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柳思妍提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闯进于清溏的办公室。
“累死我了。”柳思妍把撑得圆滚滚的帆布包按在桌上,“就这一趟我能瘦二两。”
于清溏放下稿件, “装了什么?”
“我妈腌的杨梅,我爸做的豆腐干;我妈做的酸菜,我爸腌的咸鸭蛋。”柳思妍挨个掏出盒盒罐罐,“还有这个,半小时前刚出锅的大包子。”
“我妈专门叮嘱,让你别在台里搁着,今天下班全部拿回家。”柳思妍强调,“全部。”
于清溏:“这么多哪吃得下, 你拿回去点。”
柳思妍做了个停的动作,“这回不是给你,全是你家徐医生的, 感谢他妙手仁心。”
那晚柳思妍和徐柏樟同在车里,她本只想缓解尴尬,结果阴差阳错, 带他爸找了徐柏樟看腿。药刚吃三天,病情就有好转迹象, 老俩激动坏了,非要好好感谢徐医生。
见他犹豫, 柳思妍把话抢回去, “又不是贵重东西,老爹的腿后续还得治呢,你要是不收,他真不好意思去了。”
徐柏樟的号难求, 柳爸爸是私下看的。不仅没收挂号费,开的方子也经济实惠。
于清溏:“好吧, 我替柏樟谢谢叔叔阿姨。”
“这还差不多。”柳思妍把东西一罐罐塞回包里,瞟了眼紧闭的办公室门,“对了,台长联系过你没有?”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没脸联系。”
要不是喝醉了,也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醒来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柳思妍:“我听说他请了病假,最近都没来。看来徐大师那晚来真的了。”
于清溏也不清楚那一掌到底多大威力,但他知道徐柏樟自有分寸,希望那一掌能把廖文峰打醒。
从柳思妍进办公室开始,于清溏手机的消息提示就没停过。
柳思妍好奇,“谁这么疯狂?这频率,一分钟至少八条吧。”
于清溏点开私信平台,“漫展主办方。”
柳思妍:“又开始锲而不舍了?”
于清溏点头。
SD动漫嘉年华和D站有合作,连续八年,主办方每年都邀请他担任漫展嘉宾。得知他打算主播大赛后退圈,那边更加疯狂,铁了心想他参加。
从昨晚开始,除了睡觉的时间,主办方轮流安排人无间断发送私信。从他出道的第一部作品开始,沿着时间线,帮他回忆这十一年间所有感动、快乐和难忘的经历。
人心终究不是铁打的,一路走来,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柳思妍:“这次漫展在哪办?”
于清溏:“阳城。”
“怪不得。”柳思妍看他的表情,“你怎么想的?”
于清溏捏鼻梁,“正在想怎么拒绝。”
柳思妍:“想出来了吗?”
于清溏:“好难。”
“想过要去吗?”
“想过,但又觉得不应该。”
柳思妍伸出手,“交给我。”
柳思妍在对话框按了两下,递给他,“搞定了。”
“这么快?”于清溏点开手机,看到了主办方的最新留言。
「啊啊啊啊呜呜呜,好的,谢谢谢谢!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等到了!!谢谢清沨大大愿意出席,我们这就去宣传!谢谢清沨大大,呜呜呜给您鞠躬,到时候见!么么哒!」
于清溏:“你认真的?”
“既然想,那就去。”柳思妍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让你无法拒绝的,永远不是主办方,而是你自己。”
犹豫不是理由,难舍才是原因。
“弟弟妹妹们也会看新闻吧。”于清溏指着自己的脸,“当众掉马吗?”
新闻主播和二次元声优,有联系又没联系的组合。
“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柳思妍翻开购物软件,“这种时候,我购物车里的面具就派上用场了。”
“放心吧,你平时说话的声音和播音时完全不同。二者身份反差这么大,不会有人联系在一起的。”柳思妍拍拍肩,“好好玩,最近太忙了,就当放松。”
于清溏说了“好”,点开手机回消息。
柳思妍:“主办方还疯狂震你?”
于清溏:“没,是念酱。”
对方应该看到了官方的宣传公告,想确定他是否真的出席漫展。
柳思妍:“念酱?D站遮小鹿头跳宅舞那个?”
“对。”于清溏说:“他也在阳城,是漫展的嘉宾。”
柳思妍:“那小孩在宅舞区挺火的吧,好像人气第一?”
