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婉儿没想到老太太因为这样的事把自己叫过来, 她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况且孙子柏在离开侯府之前跟她告过别,只说要出门远游几日, 叫她不要担心,也让她多照看些老太太。
闻婉儿当时并未多想, 可看着这一封封京城拜帖,她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一股风雨欲来之感, 而且, 那孩子向来吃不得苦,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出门远游?
“森*晚*整*理婉儿, 你觉得这该如何是好?”
老夫人心如明镜, 她不是那种会磋磨儿媳之人, 平日更是讨厌这些繁文缛节的, 刚好闻婉儿也是个安静的,两相凑在一起干脆互不干扰, 于是两人的关系一直都保持着不咸不淡的状态, 不亲近也不招惹。
闻婉儿略微沉吟之后便道, “都回绝了吧,直说世子出门远游, 不知目的不知归期。”
孙子柏是低调离开苏城的, 所以外人并不知道世子不在侯府, 但若是以别的理由推脱, 只怕这些拜帖邀约还会源源不断, 但若直接不见, 又可能会惹恼这些自以为是的京城之人,不如干脆告知世子不在府中。
老太太有些迟疑, 韩管家则道,“若他们以为是世子故意推脱不见呢?”
总有些傲慢之人喜欢自以为是,只要结果不是自己所预想的便认为是别人的故意针对。
“世子爱玩人尽皆知,况且秋猎在即,世子必定会在秋猎之前赶回来,如此他们没必要因为要多等几日而跟侯府为难。”
她不知道这些人目的是何,但既然千里迢迢的来递拜贴,想必不会因为几天功夫而闹出不必要的麻烦,而且侯府是拒绝所有人,只要有这个共知他们就不会闹。
“我看这有不少京城世家之人,尤其是这白家,温家,可是京城那四大世家中的两个,我们若是这般拒绝,会不会将其得罪了去?”
老夫人有些担忧,这也是她让钱嬷嬷将闻婉儿请来的原因。
闻婉儿安抚道,“娘不用担心,子柏这孩子一向如此,想来这些人在送这拜帖之前也是了解过的。”
闻婉儿心里其实想的更远,平南侯府地位特殊,孙子柏身份更特殊,而如今储君未定,孙子柏被盯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看现在这架势,只怕是各方势力都在有所动作了。
“只要他在秋猎之前回来即可。”
见闻婉儿神色淡定,处变不惊,老太太遂跟着放下心来。
闻婉儿又看向韩管家,“世子离开之前有没有什么交代?”
“只是交代有无法定夺之事便来请教老太太和夫人,还有,不要让三位公子出府,监督他们练武。”
“世子是否说要去哪里?”
“没有。”
“除了胡统领和孙宏之外,世子还带走了什么人吗?”
韩管家想了想,“还有冷美人。”
老太太和闻婉儿同时皱眉,“冷美人?”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韩管家随即将冷美人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简单总结就……是个傻子,路边捡回来的傻子,但那傻子长得极美,世子很喜欢,所以在遣散后院之后唯独把他留在府里好生养着。
老太太对孙子柏的色胚之名已经习以为常了,出门游玩带个美人什么的再正常不过,倒是闻婉儿心里思忖着。
之前听静璃说起世子为了秦家那位公子遣散后院的事,还只当他是动了真心,却不知原来不是为了秦公子,而是这个冷美人吗?
闻婉儿离开馨兰苑之后静璃才敢张口问,“夫人,这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京城来了这么多人,还都来找世子?”
孙子柏是闻婉儿所生,虽然之前母子关系冷淡,但作为闻婉儿贴身丫鬟的静璃自然也是关心着世子的,再经过这段时间孙子柏不断的在她们面前刷存在感,静璃更是打心底里喜欢,她不免为孙子柏担忧起来。
“世子心性单纯,又是这般捧着长大的,奴婢只怕他应付不来这些人。”
说白了就是担心孙子柏不可一世惯了,怕他得罪这些京城之人,要知道京城那些大世家之子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比世子身份尊贵,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势力,更不要说京城多的是皇子贵胄的,她只是担心世子会得罪这些人,到时候给世子和侯府招来大麻烦。
“静璃,或许我们都看错了呢。”
闻婉儿只是悠悠叹了一口气,声音小得她身旁的静璃都没有听清楚。
侯府,确切的说是西南四十万大军的存在,本身就会引得全天下的觊觎,可侯府之所以能安然度过这么多年,一是因为孙家军日益壮大,没人吃得下这口肥肉,再就是之前宫里最尊贵那位正值壮年,他若不动西南就没人敢动,毕竟若是出现皇子与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联手,这不是想要弑父造反是什么?
