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已黑透, 房间内燃起了红烛。

徐阿婶和胡夫人不便久留,都已经离开。

李禅秀仍穿着红衣,坐在床边, 静静看着眼前的烛火。

这样坐在铺着大红喜被的床边, 等一个人回来的感觉很奇怪,仿佛他真和对方成了亲。

可也不能直接休息,裴二还在外面敬酒。如果他此刻是男子身份,应该和裴二一样, 也在外面敬酒才对。

不对, 若不需隐瞒身份, 他也不会成亲。这么想岂非本末倒置?

李禅秀摇头失笑。

外面的热闹声不知何时渐渐远去,他仍望着烛火出神时, 房间的厚重布帘忽然被打开。

他猝然回神,转头望去。

摇晃的烛光下,他一身红衣, 安静坐在大红喜被旁,眉目被映衬得昳丽, 似山间清雪的眼眸就这么突兀地望过来, 清湛而安静。

裴二修长身影站在门旁,抬起门帘的手突然顿住,目光微怔。

其实李禅秀的轮廓并非像大多数女子那般柔和, 只是未及弱冠, 骨相还未完全长开, 加上五官天生昳丽,面上又总带着浅笑, 刻意使神情柔和,看起来才像女子, 不至于使人怀疑。

但若换个角度,便能看出颌骨线条有几分锐意。若完全长开,应会敛去柔和,完全展现出凌厉的美。

但此刻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裴二只觉面前的沈姑娘比白天时,身上更多了一层朦胧。

面前一切仿佛缥缈的梦境,眼前人是梦中出尘的仙人,似水月镜花般。他不能动,亦不敢触碰,似乎只要指尖轻轻一触,面前这一幕梦境就会碎去。

许是他站太久了,李禅秀终于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惯有的浅笑温和:“怎么不进来?”

倏地,像一汪池水被风吹皱,梦也被惊醒。

裴二骤然回神,眨了眨眼,这才如大梦方觉。

是了,不是梦,他真的和沈姑娘成亲了。

他放下门帘,视线一瞬不移,端正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许是他身量太高,李禅秀被他身影笼罩时,无端感到一种无形压迫,又闻见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浅淡酒味,不觉微抬下巴,以一种自下而上的目光凝视,询问:“你刚才喝了很多?”

似乎这样,能使他在气势上不被压倒。自然,直接站起来也可以,但……裴二确实有些高。

裴二几乎下意识摇头,但紧接着想到什么,又迟疑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我换过衣服了。”

所以酒味才没那么重。

李禅秀见他往日俊冷的面容此刻沾染薄醉,眼睛好像也只知看着自己似的,不甚清明的样子,暗忖:看来是喝多了。

想也是,军营里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海量,裴二即便想少喝,估计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就是不知对方现在还有几分清醒,等会儿跟他说话,能不能听懂。

他先往旁边坐一些,让裴二也在床边坐下,接着侧身,从身后的被子底下拿出昨天对方送的暖玉手镯,递了过去。

“昨天忘记说了,这个玉镯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去退给掌柜,把钱要回来吧。”

裴二目光一直轻轻落在他身上,像不敢惊动,直到见他将镯子递过来,才终于皱了皱眉。

“退不掉了。”他摇头撒谎,目光看向李禅秀乌发上的银钗,又在心中想——

等日后赚了钱,也要为沈姑娘买一支这样的银钗。

李禅秀闻言蹙眉,道:“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收,还是还给你,等你日后有想送的人……”

再送好像也不太合适。他顿了顿,又改口:“等你哪日有空到县城,可找一家当铺当了。”

这样起码能换些钱回来。

说着,再次将镯子递给对方。

裴二低头看一眼,终于将镯子接过去。

李禅秀微松一口气。

但下一刻,裴二忽然捉住他的手,将玉镯戴在他手腕。

他一时错愕,竟忘了反应。裴二略带薄茧的指腹按在他手腕,粗糙的触感带来微刺的麻痒。

但对方很快收回手,仿佛方才的碰触只是一瞬错觉。

“那你先帮我收着吧。”裴二看着他说。

“反正都是放在这个房间,你收或者我收都一样。不过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以后可能会忘记把它放哪了,所以还是你帮我收着,以后我想不起来,你就告诉我。”

他认真看着李禅秀,说到自己记忆不好时,好似还十分苦恼,眼睛又带着几分醉意的朦胧。

李禅秀觉得有些好笑,对方只是受伤失忆一次,哪可能以后隔段时间,就再失忆一次?

不过裴二说的也对,镯子总归是要放在这个房间,他放起来也行。

主要是裴二好像真的醉了,不必在这件事上跟他纠结。

他很快摘下镯子,放进床头的柜中,转回身又告诉裴二一声。

裴二目光不甚清明看着他,眼睛一瞬不眨。

李禅秀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迟疑开口:“对了,今晚我们怎么休息?”

裴二闻言,视线终于动了,慢慢转向铺着大红喜被的床上。

李禅秀见状,忽然紧张起来,嗓子有些干地提醒:“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之前说好了,我是因为婚配令和蒋百夫长的为难,才……”

“嗯,我都记得。”裴二点了下头说。

李禅秀顿时松一口气,还好,刚才他差点以为对方要洞房。

谁知刚放下心,就听裴二继续道:“我知道沈姑娘是迫于无奈,才需要成亲,也知你并非是因喜欢我,才选择我,但我很庆幸能被选中。我也听说,世间夫妻并非都是彼此互通心意,才能成亲,甚至也有带着目的和对方成亲的,所以沈姑娘不必多虑,能和你成亲对我来说已是幸事,我并不在乎这些。若……若你一时还不适应,我们也可慢慢来,等相处久了,彼此熟悉再说。”

他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李禅秀听完却完全怔住,一时呆呆看他。

不,这跟他之前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他当时的意思是,他是因别的原因,不得已才需要成亲,所以这个成亲是假成亲。

可裴二的意思却是,虽然他是别有目的,才选择和对方成亲,并非是因为喜欢,但裴二清楚这些,并不在意……

完全理解错了!

