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可是在那片薄唇近在咫尺时, 一帧画面却骤然从简渺脑海里闪回——

漆黑的雨夜,肮脏而交缠的身体,女人象征着勾引的红唇……

记忆里也有一面镜子, 映照了不堪入目的男女,还有在门外意外撞见的, 尚且年幼的简渺。

那是笼罩了他整个童年的噩梦。

一阵悸痛猛地攥住简渺的心脏,皮肤的刺痛瞬间成了蜿蜒的藤蔓, 绞缠每一寸皮肤。

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部翻涌,源于本性的抗拒挣扎不休——简渺浑身颤抖, 下意识别开了脸。

他做不到。

那段回忆像禁制, 诅咒了一切他能触碰到的亲密关系。

江宴濯的吻落了空,一无所知般沉沉地靠在简渺的肩膀上。

简渺闭上眼, 拼命地想把异样压下去……小学弟喝醉了, 正难受着, 他要先负起责任把人带回去。

可是有些事越不想想起来,却越来越清晰。

简渺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腥涩味的痛拢回注意力, 逼迫自己分神。

他颤抖着将手搭在江宴濯的肩膀上, 轻轻地把小学弟推远。

手竟然还在发抖。

简渺将嘴里的血腥味咽了下去, 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指尖。

直到终于不抖时, 他才松了口气。

简渺稳住自己的呼吸, 平复情绪,小声地跟怀里睡过去的人说:“抱歉, 我这就带你回去。”

陈旭希守在门外,因为不想让其他同学起疑, 含笑搪塞了上来关心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简渺进去那么久了, 怎么还没有动静?

陈旭希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刚犹豫要不要破门而入时,洗手间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简渺扶着江宴濯慢慢走了出来,却因为小学弟醉得彻底,乍眼看去像他被搂在怀里。

“……没事吧?”陈旭希关切地上前,想伸手帮忙把江宴濯扛起来。

“没什么事。”简渺却不由攥紧了江宴濯腰边的外套,“他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

“哦,行。”陈旭希看着眼前的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怪。

……江宴濯刚刚进洗手间之前,好像还没醉到神志不清啊?

他跟了一步:“需要帮忙吗?小学弟怎么那么高。”

陈旭希还没抬手,就听到了简渺低闷的声音:“……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低沉断然,是陈旭希没听过的语调,他愣了一秒,随后道:“好,那你们路上小心。”

简渺径自带着江宴濯下了电梯,把人慢慢带出来之后才给乔桥发了信息。

乔桥听说他把江宴濯带回去了,连忙应好,还疯狂道歉希望他能照顾好小学弟。

都怪他没有眼力见,一开始就不应该为了这个热闹,把街舞社的拉过来玩。

但简渺没有怪他,只是礼貌地回了个好。

时间已晚,简渺扶着高大的男生站在街口,安静地等着车来。

身形修长的人向来容易引来注意力,人行道对面的路灯下,有两个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简渺察觉到了,不自然地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司机还有两分钟才到。

红灯转绿,两个女生越来越近。

简渺眉心微蹙,正想侧过身时,身边的人却忽然用力,低头埋进了他的颈窝。

温热的呼吸骤然洒到颈侧,简渺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失声:“……江宴濯?”

“难受,”可是喝醉的人只是哑着嗓音,低低淡淡,“胸口……好闷。”

听到他说不舒服,简渺下意识抬手就按住了他的胸口,慢慢地抚了两下:“是不是想吐?”

可江宴濯却跟个大狗狗似的,在他颈窝摇了摇头。

……蓬松细软的头发划过简渺的颈侧,一阵鸡皮疙瘩攀满了他的手。

不能说讨厌,只是他从未尝过这种亲近。

“看吧,我就说是情侣……”

“人都撒娇了,你还要什么号码,走走走……”

带着遗憾的女生从身后走过,简渺低垂下眼,不知怎么地松了口气。

随后,出租车停在跟前。

简渺小心翼翼地掀把江宴濯放到车里,因为记得小学弟晕车,替他摁下了车窗,还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照顾好人之后,简渺才从另一侧上车,看着车窗慢慢开始发呆。

心理医生说,简渺的接触障碍和渴肤症源于幼时对亲情的不信赖。

可他始终不肯对陌生人打开心扉,也无法深层地探究病因,这些年就只能放任他的心疾蔓延。

其实,简渺是知道的。

他的父母在结婚前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他们因为一段商业关系走在一起,生下他之后又貌合神离。

家庭的破碎是一重原因,他父亲的放纵是第二重。

……简渺六岁意外撞破他父亲和情人的腌臜事,十六岁被他父亲的情人爬过床。

过早以错误的方式接触这种事情,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

所以成年后他宁可独居,也极少回那个家。

因为,很恶心。

……而正因为这些恶心,他不受控制地抗拒任何亲密接触。

可如果是真的抗拒,那为什么又会衍生出矛盾的渴肤症呢?

