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到晚宴地点的时候, 正是宾客来往热闹时。
他今晚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顾静烟跟他的父母是旧交,又多年在国外, 好不容易回来还为她的儿子庆生,周月自然是得来的。
更别说周月还跟戚止炀是多年朋友。
司机车一停, 周月就看到在路口一脸不耐的戚止炀。
他轻整理衣服,提着礼物含笑推开车门:“戚少, 生日快乐啊。”
戚止炀手边夹了根烟,见他的时候不高兴地蹙了下眉, 吐了口烟:“送我的?”
周月挑眉, 打趣道:“十一月,生日, 大少爷, 不送你我送给谁?”
“那扔了吧。”戚止炀没什么耐心的转过身, “今天晚上这个party不是我的。”
周月一怔:“不是你的?你不是就一个妹妹?”据他所知今晚生日宴的主人是个少爷。
“别问。”戚止炀突然回头,一口烟就这么喷到周月脸上,“我现在烦得很。”
周月了解戚止炀, 见他这个眼神就知道他情绪是真的不好, 随后骤然抬手。
砰的一声, 礼物应声落地。
戚止炀看着摔在地上的礼盒, 唇角扯了一下, 不紧不慢又抽了口烟。
“戚少要是不喜欢,那我就砸了。”周月张开自己的双手, 笑得坦然,“我现在失了作客的礼, 你就不用给我摆脸色了吧?”
戚止炀家的事情他多少也听过一点, 这场生日加上他的态度, 周月一下就联想到了那种不见得光的私生子。
如果是给那种身份的人的礼物,扔了也不可惜。
戚止炀把烟摁灭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淡笑:“行,不给你摆脸色,带你去看看今晚的主人公。”
偌大的别墅里热闹非凡。
他跟着戚止炀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在被围在人群中,但却一身冷淡的简渺。
华丽的灯光之下,他衣着整齐,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少爷与生俱来的淡然从容,被围在人群中,却看着又遥不可及。
……简渺。
怎么会是简渺?
周月愣住了,扯了一下戚止炀的外套:“他叫什么名字?”
“姓简,单字渺。”戚止炀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不屑地扫了一眼被各种大明星小明星和名门公子围着的人。
戚家早已站稳脚跟,而顾静烟在圈内打拼那么多年也有不少人脉,大家都想跟两位攀上关系,那么作为派对主人公的简渺自然就是焦点。
更何况当初顾静烟和简东城的婚礼办得那么隆重,即便这些年双方都没有公开孩子的消息,但来的人自然也能猜到简渺的身份……不是每个来宾都跟周月一样傻,往不见光的私生子上想。
不过也怪不得周月,他在国外长大,哪里知道这些事。
周月愣了足足半分钟:“戚哥,看在我这么多年都叫你哥的份上,给我解释一下?”
可能是周月这副表情太蠢,真的把戚止炀逗到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把他和简渺的关系说出来。
周月:“也就是说……虽然你跟简渺半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你们算名义上的兄弟?”
戚止炀朝他踹了一下:“放屁,谁跟那种人是兄弟。”
客厅里太吵了,戚止炀本身就讨厌这种气氛,随手拿了杯饮料走到客厅外。
周月跟了出去,好奇道:“我不觉得你多恨你的继母和你的妹妹啊,怎么讨厌他?他跟你连血缘关系都没吧?”