李禅秀脑子少有地混乱了一回,忽然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怪他,当时他说“你应该能猜到,我是因为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才……”,裴二很快就说“他明白,他知道,他愿意”,且之后又说了两次“他知道,他都愿意”,然后……

然后李禅秀就以为他真的明白自己意思了,知道他们是要假成亲。

但眼下看来,并没有,裴二没明白他的意思。

也是,对方失忆了,偶尔还有点……不太聪明。他最初不也是看中这点?

李禅秀愈想,愈觉得头疼。都到洞房花烛夜这一步了,让他还怎么跟对方解释,他的意思是假成亲?

裴二说完,见他半晌没出声,又迟疑开口:“那……我们就安置了?”

用词还挺文雅。

李禅秀沉默了一会儿,咬咬牙,决定还是要跟他说清楚。

“你、你之前没理解我话的意思,”他迟疑着,斟酌开口,“我当时的意思是,我们是假成亲。”

深吸一口气,他才说出最后一句。

裴二神情怔然,继而肉眼可见地落寞下来,眼睑也垂了垂,低声道:“这样啊。”

李禅秀抿了抿唇:“……抱歉,我当时应该说得更清楚些。”

裴二摇头,道:“是我不好,我当时理解错了,还打断了你的话。”

“……”

李禅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屋内忽然安静下来,气氛渐渐变得凝滞。

忽然,一道轻微的“啪”声打破沉寂,桌上的红烛爆出一簇火花,转瞬即逝,却打破了僵局。

裴二轻咳一声,开口:“那我……今晚到偏屋去睡吧。”

说着从床边站起身,目光在房间内逡巡一圈,似乎想看能不能找条被子抱走。

但房间里的旧衾被都被他昨日拿去军营了,只床上有两条新做的大红喜被。

李禅秀也觉不妥,偏屋里除了一些农具,就只有一只金雕,连张床都没有。

这么冷的天,让裴二去偏屋,难道跟那只雕抱在一起取暖?

但这个时辰,要回营中也不可能。且新婚第一天,洞房花烛夜,新郎却回军营睡,众人怎么想?

李禅秀不欲多事,且……反正他是男的。

于是咬咬牙,道:“你还是留下睡吧,有两床被子,我们一人一床。”

裴二眸光明显微亮,面上却迟疑:“可这样……”

“无妨,只要我们彼此不越界就行了。”李禅秀说。

反正他们明面上已经是夫妻,不管做没做过什么,别人都会觉得做了。何况他是男子,名声什么的也不必去管。

唯一担心的是男扮女装的事可能会露馅,好在可以一人一条衾被,分开睡,不必睡在一个被窝。

然而想终归只是想——

到了深夜,寒意上来。

两人都只有一床被子,房间内不像在军营时有炭盆,李禅秀本就畏寒,又因寒毒刚发作过不久,正是身体虚的时候。

他很快就被冷醒,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尽量裹紧被子。可一床被子实在不够厚实,冷意透过棉絮钻进身体,他忍不住咬紧牙,克制着打颤。

“沈姑娘?”忽然,黑暗中响起裴二的声音,语气关切,“你是不是冷?”

接着他伸手按在隆起一团、正微微颤抖的被子上,迟疑一瞬,忽然起身。

李禅秀僵了一瞬,察觉他靠近,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身上一沉——

裴二将自己那床被子也盖到了他身上。

寒意似乎瞬间被隔绝了些,李禅秀忍着冷,微微转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他声音仍有些打颤,不稳说:“你、你把被子给我,你怎么办?”

裴二沉默,半晌说:“我不冷。”

这显然是假话,他又不是神仙,能不怕冷。

可自己那么问,裴二还能怎么回答?说冷,然后他把被子还回去,接着他们你推让我,我推让你,之后都冻到染上风寒?

李禅秀攥了攥身上衣服,感觉还算厚,不至于露馅,最终咬咬牙,掀开一小块被角,说:“你也进来睡吧。”

瞬间,冰凉刺骨的寒意从掀开的被口钻进,李禅秀冷得颤抖,打着颤说:“很冷,你快点。”

被子里本就没什么热气,一直掀着,他被寒意不断侵袭。

裴二似乎犹豫一瞬,但很快,被角被掀开更大一些,一具暖热身体钻进被中。

李禅秀刚被突如其来的寒冷冻得发抖,下一刻就被温暖包围。

他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拉开些距离。

可裴二很快攥住他的手,察觉他手指的冰凉,忽然攥得更紧些,将他五指都拢住,道:“怎么这么冰?”

尽管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可李禅秀却能想象得到,对方说这话时,一定皱着眉。

紧接着,裴二手臂伸向他身后,暖热掌心贴紧他后心,将他揽了过去。

李禅秀直接撞进他怀中,接着小腿也被握住,往上带了带。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脚便都被裴二抓着按怀中捂着,脊背也被对方揽紧,整个人像挂对方身上,被抱在怀中。

……不是像,他此刻已经紧挨着对方的胸膛。

黑暗中,裴二似乎抚了抚他落在衾被外有些冰凉的长发,但又好像只是在摸索,想帮他掖紧被子。

“睡吧。”他听见对方在他耳边说,声音暗哑,但有种莫名的安定。

李禅秀双手紧攥着,被按在对方怀中,手背与对方的胸膛只隔一层不算厚的里衣。

从一开始的错愕,到后来不知所措,再到现在已经挣不开……

李禅秀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不断传来的体温和沉稳心跳……好像越来越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