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跗骨香

“若不解毒,四个时辰后方能断气,而这最后一味药引,就在沈念心里。”

“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们若不信,也别无他法……”

一句“药引在沈念心里”,宛如重石如水,漪浅声微,引得四下一时寂静无声。

那女子手捂伤口,面色愈加惨白,眼见众人疑惑不解,只得再强撑着解释道——

“金玉鸾,将余下的跗骨兰提炼淬在了刀片上。”

听得此言,程如一与沈念同时回神,程如一回想起自己神志尚且清醒时,金玉鸾曾将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镶进了绑束他的麻绳之中。

沈念似有所感,也下意识摊开手掌——

方才刀片割开的伤口已然凝痂,颜色深紫,与那枯骨上摇曳迎风的跗骨兰如出一辙。

如黑夜浸透胭脂,散发着一股幽香。

“大人!你怎么还受伤了!”

方才在旁帮忙的蓝师爷也折返了回来,见此情形,连忙拉过沈念手掌,心疼不已又对温雪瑛道:“温医官,快过来给咱们大人瞧瞧!”

“沈大人……”程如一恍然大悟,忍痛蹙眉道:“你这伤……那刀片镶在绳子里啊……”

温雪瑛也顿时反应过来,握住沈念手掌,银针刺下之时,伤口竟一滴血也流不出来……

她嗅了嗅银针,不由感慨道:“竟真是跗骨兰……”

那女子又道:“她吩咐过,定要将人推到你的怀里。如今跗骨兰,已融于你心血骨肉之中,沈念,你若想救人……”

谁知话音未落,程如一忽然咬牙抢话道:“这跗骨兰,对沈大人本身可有损害?!”

那女子摇头,被打断了也没了说下去的力气,只阖眸调息不再言语。

附近有村民听见了他们谈话,哀求声不由接连响起:“沈大人,救命……”

“俺不要紧,俺妮儿还小啊……”

“俺爹娘一辈子都还没享过清福……”

“沈大人……救命……”

也有些默不作声的,想是道德有障,难以开口。然这求救声有了一道,便会有第二道,在人群之中迅速散开,顿时连成了一片。

沈念死死盯着手心疤痕,掌心握紧剑身,试图划破伤口取血,然伤口割裂再深,却始终滴血未见,只妖紫愈发深沉,香气愈发浓郁。

蓝师爷大致明了眼前局面,连忙伸手去拦,却拗不过沈念比他力气更大。

眼见沈念挥剑欲划向手臂,梁战英及时上前,一把拦下!

“沈灼言……冷静!”梁战英说罢,空手夺过沈念手中长剑,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自戕之举。

一时间,气氛尴尬无比。身为医官的温雪瑛也只无计可施,而就连一向善于决策的严况,此时也因着怀中人毒入肺腑,而急到失了主意。

众人耳边满是村民的呻吟与求救,可若拿这迟来的醒悟,便要去换旁人一条性命——

未免太过残忍。

程如一五脏六腑亦如同火焚般,他却咬牙一声不吭,只费力抬手搂着严况,艰难低声开口道:“严大人……带我走。”

“我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死。”

程如一自认是个黑心黑肺的。更何况,此刻被逼做“活菩萨”的是沈念,不是自己……他虽也中了毒,却又有何立场与脸面去恳请沈念大义就死?

心说自己这条早该交代在诏狱泥沼里的烂命,怎好配得上拿一个热忱清官的心头碧血去换?

程如一心念已定,不由更加用力搂紧了严况,严况却是心头一紧,只觉胸腔中一阵钝痛,一阵腥甜顿时于喉头翻滚不休。

沈念闻言亦是眉心一紧,不由开口道:“程先生……不成!”

“师妹,顾好沈念!”

严况深吸一口气,却忽然间有记忆在脑中砰然炸开!他回过神来,一手托着程如一后背,另手在衣襟里摸索起来。

众人不解,程如一也还未及反应,牙关已被人掐开,便被一枚药丹堵了嗓子眼儿。

又是一瓢冷水灌入口中,程如一险些将药丹混着冷水一齐呕出来……严况倒是贴心抬起他下颔,药丹冷水于喉管肠胃间几回流转,总算是安静落进肚里,不再折腾。

“是什么……”程如一缓过气来虚弱道,却猛然发觉——

疼痛……竟在迅速缓解!他只觉腹中似有一股热流沸腾,宛如凌霄瑶池水雾一般,滚滚蒸腾涌入四肢百骸,疼痛寒冷正被热气强势逼出体内。

温雪见程如一神色缓解,适时上前替他把脉,片刻后,不由露出欣喜神色:“解药!这是解药啊!”

原本心中交战的沈念,听闻此言,也忙上前道:“有解药,老严你有解药?!”

众人殷切目光一时齐刷刷望向严况!

听见“解药”二字,村民呼救声量也顿增三分,然严况开口瞬间,却如天降寒霜,叫无数殷切之心坠入冰窖——

“只此一颗。”

说罢,严况将程如一打横抱起,他本就长得高,却又刻意仰头不肯去看路上村民,只边走边道:“都愣着作甚。回府,伤员抬走,嫌犯收押!”

州兵最先反应过来,统领闻言立即下令整合队伍,带上伤员,蓝师爷也拉着沈念袖子劝道:“大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已尽力,走吧!”

沈念目光迟滞,这颗心于绝望和希望中反复折磨了大半日,脑中思绪早成了一锅烂糊,只被蓝师爷拉着,神色麻木的往回程走。

温雪瑛长叹一声,面有不忍迟疑,却还是选择离去,梁战英也正打算上前擒那冒名女子回去审问,却闻骤来一声惊呼!