于清溏:“嗯。”
柳思妍偶尔刷到过念酱的直播,“跳得不赖,看着是真可爱,混在擦边跳舞的主播里是股清流。”
柳思妍又说:“他有十六吗?感觉就是个小孩。”
“十八岁了,专业学舞蹈的。”
“看着真不像。”柳思妍说:“上次你俩连线直播他挺激动的,不会是你粉丝吧?”
于清溏按掉手机,似笑非笑,“谁知道呢。”
*
省院中医科门诊三室。
广播念了最后一位患者的名字。
门从外面推开,老人在中年男人的搀扶下走进,“徐大夫,我来了。”
徐柏樟点头,“最近感觉怎么样?”
老人是徐柏樟的长期患者,彼此非常熟络,“挺好的,天儿转凉了,我这膝盖还是热乎乎的,往年早早就穿上棉裤,今年毛裤都没套呢。”
“该注意也要注意,下周降温,出门加个保暖。”徐柏樟帮老人把脉,“针灸继续做,不要停。”
“诶,知道了。”老人的脸上笑出褶,“指定听您的。”
徐柏樟:“这次给您添几味药,把睡眠改善改善。”
“诶,行。”老人接下就诊卡,把身后的中年男人拽过来,“徐大夫,您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儿子瞧瞧?他前几天喝了酒,回来老是按肚子,吃不下睡不着的,我实在是着急。”
徐柏樟连个眼神都没给,把一次手套拆掉,又换了个新的才对旁听的规培生说:“去扶这位阿姨拿药。”
“好的,徐主任。”李泗合上笔记本,“阿姨,走吧。”
走到门口,老人扶着门框嘱咐儿子,“小峰啊,有什么情况都跟徐大夫说,可不兴忍着。徐大夫厉害着呢,准给你治好了。”
问诊室关了门,男人站在门内。
徐柏樟拔开签字笔,边写边说:“坐。”
廖文峰全身仿佛插满尖针,根本坐不下,“你早知道她是我妈。”
徐柏樟:“老人喜欢聊家常,我没理由封住她的嘴。”
有一个从底层出来,一步步成为电视台台长的儿子,必然是母亲的骄傲,逢人都要讲,而性格随和的医生很容易成为倾听对象。
“但你还是治好了她的病。”
廖文峰的母亲有非常严重的风湿,多年求医问药终不见好,严重到疼痛难忍、无法下床的地步。
听说省医院有位中医包治百病,廖文峰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想到仅用了半年,母亲不仅能下床了,还可以独立活动和行走。
徐柏樟说:“老人的儿子是谁和我治不治病有关系吗?”
廖文峰被呃住喉咙,比死还痛苦。
徐医生治好了他母亲的病,自己却喝多了酒,对他的伴侣不尊重。
纠缠骚扰,像个卑鄙的小丑。
徐柏樟:“廖文峰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您希望您母亲身体健康,我希望我爱人不再受到骚扰,这应该不是难事。”
廖文峰无地自容,“您放心,不会了。”
徐柏樟合上笔帽,把方子递过来,“冷水煎服,早晚各一次,三日后即可恢复。”
廖文峰强忍抽痛的小腹,接下了药方,“谢谢。”
离开前,廖文峰深深鞠了一躬,“徐医生,谢谢,谢谢您治好了我母亲的病。”
*
漫展时间确定,地点就在本市。但非常不巧,徐柏樟那天歇班。
两个人都放假的时间,他们偶尔逛街,或是看场电影、喂喂鱼,再去花圃待一下午。
今天于清溏要单独出门,还没想好怎么和徐柏樟解释。他并非刻意隐瞒二次元身份,但想到徐柏樟的性格,八成不太能接受。
就算他愿意接受,知道了自己的圈内名字,去网上搜怎么办?
关于清沨的词条,比于清溏多得多。
万一他听到自己配的广播剧,会怎么想?特别是早年的剧情,船戏非常多。
和他解释网配广播剧都是独立配音,不和搭档连线,他能接受吗?还有些自攻自受的角色,他又能不能理解?