他也想不明白,只觉得羞耻,痛苦。

简渺定的地址是他的公寓,半个小时就到了。

车停的时候他收拾好情绪,先下车绕到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小学弟扛下来。

冷静之后,那种恶心的感觉好像就消退了,他对触碰江宴濯的障碍也似乎也是昙花一现。

小学弟腿太长,简渺不敢生拉硬拽,只好慢慢地扶着。

司机大概是嫌他动作太笨,不耐烦地催:“快点,看着小伙子半死不活的样子,待会吐车上了赔两百。”

简渺今晚已经过得够不高兴了,闻言从口袋里翻找出两百现金扔到司机跟前。

他垂下眼:“小濯。”

醉醺醺的人慢半拍地应:“嗯?”

“吐他车上。”

司机:“……???”

江宴濯当然没吐,只不过象征性地干呕了两下,司机被吓了一大跳,捏着钱不敢再嘀咕,只好闭嘴等简渺把人扶下来。

等人关门离开时,司机才骂骂咧咧地开车离开。

简渺把人扛进电梯,上升时侧首看了一眼江宴濯的情况,把披在他身上的外套慢慢拢紧。

他低声问:“怎么样,难受吗?”

醉鬼小学弟只会趴在他身上,哼不出半个音。

简渺叹了口气,低头扶稳了他的腰,慢慢将他带到公寓里。

开门,来不及开灯,他先把人放到沙发上。

烈酒烧胃,他得先搞点什么让江宴濯解一下酒。

摸出手机开始查解酒茶的做法,简渺还没搜到好的配方,沙发上的人就低低哑哑地喊渴。

……渴了,要喝水。

平日低沉的嗓音换了一种柔软的语调在哼唧,像被主人冷落的小狗在房门外闹。

简渺这才想起去开灯,取了上次洗干净但还没来得及用的杯子接了一杯水。

可简渺实在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好不容易把江宴濯扶起来,但喂到嘴边的水却是半点灌不下去。

“小濯,醒醒,先喝一点。”简渺不知道该不该捏他腮帮子,但还是想着把水润到江宴濯唇面,说不定他自己就会张口了。

结果这么一喂,喝没喝到他不清楚,江宴濯的衣服全被淌湿了。

看着小学弟被水沁湿的唇边和颈,简渺不由地涌起一阵挫败。

他手忙脚乱地把水放到桌面,拿起桌面的纸巾就给江宴濯擦……越擦越湿。

看着江宴濯沾湿一片的前襟,他稍稍颓败地坐在沙发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房间里找衣服。

他找到一件很久之前买错尺寸的睡衣,带着新毛巾出来的时候,江宴濯仍睡在沙发上。

换之前,他小小声地跟江宴濯道歉:“抱歉,我不小心弄湿了你的衣服,现在帮你换新的。”