所以只要那位不开口就没人敢动,世家向来明哲保身,这种事自是能避则避,况且世家与皇家绑定,他们不能动的原因如同皇子一样,甚至他们更容易触怒皇帝,皇子出手还稍微能站得住脚,世家若是插手,那不就成了谋反吗。
侯府因此太平了几十年,一直没有人打破这个平衡,
所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让京城各大势力迫不及待的倾巢而动呢?
一定是有什么事或者人打破了这个平衡。
是皇上立储君了吗?
可若是如此,就不该是大家蜂拥而至的架势。
那会是因为什么?
闻婉儿忽然想起那日静璃跟她提起孙子柏城门送佳人的事,据说那位公子是京城人士,仙人之姿,气度非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举止不凡,贵气十足。
据说世子对其痴缠不舍,极尽讨好,又是十里相送,又是贴身信物相送,甚至那位公子离开之后还不舍离开,失魂落魄的,像是魂儿都被勾走了。
可是,她这个儿子自小被捧得极高,向来都是别人讨好他的,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讨好别人呢?
就说那秦家公子吧,孙子柏在看上之后也算是费心费力,然而他的“讨好”却是权势压人,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哪怕是费心为秦父找来续命丹,可他做出来的事也是好事看着像坏事,像逼迫,可见她这儿子着实不会讨人欢心,即便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倘若那位仙人之姿的公子正是京城某权贵之子,或者世家之子呢,那么到底是不是她这个向来不问正事只管吃喝玩乐的纨绔儿子打破了这个平衡?
闻婉儿忽然发现,她并不了解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闻婉儿不爱说话,想的却多,直到主仆俩回到院里闻婉儿还没有从这些思绪中回过神来,却在这时候,本来已经去办事的韩管家却再次出现。
“韩管家这是?”
“夫人,您娘家外甥求见呢。”
韩管家看起来有些激动,毕竟这么多年夫人娘家来人还是第一次,那可是当朝丞相家啊。
“娘家?”
闻婉儿却是直接怔住。
已经多少年了,她甚至连父母兄长的面貌都开始模糊,自从二十年前离开京城至今她从未回去过,也并未与他们有过任何联系,却不知一晃眼都二十年了,娘家?
她在离京之前曾跪在父亲面前,只求再也不相见,再也无关联。
当时母亲泣不成声,她伏在地上同样泣不成声,唯有父亲一脸冷然愤怒,他指着自己直骂当从未生养过自己,说他闻淮卿只当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
二十年了,父亲如他所言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所以现在娘家忽然来人又是作何?
“夫人?”
静璃有些担心的轻唤了一声,闻婉儿这才回过神来,而后慢慢收敛了飘远的思绪让韩管家将人带进来。
当一个眉目俊朗,年岁跟孙子柏差不多大的少年朗被领到闻婉儿面前的时候,她再次怔了怔,这样熟悉的眉目让她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您就是姑姑吧。”
少年面带笑意,眼底还有几分隐忍的激动,“常听父亲和奶奶提起您,今日总算是得见了。”
一句话再次引得闻婉儿心神颤动,母亲,那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不愿回想的痛,是她不孝愧对母亲,所以这么多年来根本不敢想,此时记忆再也控制不住如洪水般涌来,闻婉儿身体紧绷着微微颤动,却又不想让面前的少年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于是慌忙低头掩饰。
一旁的静璃见状急忙帮自家主子解围,问起少年的名字身份。
少年叫闻驰,是闻婉儿长兄最小的儿子,思绪翻飞,闻婉儿想起自己离开京城之时,长嫂确实已经怀有两月身孕,现在算算,闻驰刚好比孙子柏大上三个月。
爷爷是当朝丞相,位高权重,父亲叔伯也在朝廷任职,这样的家庭背景走出来的少年郎自然是气度不凡的,言谈举止之间都透着得体,他不问世子,只是向闻婉儿诉说着奶奶对闻婉儿这个小女儿的思念。
“奶奶总在念叨姑姑,每逢佳节更是默默垂泪,每到那时候我们都不敢在奶奶面前提起姑姑呢。”
“父亲在十年前去了翰林院,但三年前又被皇上调入吏部了。”
“二叔都当爷爷了呢。”
“三叔还是老样子,全家就数他最不省心,天天被爷爷骂。”
“还有姑姑,我兄长也当父亲了,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呢。”
……
闻驰是个性格开朗的,明明闻婉儿离京之前他甚至都还没出生,可他却莫名对闻婉儿一股亲切之感,仿佛血缘的关系本身就是这么奇妙的存在,他也不管闻婉儿回不回他,就兀自对闻婉儿诉说着家里每个人的情况。
闻婉儿全程静静地听着,只是她脑中在努力回想着闻驰所说之人的记忆,那些记忆逐渐形成画面,将她的记忆拉得更远更长。
良久,闻驰说得口干舌燥,闻婉儿才抬头问道,“母亲她身体还好吗?”