更何况简渺在学校里被人所知也是因为简家出名,而他是简家的少爷。
今天以前周月都不知道简渺的母亲居然是曾经的当红女星顾静烟。
“我讨厌他只是因为讨厌他,跟他父母没关系。”戚止炀哂笑,“最讨厌那么装的人了。”
“……装?”周月更加意外,以他对简渺的认知……这位确实没有什么假的。
对段叙说翻脸就翻脸,对外也是始终如一的冷,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表里不一的地方。
“是啊,他明明那么恨他妈,却装得一点事都没有。”戚止炀云淡风轻地道。
戚止炀第一次见简渺是在十二岁的时候,那年顾絮刚满三岁,他的继母顾静烟把在国内的儿子接去了芬兰。
那年……简渺十岁吧。
戚止炀一开始挺讨厌顾静烟的,毕竟她是继母,还在他亲生母亲刚意外身亡不久就上位。
母亲的离世在年幼的小孩心底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戚止炀会排斥讨厌“替代品”顾静烟,更会讨厌可能分走父亲宠爱的“拖油瓶”简渺。
同理,戚止炀也觉得在简渺眼里,自己也是那个惹人厌的角色。
所以他们两个按正常来说,应该是针锋相对才是。
但戚止炀在第一次简渺的时候,就得到了简渺主动的示好。
小他两岁的男孩乖巧文静地朝他伸手,喊他哥哥,弄得他一肚子怨气没地方发。
他忍不住去观察这个“弟弟”,发现简渺在陌生的环境里过分乖巧,乖得像是某种讨好。
顾静烟显然是喜欢女儿为多,经常把简渺打扮成小女孩,还让他带顾絮。
简渺不吵不闹,给什么穿什么,哄三岁小孩儿也得心应手。
而对戚止炀的父亲,简渺也没有任何排斥或者抗拒。
戚止炀以为他真的是性格好性子软,加上他穿小裙子的样子确实可爱,便对自己之前犯的恶不由心虚,最后送了简渺一架自己珍藏的军舰模型作为道歉。
简渺在他面前欢欢喜喜地收下,表现出很珍惜的样子。
戚止炀当时觉得,如果他爸爸真的要和顾静烟重组家庭……或许有简渺这个弟弟也不错。
然后当晚他就看到简渺在卧室里,面无表情地把那架军舰砸得稀碎,然后偷偷在后花园挖了个小坑埋掉。
十岁的孩子,眼神却狠得不像砸模型,而像砸戚止炀的脑袋。
然后第二天继续若无其事地冲他笑,叫他哥哥。
戚止炀第一次后脊发寒。
……简渺一点都不喜欢戚止炀,一点都不喜欢戚家,所有东西都是装出来的。
但后来,顾静烟没有抢下简渺的抚养权,而且顾忌着他父亲和他,把简渺送了回去。
之后,戚止炀就没再见过简渺了。
戚止炀其实还挺好奇,他在简家是不是也这么装的,但随着年岁渐长,渐渐地也忘了这么一个人。
再次听见简渺的名字时,就是戚止炀刚成年的时候,那天晚上他路过父亲的书房,听到顾静烟泣声:“……我不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但是简东城说简渺捅了他一刀。”
那天夜里,本该埋葬在记忆里的小孩一下就从脑海蹦了出来,还染上了血色的阴影。
周月听完戚止炀说的事情,慢慢眨眼:“以你戚少的性格,不是睚眦必报吗?他小时候那么讨厌你,还砸了你的小飞机,你不做点什么?”
戚止炀白了他一眼:“军舰模型。”什么小飞机。
戚止炀不是没想过要报复简渺,毕竟孩子年纪小,容易记仇。
但后来他忽然想明白了,他是戚家的小少爷。
戚止炀的父母结婚基础是爱,即便他的母亲早逝,但他也是被爱过的,而且他就算骄纵,父亲也会替他撑腰。
而简渺选择低声下气讨好,是因为没有人爱他。
戚止炀是爱情的结晶,简渺是敷衍了事的恶果。
简渺讨厌戚家,却笑脸相迎的理由很简单……他宁可委曲求全地装,也不愿意回去简家。
但结果并没有如愿,顾静烟没有把他争回来,他也察觉到母亲并没有那么强烈地需要他。
“有些伤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会腐烂,而持续置之不理,就会一直烂下去,从血肉,到骨髓。”戚止炀又摸了根烟,随声,“简渺自己会坏死,又何必我再去针对。”
周月从漂亮窗户的缝隙里看着简渺的侧脸,确实像校论坛或者是别人口中说的那样,简渺看起来是很美好的存在。
雪山高陵间无声腐烂的花……
这个形容还真是,凄美又贴切。
“那你说,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很爱很爱他的人……他会走出那片阴影吗?”周月问。
“很爱很爱?”戚止炀笑了,“先不说会不会有这种人出现,即便出现了,你看他的样子是能很坦然接受别人的爱么?”
“他知道自己里面是烂的,又怎么可能敞开胸怀去接受感情,”戚止炀转过身,迈步走进客厅,“再多的爱,到这种人面前也只是浪费。”
若不狠下心把陈年的腐肉剜出来,又有谁能去疗愈那些伤。
但问题是,如果腐肉那么容易剜,也就不会陈年累月地淤积在伤口上了。
Party接近尾声时,已经是深夜,还下起了雨。
周月在戚止炀的书房里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人差不多散场了,才回头下楼。
正好看到简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
“简学长。”周月笑着跟他打招呼。
简渺脚步微顿,很快认出来他是之前跟江宴濯很亲近的学弟。
“生日快乐。”周月笑着走向他,“你还记得我吗?周月啊。”
“记得。”简渺轻轻颔首,“谢谢。”
周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学长生日……没请朋友来吗?”