简渺说完,先用湿巾帮江宴濯擦了擦脸和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外套和短袖。

即便他很小心翼翼地不要触碰江宴濯的皮肤,可还是无法避免地碰到他的腹肌,脖颈,手臂。

掌心不小心触碰的每一寸,都是灼热而滚烫的。

像要把简渺灼伤。

好不容易换上一件上衣,简渺已经出了一身汗。

照顾人原来是一件那么麻烦的事情。

简渺再看了一眼江宴濯的裤子,一下又想起那天晚上江宴濯赤/裸半身在他面前的样子,那两条利落的人鱼线瞬间勾得心跳快了两拍,简渺慌乱地把睡裤搭在沙发上。

……裤子也没弄湿,再换就不礼貌了。

把江宴濯的衣服和外套放入洗衣机之后,简渺找了条小毯子给小学弟盖上,之后才到厨房去忙活醒酒茶。

而在简渺离开后的片刻,躺在沙发上醉醺醺的人忽然睁开了眼,茶色的眼瞳映照着落地窗外透进来的光,眼底不见半分醉酒的浑浊。

有人虽然是第一次装醉,但却没有一点破绽。

江宴濯细心甄别他脚步声的方向,慢慢把小毯子揪到鼻端。

上面是简渺独有的黄桃奶油香,和他刚刚在路边撒娇时闻到的味道很像。

……这是简渺日常会盖的毯子。

江宴濯隐藏已久的本性忽然暴露,他痴恋地嗅着小毯子,仿佛这样就能凭着想象力舔舐到被它触碰过的,简渺的肌肤。

隐约分神时,他忽然听到了刀具平放和简渺低低的抽气声。

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沉静的湖面,打碎了江宴濯无端的幻想。

……学长用刀的时候割伤了?

旖旎的想法瞬间消退,江宴濯下意识要起来,却又想起自己在装醉。

起身就什么都暴露了。

自作自受的恶果。

忍着所有冲动,江宴濯紧闭双眼,听着简渺匆匆去房间的脚步声。

确认人进房间后,江宴濯起身看了一眼,厨房的案板上果然有半个现切的柠檬,而柠檬边沾了一点点血。

一晚上因为得逞而沾沾自喜的心情骤然塌散,忍了好几次,他才重新躺了回去。

简渺在食指上开了个很小的口子,紧急处理好之后,又匆匆地回到厨房。

终于泡好一杯蜂蜜水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端到江宴濯跟前,小心翼翼:“小濯?”

喝醉的人慢慢睁开眼睛,仍像混沌地看着他:“嗯?”

见江宴濯没睡着,简渺连忙:“起来喝点水再睡好不好?”

江宴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起身,就着简渺的手喝了一口。

“……好甜。”

“嗯,我网上查的蜂蜜水,能解酒。”简渺往他唇边喂了些,这次比刚才小心得多,“喝完再睡,明天没那么难受。”

他喂得认真,却没发现江宴濯的手抬了起来,碰了碰他被创可贴包裹的指尖:“受伤了……疼吗?”

简渺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喝醉了还能发现自己的伤口,摇摇头:“不疼,你快喝。”

简渺削笔的时候经常留下伤口,这点不痛不痒。

江宴濯很轻地嗯了一声,微微低头时,却似醉意蔓延看不清眼前,唇先贴到了简渺的指尖。

简渺狠狠地颤了一下,差点握不住玻璃杯。

隔着创可贴,他却仿佛感受到江宴濯嘴唇的温度。

“不是……这里。”简渺把杯口重新上抬,“慢一点。”

“嗯……”

喂下醒酒茶后,简渺便去把江宴濯的衣服洗了,也给自己冲了个澡。

把残存的酒味儿洗干净之后,简渺抱了一床新的被褥床铺,把沙发边的小茶几搬开。

“沙发太短了,不适合你睡,我给你打个地铺。”简渺说完,自知理亏地小声,“我会垫厚一点的。”

宿醉的小学弟迷迷糊糊,没有应好和不好。

铺好之后,简渺把人扶下来,给他掖好被子。

把他微乱的刘海拨正之后,简渺小声喟叹:“……以后别乱喝酒了。”

看着小学弟熟睡的脸,他回头再次确认客厅的窗帘拉紧了,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

江宴濯在客厅里,虽然有厚重的房门隔着,但仿佛仍能感受到简渺的一举一动。

解酒茶似乎起了效,江宴濯感觉自己的胃微微暖着,那阵确实存在的酒后不适渐渐消退。

可夜越深,简渺在洗手间里惨白的脸却越发清晰。

……是想到了什么,才在那个瞬间那么憎恶亲密接触?

是段叙?还是其他更隐晦的原因?

他只知道简渺可能有接触障碍,却不知道那么严重。

……严重到本来可以是例外的他,也在那一瞬间被排斥。

未等江宴濯想明白,他又听到了很轻的开门声……来自卧室。

江宴濯若无其事地闭上眼,听着简渺刻意放轻的脚步由远及近。

然后,停在身侧。

简渺许久没有动静,江宴濯慢慢有些警惕时,却发现自己垂在被子外的手却忽然被握了一下。

简渺纤细而微凉的指扣住他的掌心,很小心地握住。

只是短暂的触碰,想是在试探……或者确定什么。

简渺软软的指尖沿着江宴濯的掌心纹路轻轻摩挲,不显失礼的抚摸,到最后如释重负地松开。

人走之后,沉闷的关门声又传来。

江宴濯慢慢蜷紧了被他摸过的手,握住掌心残存的余温。

简学长这是害怕因为KTV的事而对他有接触障碍,所以过来重新确认一遍吗?