“奶奶身体很好,只是时常挂念姑姑。”
闻婉儿忍住眼底的湿意,只觉得口中干涩,而后还是问出了口。
“那……父亲呢,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闻婉儿已经记不清当年的怨恨到底有多强烈,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跟父亲闹得那样僵,二十年啊,她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也不过短短十五年,她却生生与他们断了二十年不闻不问,想来自己确实是狠心绝情之人。
闻驰这样的小辈并不知道姑姑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似是因为嫁给平南侯次子之事跟爷爷闹了矛盾,这才多年不来往,而且,平日里爷爷只要一提到平南侯就是横眉冷对的各种咒骂,他们因此从不敢多问。
刚刚在说家里人的时候闻驰也刻意避开了爷爷,此时见闻婉儿问起,闻驰才道。
“姑姑放心,爷爷身体还算健朗,只是脾气越发大了,”说到这里闻驰调皮的眨了眨眼,“我们都怕他得紧,发起火来吓死人呢。”
闻婉儿闻言也笑了笑,看他这样子似乎也没有多怕,可见父亲依旧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只是二十年啊,父亲已由中年步入老年,不知道他的青丝是否已经变成了白发,不知他心里可还在气这个胆敢忤逆他的女儿。
闻驰始终没有说明来意,闻婉儿最后便让韩管家给他在侯府安排了住处,同时让韩管家将这件事告知老夫人。
在闻驰离开之后,闻婉儿一个人呆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静璃进来提醒她吃晚饭。
闻婉儿喃喃道,“静璃,你说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闻婉儿想不明白,重臣不轻易站队,如今父亲贵为一国之相,更不应该轻易站队,更何况父亲本身也不愿参与皇子之争,他是宫里那位一手扶持起来的,所以他只能是那位的人,但闻驰却偏偏在这时候来到苏城,这是为什么?
他们的父女关系早在二十年前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彻底断了,要修复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闻婉儿想不明白,但还是叫静璃让人好生招待着这个外甥,无论他是出府还是待在府里都随他,只是让人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
另一边,苏城王家也迎来了贵客。
白子玉举止优雅的端起面前的茶盏,手指纤细修长,白如葱玉,明明举止温和有礼,可无端的却透着一股摄人的贵气,因着这股气势,他姣好的面容也让人望而生畏了,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苏城王家的家主在苏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是苏州牧见了都得给他几分薄面,可此时他却像个卑微的下人一般恭敬的站在白子玉面前,脸上一直挂着讨好的笑,即便因为年纪大而满脸的褶子,可他笑了足足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累似的。
白子玉面色温和,声音都是让人舒服的音调,“王老爷不必客气,坐下来便是。”
王老爷却只是一个劲的陪笑,奉承,坐下没多久又会因为白子玉随口一句话而条件反射的站起来。
那阿谀奉承的卑微嘴脸让他身后的王孟远嘴角直抽抽,他从不知道自己威严暴戾的父亲可以卑微成这个样子,这个样子的父亲让他觉得羞耻又难堪。
王孟远是有些读书人的傲气在身上的,那种傲刻在骨子里,再加上他身世不错,这更是一度让他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放眼整个苏城就没有几个他看得起的公子哥。
然而那种傲只是在一般人面前,直到眼前的人踏入王家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傲,那种尊贵根本不是一般人能伪装得出来的,也无关什么读书不读书,原来傲是浑然天成的,是可以温和有礼的。
他做不来像父亲这般讨好的小人姿态,但他也没办法在这个人面前傲起来,他只觉得自惭形秽,羞愧难堪。
于是全程王孟远都是一副不尴不尬的姿态,面色别扭又僵硬,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开口,杵在这里实属尴尬。
倒是他身边另一年级更小的男子比他会来事儿许多。
王肃然一如父亲这般陪着笑,但他比王老爷做的可好太多了,他面色自然,接话也恰到好处,不显得过于卑微,又不会说出任何不妥的言行或者举止,总体让人满意。