既然这场生日排队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理所当然要遵从简渺的心意,但现场怎么一个简渺的朋友都没有。
就算普通朋友不来,江宴濯应给也要到场吧?
那人不是喜欢简渺喜欢得要死要活非他不可吗?
“嗯,办得突然,没来得及邀请。”简渺淡声回答。
周月从他的语气里品出了点不正常的味道,点点头:“时间不早了,那我也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
礼貌地道了别,周月走到门口,看到了开车过来送他的戚止炀。
戚止炀摁下车窗:“下雨了,冷得要命,赶紧滚上来。”
上了车,周月想到什么,笑着摸出手机。
戚止炀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笑那么恶心,给谁打电话。”
“给我追不到的那个混蛋啊。”周月看着手机屏幕,打了整整三个电话,才接通。
“有事?”江宴濯的嗓音冷淡,透着一阵不加掩饰的倦怠。
周月听着他这个调调就来火,好似全天下只有简渺值得他有耐心。
周月笑眯眯地讽刺:“那么累啊,挑礼物挑得很劳神费心?”
“钱多捐了都轮不到给你买礼物。”
周月笑容一僵,这狗男人是真的嘴毒又心狠。
“我虽然知道自己很有魅力,倒也不至于开口问人要礼物。”他忍住恼怒,恶意满满,“我是说你的白月光学长,他生日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是江导太忙了抽不出空来参加人的生日派对呢。”
说完周月就候着江宴濯的冷言冷语,却没想到五秒之后,都只有沉默。
周月以为他挂了:“江宴濯?”
“什么时候?”冷不丁的质问,语调沉郁得吓了周月一跳。
“就……今天啊。”说完,周月看向戚止炀,口型问:今天是简渺生日吧。
戚止炀面无表情地点头。
周月回头:“你不会……”不知道吧?
可惜后面那半句,周月还没说完,江宴濯就已经挂断了。
“靠!狗男人!”周月愤恨地把手机砸到一边。
戚止炀面无表情:“悠着点,砸坏我车你得赔。”
周月:“老子又不是没那点钱!一个个净是狗屁少爷脾气,呸!”
戚止炀:“……”
*
简渺洗了个澡,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床边的手机在响。
七个未接来电,都是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他皱了皱眉,抬手接起。
“是,是简渺吗?”依旧低轻而恭敬的女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简渺认出来了,是楚可。
“有事?”他问。
“我是楚可,”女人轻声解释,“那个,你爸爸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让我带了份礼物给你……就在你家门口。”
这个“家”,指的是那栋已经划到简渺名下的宅子。
往年他的生日都没人记得,今年反倒是一个个凑上来给他过。
简渺淡声:“不用了,扔了吧。”
“可是你爸爸说,一定要交到你手上……如果你不回来,我就送到你手上。”楚可为难道,“他给了我顾女士的地址。”
简渺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有时候他是真的分不清楚简东城到底对顾静烟是什么感情。
说他恨吧,顾静烟提离婚又答应得干脆利落,说他爱吧,又要耍这些手段纠缠不休。
他和楚可就是这场拉锯战里最可笑的两个工具人。
大雨倾盆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到简渺的耳边,听得出来楚可在雨夜里。
简渺看了一会儿:“你把它放到门口,我待会去拿。”
“可……”
“楚小姐,我知道你跟简东城在一起是为了他的权和钱,你也不想参与到这种纠纷中去。我不为难你,你也别给我添麻烦?”
楚可安静了一会儿,低声:“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简渺随手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外套,推门而出时正好看到站在门外的顾絮。
“哥哥?”顾絮一眼就看出来他要出门的意思,“你要出去吗?”
简渺点头:“嗯,有点事……妈妈呢?”