索吻失败后低落的情绪被这轻之又轻的触碰一扫而空,江宴濯闭上了眼睛。

……段叙那个傻逼是怎么舍得出去鬼混的。

*

简渺明明调了早上七点的闹钟,可是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他有些朦胧地看着床边的闹钟,盯着秒针走了大半圈之后才猛地坐起来,起身去看客厅里的人。

昨晚铺开的床褥也收拾好放在客厅中央,没有宿醉后的酒味,整洁得像江宴濯没出现过。

简渺顿了片刻,下意识回头想去找手机时,听到了厨房里的动静。

他转步走到厨房,随后就看到了正在煮面条的人。

江宴濯上身穿着的还是昨天晚上他给换上的睡衣,身下则是简渺不敢换的牛仔裤,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着很好,完全没有宿醉时的狼狈。

江宴濯回头,视线随之跟他撞在一起,微微一顿:“……学长?”

“嗯。”简渺说不出来的心惊才慢慢平复,他轻声,“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本来是想赖床的……但不是自己家,不好意思。”江宴濯别过脸淡淡地挽出笑容,“我昨晚喝醉了,给学长添麻烦了。这顿面就当是补偿?我会收拾干净的。”

食材是新鲜的,显然是刚买回来的。

江宴濯不可能“刚醒”。

“没有的事。”简渺下意识否认,垂下眼,“是我失礼才是,擅自把你带回家……还麻烦你做饭。”

江宴濯闻言失声轻笑,声音轻微得近乎乖巧:“这对我来说怎么可能是失礼的事情。”

简渺看着江宴濯的表情恍惚了一秒,忽然往前了一步:“小濯。”

这个称呼是昨天晚上喝醉后简渺第一次叫,江宴濯本以为那只是个对醉鬼的昵称,没想到简渺会在这个时候叫他。

翻滚的面汤因为熄火而渐渐平息,江宴濯回过头:“嗯?”

简渺看着他,微顿了一些,本能又开始退缩:“……昨天晚上为什么那么不顾后果地跟人拼酒?”

猜到是这个问题。

江宴濯笑了下,拿出干净的碗替他装了一碗面:“薛学姐毕竟是女孩子,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她的表白已经让她很难堪了,如果连酒也拒了,她下不来台。”

这个原因跟简渺想得差不多,但听他亲口说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简渺低下头,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你好温柔。”

“这不叫温柔。”江宴濯把两碗面端了出来,微微地笑着,“是我的错,谁让我不喜欢女孩子。”

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事实陈述,简渺却不由得怦然。

高中的时候,段叙因为害怕被排挤,所以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的性向……和他对比起来,江宴濯这份坦然莫名让简渺心动。

如果那时候,他认识江宴濯的话……

“……我先去洗漱。”简渺看着那碗卖相极佳的面,立刻回到房间。

江宴濯看着他着急的背影,浅淡的笑意慢慢散开,眼睫微暗。

他不温柔。

不拒那杯酒的原因,更多是想试探简渺会不会担心他。

但这样的私心他肯定不会承认。

简渺洗漱出来,江宴濯还没动筷,他有些懵:“你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江宴濯摇摇头:“我们家的规矩是人齐才能动筷子。”

是跟简家截然不同的餐桌礼仪,简渺心头一暖。

“味道看着很好。”简渺先喝了一口汤,眼睛微亮,“尝起来也很好。”

江宴濯轻声解释:“我在国外独居了一年,吃不惯外国的食物,自己练出来的。”

简渺点点头,吃面的时候又想起白梵说的话:

——“他在国外留学了一年,玩得很开,天天有不同的女生从他公寓门口出来……”

“国外好玩吗?”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简渺说完愣了一下。

“没什么印象。”江宴濯细长的指尖支着筷子,吃东西的样子也很斯文,“当时一门心思顾着考大学,没想过其他的事。”

江宴濯的入学成绩,是导演系的第一。

白梵的话果然是胡编乱造的谣言。

“对了,昨天晚上我喝醉了,”江宴濯垂着眼,不自在地咬着筷子,心虚道,“没有给学长添麻烦吧?”