他便是王孟远的弟弟,也是与平南侯府庶小姐定亲的那位王家公子。
王家生意以药材为主,但在这大尧真正垄断药材的是四大世家的白家,在苏城或许王家已经算是大户人家,可比起白家而言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存在,他们不仰仗白家而存活,不过却是拾人牙慧,王家在苏城赚的那点钱,只不过是白家指缝中流出的一点点残渣而已。
但为了这一点点“残渣”,他们心甘情愿在白家面前低头哈腰,甚至做白家的“狗”也在所不惜。
毕竟即便是指缝里的残渣,那也得白家愿意让他捡他才捡得了。
况且这次来的可不是随便一个白家小角色,而是白家新一代中最受器重的一位,甚至很可能成为未来白家的新一任家主。
这样的人物王老爷不低三下四的捧着才怪。
白子玉从小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面色不显,心思却还是在想着侯府那位。
先前被那人摆了一道是白子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直到自己又重新回到这里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那样的人,到底是巧合还是自己看走了眼疏忽了什么。
不得不承认,白子玉因为这件事憋了一口气,长那么大能让他吃这种瘪的除了京城销声匿迹了五年的那位这还是第一个,白子玉有些不忿。
所以他又回来了。
却不想那浪荡之人竟然不在,出门远游?
白子玉有些不信,他不相信会那么巧合,不过这倒是反而更加激起了白子玉的兴致,否则岂不是显得他被耍了又回来很愚蠢。
同样的戏码苏城萧家也在上演,只是萧源不同王老爷,虽然当年他是丢尽脸面被兄长直接逐出家门的,可他毕竟曾经是嫡脉,那高人一等的傲气二十多年了还没有被磨掉,尤其来人还是他兄长的庶子,萧源就更是摆起了谱。
可惜即便是萧家庶子也是多少权贵比不了的,更何况他一个二十年前就被逐出家门的丧家之犬。
萧启敖根本就不把萧源放在眼里,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于是即便萧源坐在了主位,也完全感受不到他一丁点的尊重,反而觉得坐在下首的人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他眼底是那样不加掩饰的轻蔑。
再看看他的两个嫡子,站在这庶子面前更是瞬间被比得一文不值,低头哈腰的一脸奉承讨好,那嘴脸瞬间将他们之间的身份拉开,宛如天上地下。
萧源气得一口老血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萧亦焱从来不受萧源待见,他是没有机会出现在正厅的,可偏偏这个京城萧家来的人却主动提出来要见他。
萧亦焱心里疑惑,他想起世子的话,不知道的就去搞清楚,于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找线索,企图找出父亲这般厌恶自己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除了问题出在母亲那里他想不出别的可能,也查不到任何线索。
他也试图从母亲口中得到答案,可母亲不明不白的话反而让他更加迷惑了。
母亲说,“焱儿你不要怕,他即便再怎么厌恶你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萧亦焱迷糊了,父亲为什么厌恶自己?他为什么“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在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来过母亲这里,母亲也从不在意父亲,看得出来母亲对父亲没有一丁点的留恋和感情,他们甚至都好几年不相见,仿佛忘记了彼此的存在。
可若父亲对自己的厌恶来自母亲,他对母亲的态度就绝对不会是这样不闻不问不关心,他至少得恨她吧?
萧亦焱想不明白,母亲似乎有秘密却不愿意告诉自己。
再联想到父亲多年前的遭遇,想到他对京城萧家的恨,萧亦焱很难不把自己跟当年的事或者说京城萧家联系起来。
而且算算时间,父亲被逐出家门之时,自己似乎刚刚出生。
这似乎更加验证了萧亦焱的猜测。
所幸这一次萧家来人,或许正是他查出真相的机会呢。
萧亦焱却没想到,此人见了自己开口第一句就让他意外又愤怒。
萧启敖居高临下,眉目间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眯着眼睛带着戏谑的望着萧亦焱说。
“背挺得那么直,却不想还是个废物呢。”
他言语轻蔑,萧亦焱浑身僵直,一团怒火直冲脑际,“你说什么?”
“啧,难道不是?自己心爱之人被人抢了,竟还能给人家当牛做马的办事,你挺能屈能伸的嘛,窝囊废?”
萧亦焱瞬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