于清溏试图把眉心按平,这些都太长远了,他现在连出门的借口都想不出。
快三十的人了,紧张得像个准备撒谎骗人的小孩。
还是直说吧,瞒着也没必要。
于清溏刚起身,客厅传来动静。
徐柏樟在换鞋。
“要出门吗?”于清溏走出来。
“嗯,午饭在冰箱,自己热来吃。”
房门关闭,徐柏樟比他走得还急。
出个门而已,谁还没点隐私。于清溏换好衣服,也出了门。
出席漫展的嘉宾以coser居多,他们会打扮成各种ip人物形象。
于清溏不是coser,只需要遮住脸。他从柳思妍准备的面具中,挑了款素净的风格,包裹得严实,头发也漏不出。
车停在地下车库,于清溏不游场也不签售,距离采访还有一段时间,他留在车上处理工作,手边有微信提示音。
念念:「清沨哥哥,你到了没有呀?/小熊举花」
「到了,你呢?」
念念:「我也到啦!你在哪里呀?我在采访区的准备室,这里好几个嘉宾哥哥,但好像没有看到清沨哥哥耶。/小熊转圈圈」
「在停车,马上过去。」
念念:「好呀好呀!等你!/小熊撒花」
于清溏收回手机,调整面具。
几十平米的大厅,聚集着十几个人,有coser,有同人画师,有小说作者也有游戏主播。
于清溏扫视一圈,没看到能和念酱画上等号的人。
他低头编辑消息。
「念念,我到了,哪个是……」
“您好,请问您是清沨大大吗?”
作为播音工作者,于清溏对声音有着高度的敏感性。他目光外移,眼前站着位戴黑色面罩,遮住一只眼睛的白发少年。
于清溏动漫看得不多,这个角色非常出名,他恰好认识。
少年的打扮很酷,声音却甜糊糊的,像融化的草莓糖。
“我是清沨。”于清溏收回手机,对着有点酷的蜜糖少年说:“你是念酱?”
少年的愉悦透过面罩散发出来,“是、是我,我是念念!”
于清溏偏头,“你今天的打扮出乎意料。”
平时的念酱是可爱风,穿有熊耳朵的连帽衫,或是胸前印大兔子的背带裤。
念酱拽拽衣摆,眼神游离,隔着面罩,都能识别他因紧张而咬紧的嘴唇,“是不是不好看呀?是我姐姐建议我出这个的,她说这样不容易被认出来。”
“没有,很好看。”
念酱高兴得跳起来,却又赶紧站回原地,“谢、谢谢清沨哥哥。”
身后有工作人员的声音,“各位嘉宾,咱们准备上场啦,请跟我来。”
于清溏调整面具,“走吧,上台了。”
*
徐柏樟漫无目的来到医院,经过急诊科,被下夜班的钟严拦住,“你今天出诊?”
徐柏樟:“不出,有事吗?请你吃饭。”
“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钟严把车钥匙塞给他,“你在车上等我,我去叫老梁。”
三个人平时各有各的忙,上次聚会还是去日喀则前夜。
钟严驾车,载着徐柏樟和梁颂晟。
徐柏樟没问去哪,他只想打发时间。
不到半小时,他透过车窗,看到了今天的目的地。
【第23届SD动漫游戏嘉年华】
于清溏今天也在这里。
徐柏樟提前出门,本意是想给对方私人空间,但没料到,梁颂晟的未婚夫也是漫展嘉宾。
买完票,三个人进场安检。
他们来得巧,刚好赶上嘉宾互动。
钟严瞟了眼舞台,返回来问梁颂晟:“哪个是你家那位?”
台上的人不是穿得花里胡哨就是戴着面罩,在钟严眼里,亲妈都认不出来。
梁颂晟:“左边数,第三个。”
那个位置站着个白色头发,遮黑色脸罩,还护住一只眼睛的人。
钟严:“……”
裹成这样都能认出?
果然是真爱。
台上的念酱热情和粉丝互动,说话的语气就跟含了棉花糖似的。
钟严咂舌,忍不住问梁颂晟,“这小孩儿对外人都这么可爱,在你面前不可爱疯了?”
梁颂晟目不转睛,“没有。”
钟严勾了眉,“他瞒着你玩这个?”
梁颂晟没否定。
钟严:“怎么不告诉他你早知道?”
梁颂晟又没答。
钟严转向另一边,“老徐,如果是你,你说吗?”
徐柏樟:“不说。”
钟严:“理由。”
“他不愿意说,自然有他的苦衷。”
钟严:“如果他不说,是担心老梁不能接受呢?”
徐柏樟:“那就自我检讨,为什么没让对方信任。”
钟严嘶了一声,“你这反应,感觉有故事?”
徐柏樟目视舞台,“看节目吧。”
念酱介绍完毕,紧接着上来的嘉宾,把节目推向更大的高潮。
与装扮繁琐的念酱不同,该男子只戴了面具,穿着件很普通的休闲衬衫,除了不露脸,和普通人没任何区别。
等台尖叫声散去,台上的男人才开口,“你们好,我是清沨,很高兴能见到大家。”
观众持续发疯,尖叫声、呼喊声,嘶吼声掀翻天花板,钟严被吵得脑仁都疼。
他揉揉耳朵,实在看不明白,“这人干嘛的,人气这么高?”