简渺知道有些人如果喝得太过记忆会断片,他猜江宴濯也是。

想起小学弟昨天晚上跟小孩无差的别扭劲儿,简渺忍住了笑:“没有,你喝醉了挺乖的。”

“乖?”江宴濯皱起眉,似乎是猜不到这个词跟自己有什么样的联系,又问,“真的?没做什么冒犯你的事情吧?”

“没有。”简渺轻笑。

似乎昨天晚上那个差一步就成的吻完全没发生过。

江宴濯吃得比简渺快,放下筷子后便微低着头在看手机,昨晚滞留的信息不少,他一条一条地在挑着回复。

简渺吃完之后,下意识要把碗拿去洗碗池,江宴濯却先伸手将他的餐具拿起来。

江宴濯认真看着他:“说好了让我来洗的。”

简渺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手:“麻烦你了。”

“不麻烦,是我擅自要煮面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简渺下意识低头,江宴濯这种进退有度的前后辈距离感,忽然让他浮现出昨晚那种感觉。

是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意踏空般的失落感。

江宴濯希望他装作不知道暗恋的事情,保持这样的现状。

可是他对江宴濯的“不知道”,已经覆盖了高中两年,他还要继续“不知道”吗?

“小濯。”简渺忽然站了起来,站在厨房的门口。

江宴濯拧上了洗碗池的水龙头,转过身:“嗯?”

“……喜欢吃的。”简渺说。

江宴濯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这碗面,轻笑着低头:“谢谢夸奖。”

“还有,”简渺慢慢低下了视线,声音不由变轻,“我想,我不能把你那天说的话当做没听见。”

他有点紧张,怕自己说得颠七倒八,不由自主地咬了下下唇。

“嗯。”江宴濯冲干净了手里的泡沫,随意地在裤子上抹干双手后,慢步走到简渺跟前。

他轻轻俯身,平时着简渺,分外认真:“好,那就不当没听见。”

“简渺,我喜欢你。”

猝不及防的重新表白,简渺心间怦然,第一次在那双茶色的眼瞳里看清自己的轮廓。

他忽然意识到,江宴濯似乎也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

他说不能当做没听见,所以……他重新表白了。

“我……我知道。”都怪这句表白,简渺原本打好的腹稿猝然凌乱,只能胡乱地翻找话题,“你昨天晚上那首歌,是唱给我听的。”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轻浮,明明才结束上一段恋情,一被人表白就动摇了。”简渺眼睫毛轻轻地颤抖着,自我陈述,“但我还是想解释,我跟段叙的关系没那么……深入,我们没有所谓青梅竹马的十年,也没有很多刻骨铭心的感情。”

江宴濯安静地听他解释,每一个字都像滴落在心湖里绵延的细雨。

简学长这是在告诉他,他对段叙了无牵挂了吗?

“我这个人……向来比较迟钝,一开始没有察觉你的心意,到后来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的心意。你很温柔,对我也很好,我确信这种感觉我是喜欢的。”简渺抬起眼,温软的眼神像极了一只无害的小兔子,“所以,小濯,你可以不只是我的学弟。”

兴许这是简渺的第一次剖白,能听得出来,最后一句话夹杂了很多勇气。

可偏生江宴濯太过敏锐,听出了他的避重就轻。

……他可以不只是他的学弟。

好狡猾的一句话。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只有几厘米,却像忽然隔了一重玻璃。

而先前飘落的雨,落在距离之间,将情绪淋湿。

简渺压抑着眼底的局促,紧张地等待江宴濯的反应。

“学长,什么叫可以不只是学弟?”江宴濯稍稍往后退开,距离拉远,情绪消落了三分,“我听不懂。”

“就是……”冷锐的视线像是利刃,从那双湛澈的茶色眼瞳而出,贯穿了简渺的心房,他故作镇定,“就是,我们之间没有距离,你想,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多么轻飘飘的五个字。

“是么?”江宴濯垂落的右手忽然抬了起来,手背向他,细长的指尖先拂过简渺的侧脸。

猝不及防的触碰让简渺颤了一下,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忍了下去。

因为刚碰过水,江宴濯的指尖有点冷,划过颊边时带起轻微的,令简渺颤抖的战栗。

江宴濯的指尖延到耳垂,换做掌心托起他的脸。

“是可以像这样,近距离留在你身边,摸你,牵你?”他问。

那阵酥酥麻麻的痒沿着皮肤蔓延,像轻软的羽毛抚过最敏感的地方,简渺感觉到自己神经末梢在颤抖。

他听到了自己不成语调的回应:“嗯。”

“那其他呢?”江宴濯慢慢低头,掌心用力,迫使简渺抬头,“亲你,吻你,把你带到……床上呢?”

