗中,暗绿的眼睛里却闪着一点晶亮。
就这么沉沉地、直直地看着他。
谢识发现涟叶的眼神似乎有些迷茫而空洞。
可这种迷茫而空洞的眼神,又夹杂着某种希冀。
谢识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本他只觉得一切都荒谬至极。
他只是一个前来小世界做任务的任务者,修为不过金丹期,这个世界怎么会和他有关联。
鲛人一族的命运怎么会牵系在他身上。
也是因为他是红娘局的任务者,谢识看着即将小世界里即将覆灭的鲛人族,有着来自上位者的怜悯,却并无悲痛。
直到他看见弥留之冢。
看见无数鲛人亡魂,即便是身死,也在苦苦守着这方海域,这片家园。
那一方不知真假的预言,是一根不朽的脊骨,支撑他们渡过上千年孤寂而绝望的岁月。
谢识突然为此感到难过。
他回到房间,做在寒玉床上,静静思考着。
“阿识,在想什么?”宋魇靠在他身边,轻轻问。
谢识转头看他。
他们被洛九歌,强行通过空间缝隙,带到鲛人海域中来。
如今黑沼频频异动,观世镜式微。
若是不帮助鲛人彻底封印黑沼,恐怕他们两人都会交代在这里。
可这只魅魔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慌乱过,不怕死似的。
……他好像确实不怕死,谢识想起了宋魇在原文中的结果。
自杀未果,反被套上枷锁。
谢识心头一动,忽然问:“你会救吗?”
他问的没头没脑,不明不白,但宋魇却理解他的意思,微微笑道:“鲛人一族,死就死了,与我何干?”
谢识倒并不意外这个回答。
宋魇最厌恶被掌控、被束缚。
若是别人将他当做救世主,他最有可能做的,恐怕是先将这些人杀掉,好叫别人看看,他绝不可能被任何人的性命所牵绊。
当然,前提是,如果他真的能杀掉的话。
谢识摸摸他的脑袋,探口气,不说话了。
只是宋魇是宋魇,他是他。
宋魇捉谢识的手,放进掌心里。
谢识比了比,发现自己的手竟比宋魇要小上那么一圈,虽说也是纤细修长,却总觉得不及宋魇那双手漂亮。
宋魇自然是觉得,谢识浑身上下哪哪儿都好,无一处他不喜欢的。
他拨弄着谢识的手指,按着他柔软的指腹,随后扣进指缝间,掌心相贴,汲取着另一人身上的温度。
“那阿识想救吗?”宋魇轻声问。
谢识垂下眸。
漆黑纤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向来温暖的浅褐色眼睛,投下一片雾蒙蒙的阴影。
这是虚假的世界,是纸片人的世界。
他就算不救,也没有任何影响。
鲛皇愿意将观世镜给他,他只需要拿到观世镜,问出琉璃心的下落,再由红娘局重启这个世界,一样可以完成任务。
但谢识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小声道:“想。”
宋魇垂下眼睫:“我明白了。”
“你不觉得这些事本于我无关吗?”谢识问他,眼睛睁得溜圆,落进一点夜明珠温润的光芒。
宋魇一笑:“阿识若觉得有关,那便有关。”
“我怎么觉得你在哄我?”
“没有。”宋魇摇头,睫羽微颤,低道:“只是觉得,你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可以。”
他都依的。
谢识没能辩得这句话下的言外之意,只当宋魇是真的哄他开心。
他长长得叹出一口气,可现如今,根本不是他想不想救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救。
他问宋魇也没用。
无非就是把一个人的纠结变成两个人的纠结。
徒增烦扰。
谢识甩甩头,收住话题,朝宋魇笑道:“算了,不想了,接着睡觉吧。”
方才是半夜中惊醒,这会儿不过才丑时。
时间还早着,还能睡上一会儿。
宋魇点头,两人翻身上床。
只是谢识脑子里清醒无比,躺上床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闭上眼睛假寐,方才来不及思索的梦,便一点点回到脑海中。
谢识眉头微皱,已经过了这么一会儿了,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大多都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最后惊醒时分,那一只划向他蓝色利爪。
蓝色利爪……
这种颜色和形状的手,谢识只在洛九歌身上见到过。
难道是他被洛九歌的话影响得太深了么。
竟连做梦都梦到他?
他记得他似乎还梦见了……一双粉色的眼眸。
谢识颇感疲惫地捏捏眉心,难道是这一鱼一魔,在他的梦里也不对付起来了吗?
“阿识,睡不着吗?”宋魇在他耳边轻声问。
“有点。”谢识说道。
寒玉床冰冷,宋魇又畏寒,一上床就黏他黏得紧,谢识稍微一动,就能被身边人感受到。
他以为自己将宋魇弄醒了,有些歉意地问:“抱歉,是我把你吵醒了?”
宋魇没应,转过身,将谢识揽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睡吧。”
熟悉的幽香一点点钻进谢识的鼻腔,好似有什么魔力般,谢识真的在这句话下,感到了一丝困意,慢慢合上双眼,睡着了。
这次梦乡黑甜,一夜无梦。
*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谢识睡得不安稳,很早便醒了,脑子还有些混沌。
迷迷瞪瞪中,他听见宋魇说了句什么话,神经一震,睡意瞬间散了大半。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惊诧问道。
“涟叶死了。”宋魇说道:“鲛人族正在弥留之冢,举行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