“妈妈跟姨姨在卧室通电话,”顾絮跟着他到楼梯边,“那你还会回来吗?外面在下大雨,很冷。”
简渺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女孩慢慢地低下头,弱声弱气:“哥哥路上小心。”
简渺最后还是抬手摸了摸顾絮的脑袋:“晚安。”
简渺并没有让顾静烟知道他走了的打算,所以撑伞到别墅区门口才打的车。
刚上车,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天边响起,震得骇人。
简渺拉上车门,才发现自己的眼皮在跳。
像某种不详的征兆。
“这种天气还要出远门啊?”上车后,司机校准导航,开口,“要不是这单派到我手上,我都不想接的。”
简渺把滴水的伞放到门边,淡淡地笑:“钱我会付双倍,麻烦您专心开车。”
司机知道这里是富人区,出来的大多是少爷,却没想到眼前这位脾气那么大。
他打开雨刮器,盯着眼前昏暗模糊的路景缓缓开车。
简渺看着车窗外的雨景,沉寂在心口那股落空的感觉忽然浮现。
今天没跟江宴濯通电话。
平常这个点小学弟该跟他说晚安了,而现在还没收到消息。
在忙吗?
简渺垂头看着聊天窗口,想跟他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分享。
如果江宴濯在忙,他还发消息,会不会打扰到小学弟?
思忖片刻,简渺还是选择重温聊天记录。
跟江宴濯聊的内容不多,一眨眼就看到头了,刚刚被充实的那点感觉瞬间消散。
简渺的视线又重新抬到窗边,他就谈过两段感情,和段叙即便交往一年也从来没有这种一阵不见就想念,一天不聊就落空的不满足感。
但跟江宴濯……明明都还没在一起,却已经一天到晚有八百种感情。
动不动就想江宴濯什么的,像那些青涩的男高中生一样。
江宴濯要是知道学长那么幼稚,会不会在心底默默扣分啊?
回过神时,简渺才发现自己倒影在车窗上的影子在笑。
雨水打落在他倒影着的笑容上,三分虚无,三分缥缈。
简渺垂下眼,心说打个电话吧,听听声音也好。
简渺低头播出了电话,贴到耳边的时候才听到冰冷的女音:“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他眨了眨眼,江宴濯在跟别人打电话?
怕打扰到江宴濯,简渺很快地就抬手挂断。
还没等他回神,屏幕上又闪了个号码,正好是江宴濯。
“学长刚刚打电话给我?”小学弟的声音轻快,带着一丝笑意。
简渺眼睫微垂,不知怎么掌心中间就满处了一阵微妙的痒。
他握起了拳头:“嗯,你不是跟人打电话吗?”
“嗯,我刚好给你打电话。”江宴濯低声,“好巧。”
他们在同一时间给对方打电话了。
“今天放假,在家休息吗?”简渺问。
“没休息,专业老师把我拎去片场跑了一天,才回家吃饭。”江宴濯轻声道,语调里有很明显的撒娇意味,“好累啊学长。”
“累是应该的,你们那个专业经验比知识重要,有空多泡泡片场。”
“嗯……”江宴濯靠在椅子上,电脑屏幕的剪辑软件上,每一帧都是高中拍的镜头。
这是高中文艺晚会录制的节目。
十六中的设备陈旧,录不出什么高清的画质,更何况负责的老师电脑内存有限,每年的节目压根不会积存多久。
这是江宴濯以取材为由,自己带摄像录的。
因为是自己的设备,所以能明目张胆地把每个镜头都只放在想放的人身上。
无一例外,都是简渺。
高二那年,简渺的班级出演的是灰姑娘,简渺被男扮女装出演了辛德瑞拉。
当年的反响还是很好的,简渺穿裙子的造型甚至一度登顶非官方微博的校花票选榜。
江宴濯其实也很喜欢……只可惜舞台剧的另一个主角是段叙。
所以这些年,他把这段影片反反复复碎尸分割,就是想剪出一个没有男主的HE结局。
他设想过千百种结局,但故事的脉络总是那么凌乱,稍有一点烦躁江宴濯便进行不下去。
一烦躁,就很想简渺。
江宴濯垂下眼:“学长呢?放假做了什么?”
“我……”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片刻,淡声,“没做什么。”
江宴濯的指尖落在鼠标上,反复看着画面里简渺披着金色假发的侧脸。
周月打电话来,说今天是简渺的生日,还开了挺隆重的派对。
而简渺却亲口告诉他,今天没做什么。
“简渺。”江宴濯垂下眼,低声唤他的名字。
情绪很重,一下就跳出了刚刚温柔暧昧的气氛。
电话那端安静片刻,人声忽然变得遥远:“嗯?”
“我想知道,我跟段……”
嘀——
尖锐的车鸣声忽然从手机里传来,随后是汽车碰撞时的动静,然后含糊的人声和雨声交杂。
江宴濯脸色骤变,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简渺?”
嘟嘟。
回应他的只有电话挂断的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