他的声音低轻,昨晚被酒意熏陶的磁性尚未完全退下,哑哑的很磨耳朵。

因为距离过近,晨间的光落不进两个人的距离之间,一层阴翳骤然降在江宴濯的眉眼间,平添了三分异样的偏执,郁然。

这样的小学弟莫名地,很陌生。

可偏偏,简渺却因为面前的人,心态止不住地加速。

他的问题好露骨。

寂静蔓延了好些秒。

才是简渺轻之又轻的应答。

“嗯。”

可以。

可以亲他,吻他,或者把他带到……

“那算什么呢?”江宴濯贴着他侧脸的手忽然松落,掌心好不容易氤氲起来的温度骤散。

一阵凉意贴到简渺的侧脸。

像个巴掌。

“没有身份,却亲你,吻你,还把你带到床上做过界的事……那不是小学弟会做的事情。”江宴濯的嗓音又冷又沉,他回过头,避开了视线相触,“是炮/友会做的事情。”

简渺微愕,近距离接触时浮现的浅红骤退,只剩下白。

“可以越过那条线,肆无忌惮地亲昵接触,但是却没有身份的枷锁,不用承担感情的责任……这是学长你的意思吧?”江宴濯茶色的眼瞳重新映光,破碎不已,“学长是觉得,单恋你的我,很可怜?”

因为可怜,所以他在补偿。

“不是。”简渺立即道,可后续却底气不足。

通过昨天晚上的接触,简渺知道了自己对江宴濯也并不是能毫无底线地接受的,他不排斥这个人的接触,抚摸,可是吻还不行。

他有心理障碍,他无法完全交出自己,而且他不知道这个心障要怎么跨越。

跟段叙在一起的时候,简渺无法让他触碰,所以给他提供资源,铺好未来的职业道路作为补偿。

……可即便如此,段叙还是寂寞难耐,找了别的慰藉。

如果他擅自答应了江宴濯的表白,却在情到浓时无法回应……他会觉得自己作为伴侣,很失格。

他也许会一辈子都接受不了那样亲密的行为,难道就要江宴濯一辈子跟他维持着牵手,拥抱的进度,为他忍受吗?

偏偏江宴濯跟段叙不一样,简渺想不出来能从什么地方弥补,他不缺钱,不缺爱,不缺任何。

思来想去,最好的解决方式不过是去掉“恋人”的大前提。

江宴濯喜欢他。

那么他可以默许江宴濯在出现下一个更喜欢的人之前,从他这里得到能获取的。

而在多次被拒绝,心灰意冷堆叠到一定程度后,江宴濯也能毫无负担地离开。

没有段叙那样的欺瞒和背叛。

可是江宴濯却将他的设想的这段关系定义为炮/友……怎么是炮/友呢。

可又怎么不是炮/友呢。

“对不起。”简渺挫败地垂下视线,很想辩解,却无从辩解。

到头来,他想的一切还是为自己在开脱。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失神低落的语调,像是犯错被指出来的孩子。

简渺的提议并没有恶意,更没有其他轻佻的想法,只是基于他的心病给出的最好解决方案。

但他搞砸了。

江宴濯没想过会把简渺逼到这个地步,但刚刚那句话,确实让他的情绪稍微失控。

他是有点生气。

……简学长到底有什么秘密,才能在明明厌恶段叙不自洁的前提下,跟他提出那么荒诞的关系?

简渺心乱如麻,这是他想了一晚上得出的最佳解决方法,却不知道会有那么冒犯的另一重意思。

他为什么总是在这种问题上犯错?