一名垂死村民,死死抓住路过的沈念衣摆,苦苦哀求道:“沈大人,别走!”

“沈大人,救命……”

更有甚者,竟拼命爬向沈念脚下,死死拖住他不让人走。

师爷见状不由跺脚急道:“大人一直待你们宽厚!是你们不信他在先,听信谗言扣押医官,还要我们大人的命!”

“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凭什么要大人的命,来抵你们的过错!”

师爷的话句句如剜心刀子,竟叫那些村民一时语塞。

一名男子却拽着沈念的裤脚道:“沈大人……要你的命才能给俺们解毒?”

沈念却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木然的冲他点了下头,掌心散发的香气令他恍惚,他眼前甚至出现幻觉——

画面中是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紫焰般花朵点缀其中,山风吹过,吹得白骨作响,宛如花枝摇曳哭泣。

见沈念不语,师爷则愤愤不平道:“没听见吗?解药在大人心血里……尔等亲手种下的恶果,凭何要大人剖心取血给你们!”

说罢,蓝师爷鼓足勇气想要将人推开,却不料那人竟然自己主动放了手。

“官爷说得对……”

“要是这样,俺高壮……没脸再求了!”

那男子认命般往地上一躺,闭了眼睛:“……要让沈大人剖心救命,那俺下半辈子也活不踏实……!”

此言一出,有人应和却也有人反驳:“高壮……你……你光棍一个!”“你是说得出这种话啊……但俺孩子还小……”

“放屁……高哥明明说的对……沈大人是清官,没理由替咱们去死!”

“可是……一条命换这么多条!怎么不值……!”

有人质疑,也有人帮着那汉子还口,有人因着疼痛与死亡恐惧,只放声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吵闹嘈杂不已。

程如一听着听着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伸手拍拍严况后脖颈道:“……放我下来。”

严况不明所以,不愿照做,反将人搂紧。程如一只得再度开口央求道:“好官人……真是正事,快放我下来。”

严况只得不情不愿将人放下,又伸手扶着程如一站稳了。程如一从身上一通摸索,总算找到了那根银杏银簪。

他用来亲手杀死了上官九的银簪。入新乡前,赶车的汉子亲手交给他,让他带给未过门娘子的信物。

“你们还有人记得薄云天……上官九和唐清歌吗?”

程如一在严况搀扶下走到人群之中,可惜他声音太小,立即便被嘈杂埋没。严况见状沉声喝道——

“肃静!尔等可还记得薄云天,上官九跟唐清歌!”

此言一出,人群登时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抑制不住的呻吟跟抽泣,有人开始议论回忆。

程如一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诸位是记得的。薄云天,曾护佑你们多年,致使山贼不敢犯进,野兽无处伤人……”

“可却因你们的愚蠢误信,却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弃尸荒野多年!”

旧事重提,不光是村民,就连梁战英严况等人惊讶不已,一旁赶来帮忙的州兵也听闻过此事,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程如一身子还虚弱,仍旧咬牙坚持高声道:“你们以为,当年屠村之事,真是薄云天所为?不,那是你们虔心供奉的神女授意的……且想想看,这世间哪有什么神女天降?若真有神灵开眼观天,世间怎会这般流离不公?而此时此刻,你们受苦受难,神又为何不来救人?却要沈大人一个凡夫俗子,来剖心沥血!”

“你们心中的神……可偏巧就是给你们下毒之人!她勾结臭名昭著的花常胜,当年屠村之事,不过是她一举吞并蓬莱新乡地盘与名声的手段罢了。好个一石二鸟,又好个助纣为虐……难道,你们中就从来没有人想过,唐清歌与上官九在此多年,为何忽然之间要将自己庇佑之人赶尽杀绝?难道是他们失心疯了?而今,她又故技重施,借着你们的手逼死沈大人,你们却还是要上当……”

程如一亲眼见到了凄惨无比的上官九,更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

程如一不能让这个秘密烂进自己的肚子里,他要让人知道,让所有人知道,尤其是这些当年的帮凶。

程如一咬牙垂眸,心说哪怕是他们要死了,可这人嘛,总该死个明白。死性不改抑或是愧疚遗恨,都该带到棺材里去,永远刻进骨子才对。

果然,听了程如一的话,有的村民开始无力反驳,有人则默默不语。严况等人听闻此言,震惊无比,虽然当年薄云天覆灭一事疑点重重,却不曾想过真相竟是如此恐怖惊心。

然更令人震惊之语还在其后,程如一握紧严况手腕,缓了口气继续道:“当年,你们用石头将唐清歌活活砸死,如今想来心里可还痛快?上官九没死,却被剜了双眼,囚在蓬莱新乡地牢中,被你们贪婪的神女日夜逼问‘齐州宝藏’的下落!但他至死都没有将‘宝藏’告知给金玉鸾,你们可知为什么?”

“因为……所谓的宝藏,便是齐州的水源地脉。”

“上官九死守这秘密,是为什么……是为自己那一身碎骨的瞎眼残躯多求几日苟活?”

思及此,程如一不免有些哽咽,仍强撑道:“他,担心你们的救世神女,直接破坏了水源地脉,让你们、让整个齐州府的人,全都变成如今模样!”

“你们盼上官九去死,杀他挚友弟子,他却还要惦记着来救你们啊……”

回想起地牢之中,上官九拖着那副残破身躯,仍旧一字一句的嘱咐他道:“我将地脉所在告知于你……我死后,金玉鸾必定会逼你带路寻宝,你届时便有机会逃走……”

“便有机会,寻地脉之水,替众人解毒……程先生,这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拜托了……有劳了。”

程如一猛然回过神来。

他眼望如今局面,上官九算是仍旧……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