徐柏樟盯紧台上,“声优。”
虽然他挡住了全脸,穿着从没穿过衣服,甚至用了遮掩性的声线。可只要他站在那里,徐柏樟就能穿透万物,一眼人出他。
钟严:“那是什么?”
徐柏樟:“配音演员。”
钟严噢了一声:“我记得,你大学好像也参加过配音社?”
徐柏樟点头,“不是你让我去的。”
“对对,我想起来了。”钟严搭上他的肩膀,“你那段时间神神秘秘、奇奇怪怪,成天塞着耳机、抱着手机魂不守舍。我一度以为你恋爱了,生怕你被人骗钱骗色骗感情。”
见徐柏樟没反应,钟严拱他肩膀,“喂,所以你当初谈恋爱了没有?”
徐柏樟:“没。”
钟严:“真的?”
徐柏樟:“真的。”
钟严:“那被骗了吗?”
徐柏樟:“……”
钟严瞪大眼:“我去!老徐,你不会被……”
徐柏樟打断他,“看采访吧。
自我介绍过后,活动进入下一个环节,由嘉宾随机抽签回答问题。
主持人接过念酱的纸条,表情从正常变得微妙,又迟迟不肯开口。
引得观众竖起耳朵,望眼欲穿。
“什么啊!这个表情?”
“快说,别卖关子!”
“救命,好期待!”
主持人清空嗓子,偷偷看了念酱,对着话筒说:“请详细描述,你第一次亲吻的经历。”
会场被尖叫笼罩,后排角落的两位旁观者,不约而同定格在梁颂晟身上。
但很快,念酱的话筒就被戴面具的男人接去,“弟弟还小,大家不要为难他,这个问题我替他答。”
钟严咋舌,“得,还有个热心肠,不给咱们窥探的机会。”
徐柏樟能感受到自己不规律的脉搏,他看向舞台,攥紧戒指。
第一次亲吻的经历。
回答的前提是有过经历。
徐柏樟要捏碎拳头,可不管找多少个借口,尝试多少种排列组合,那个亲吻的对象都不会是自己。
他早该想到的,眼不见心才会不烦。
钟严叫了他,“老徐,你没事吧?”
徐柏樟收回目光,“没事。”
钟严:“走吧,老梁说回去了。”
徐柏樟加快步伐,想逃离有于清溏领域。可他的声音、他的经历却如洪水般疯狂灌进耳朵里。
“那天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我和他都很害羞,磕磕绊绊的,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
声音穿透耳膜,每个字都是强灌的毒药。徐柏樟堵住耳朵闭上嘴,讨厌的故事还是能钻进身体里。
“那天的天好高,他坐在草垛上,和我讲他童年的经历。”
“我们一起吹了蒲公英,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星星。那时我好紧张,紧张到满世界只有心跳。”
“在漫天飞舞的蒲公英花种里,他从草垛中偷偷握住了我的手。他看着我、不说话,闭上眼慢慢靠近。”
“我可以感觉到他喷在我嘴边的呼吸,也能闻到他身上特别的气味。”
“我们吻了很久,久到难舍难分。”
身后有尖叫的声音,徐柏樟的脑袋里有雷电的轰鸣。
似曾相识,又不太相识。
“老徐,愣着干嘛呢?”钟严叫醒了门口的徐柏樟,“走了,上车。”
尖叫连连,他只在意于清溏的声音,想把它刻进血肉里。
“还没吻够,就被孩子们的起哄声打断,我有点懊恼,他就用麦秆编手镯哄我开心。”
徐柏樟的身体和灵魂被抽离,他心跳剧烈,奔跑着往内场反,“我落了东西,回去拿。”
“落什么了?”钟严在后面喊,“一共待了没十分钟。”
徐柏樟穿梭在“多彩缤纷”的人群和“天花乱坠”的摊位间,远远听到主持人采访的声音。
“好浪漫温馨的经历,初恋永远是最难忘的,是我们偷偷藏在心底的美好记忆。”
“想请问清沨大大,如果机会,你想对你的初恋说什么呢?”
徐柏樟挤在狂欢刺耳的人潮里,他仰着脖子翻越人海,终于看到了发着光的人,听到了温暖而坚定的声音。
“我想说,我先生就是我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