明明他是想给江宴濯一点回馈的。

心焦慌张时,一只柔软的手忽然落到发间,顺着简渺柔软的发丝揉了揉。

亲昵的举动,轻易扫开了笼罩在简渺理智间的大半乌云。

他抬起头,看到了江宴濯温柔的笑:“简渺,喜欢你不是一件可怜的事。”

这句话落到心头,像是在枯野中新生的花。

虚渺的荒原迎来了江流与风。

“你只是不够喜欢我而已,不用勉强自己。”江宴濯俯身跟他平视,认真而有耐心得像个长辈,“毕竟我对你的喜欢也是这三年日积月累下来的,要你十天半个月就回馈相同分量的感情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你能记住我的表白,并且在意,这已经让我很高兴了。”江宴濯抽回手,转身走向洗碗池,“献身的话,还是当你愿意成为江宴濯男朋友之后再考虑吧。”

语调轻又温柔。

可回过身时,江宴濯脸上温柔的笑容骤散,阴郁拢聚在眉间,难以言明。

简渺刚刚在提出那段关系时,他听到两把声音在心头叫嚣。

一个说反正亲密行为是简渺默许的,就这样占有他侵吞他也未尝不可,反正江宴濯的目的由始至终都是得到这个人。

另一个声音却在劝阻,错误的开端只会引向错误的结尾,他不该任由自己心爱的人衍生出那么扭曲的想法。

……只不过刹那的一瞬撕扯,江宴濯就已经辨出哪个才是正确的。

他喜欢简渺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呵,装乖的下场。

清洗完之后,江宴濯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里发呆的简渺。

简渺比他年长,手脚也长,可就那么静静坐在沙发里时,却就像一个软软的团子。

怎么看怎么可怜。

江宴濯先前那点阴郁被面前的画面轻轻拂开,缠绕着心口的那丛荆棘上又忽然柔开了一朵朵红软的玫瑰。

痛,但漂亮。

江宴濯唾弃了一句阴晴不定,给自己。

他握紧了拳头,慢慢走到沙发边,很轻地开口:“学长?”

简渺回过神,先把手心里捧着的热茶放下,随后回头:“小濯。”

江宴濯嗯了一声,好耐心地看着他。

简渺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很不自然地抬起手,带着一丝不熟悉的僵硬,轻轻牵住了江宴濯外套的衣角。

这是昨天晚上他洗过的外套,刚晾干,还有一点饱受阳光照晒的干燥。

他知分寸地轻轻牵着,以撒娇讨好的姿态。

江宴濯看着他那只软白的手,浅色的瞳孔微微紧了紧。

简渺拿捏分寸地牵住了他的衣角,然后像那天晚上江宴濯所做的一样,小心翼翼地拽了一下。

“我也很认真地想了,我希望你能把我刚刚说过的话当什么都没有。”简渺垂着眼睛,因为这套撒娇是蹩脚的照猫画虎,所以他不好意思抬起眼。

没有实践过的现学现卖。

“我真的很慎重地考虑了你的喜欢,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可能审错题了……所以提交了一份不正确的答案。”

说完,简渺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很不真诚,又把另一只手抬起来落到江宴濯的衣角,双手牵着,“我想重新解题,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搞砸的学长想得到一次重来的机会,却不知道他这幅略显祈求的柔软在江宴濯眼底是怎样的光景。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如此清醒地靠近过。

江宴濯眼底浮现片刻深沉的色彩,却被他利落地敛了下去。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才维持住平时的嗓音,带着向来浅淡的笑:“学长是在考试吗?”

第一次不合格,所以想补考?

认真说的话被他这么轻柔地开了个玩笑,简渺刚刚的紧张散了大半,反而有点小低落:“……也不算。”

他的恋爱经验确实太贫瘠了,所以才总会在江宴濯这里栽跟头。

从学校回来之后,一直有很莫名的情绪堆叠在简渺的心头,厚厚沉沉的让他有些挫败,而昨天晚上江宴濯喝醉酒的那通表白,一下又让简渺晕头转向。

他本能地想抓住当初没抓住的人,所以刚刚一时着急,反而用笨办法把自己赶鸭子上架了。

江宴濯有读档重来的机会,他也想有。

可简渺却忘记了,自己读档的机会恰恰是建立在毁掉江宴濯的存档上的。

他是个耍了小手段的玩家。

可江宴濯却照收不误。

他说:“好,那我们再读档。”

他等得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3 20:11:08~2023-03-04 03:5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芙(抹茶小蛋糕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朱自清的背影 20瓶;谢俞、63855731、枫原万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