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的脸又有点红。
然而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不好意思,还是生气。……
高洵之和阿古色加对屈云灭来说是父母一样的人物,能跟他们俩并列第一,萧融一开始的目的已经成功了,他真的成了屈云灭心中最值得信赖的人。
问题是他才来了镇北军多长时间?!
连停留在平阳城的日子都算进来,还不足四个月!
就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这样信赖一个人,你是脑子里面进了巨野泽吗?难怪后来背叛你的人跟秋天收获的土豆一样,一拔就是一大串!……
即使心里惊叹号一个个的往外冒,然而现实中的萧融却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一下:“多谢大王的信赖,只是这并非我的期望,在这种时候,我反而希望大王能多疑一些,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全然信赖的人,唯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屈云灭一愣,他重复萧融的话:“唯有自己?”
萧融肯定的点点头。
屈云灭看着萧融的眼神登时就产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萧融没看懂,但他明确的感到了不适,仿佛他俩突然掉了个个,被怜悯的人成了萧融自己。
萧融又不傻,他自然立刻就意识到了屈云灭因为什么而怜悯他,但萧融自己完全不这么想,他觉得他很好,对世间万物保持警惕也很好,正因为他这么警惕,他才能在处理陈留的事务时面面俱到,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所以没人能提前给他挖坑,等着他掉进去。
萧融不至于连这事都生气,更何况真生气了,岂不就变成恼羞成怒了,所以他只是喝了口茶汤,然后面不改色的换了话题:“待黄言炅将礼物送来,我欲亲自南下,去一趟金陵。”
这事黄言炅还没走的时候,萧融就已经跟高洵之提过,屈云灭从他的讲述当中也看出了苗头,所以他没有多惊讶,而是点点头:“我同你一起去。”
虽说一想到要重新踏上金陵的土地,他就有种想破坏点什么东西的欲望,然而那毕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是镇北王了,曾经那些奚落过他、侮辱过他的人,若还活着,就只剩下朝他行礼的份了。
屈云灭想的不错,然而他没发现萧融看着他的脸色有点尴尬:“大王,我是想独自前往。”
屈云灭默默反应一秒,然后一拳砸桌子上,差点没把这桌子砸裂了,店家惊呼一声,却根本不敢上前。
“你再说一遍?!独自前往金陵,萧融,你是活腻了吗?”
萧融先看看桌面,确定没有什么伤痕,他才皱着眉对屈云灭解释:“我说独自前往,是有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的意思,卫兵自然还是要带的,大王也可拨给我一个将军,让他保护我与众人的安全,如此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望着萧融的脸色,发现他不是开玩笑的,屈云灭的表情仿佛被暂停了,过了两秒,他突然笑起来。
“是啊,这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想带几个卫兵?五个,还是十个,不如再多带些,带上二十个,把你最喜欢的简峤也带上,超过二十个可就不行了,到时候本王前去收尸,也不方便。”
萧融:“……………”
他抿了抿唇,才问道:“大王就如此认定我一人前去便是自寻死路?”
屈云灭抱胸冷笑,那意思是他都懒得回答。
萧融磨了磨牙,试图跟他讲道理:“如今的金陵并非是龙潭虎穴,我身为陈留尹,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明知杀了我就等于得罪大王,那金陵的人为何还要这么做。”
屈云灭:“因为朝廷里都是蠢货!常人的想法根本不能揣度他们的心思,他们看你势单力薄,说杀你就杀你了!”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但萧融并不认同:“那大王与我同去就能避免这种情况吗,双拳难敌四手,大王到了那边,不也是一样的危险。”
屈云灭突然瞥了一眼萧融,然后轻飘飘道:“金陵万人,敌不过本王一人。”
萧融:“…………”
你这大话真是越来越夸张了啊!
再这样下去萧融的后槽牙都要磨平一层了,他深呼吸了一遍,让自己冷静下来:“请大王恕罪,即使如此,我也必然要独自前往,若大王跟我一起去,那我的计划便要落空了,我需得给大司马留下一个我受大王重视,却又没有那么重视的印象,大王在我身边,会令所有人都警惕起来,纵使金陵有一万个蠢货,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余下的聪明人吧,这风险我冒不起,大王也冒不起。”
陈留的城防还没着落呢,他们需要钱!
屈云灭觉得萧融简直不可理喻:“丢命的风险你就冒得起了?”
萧融:“……”
所以为什么说来说去总是觉得他要丢命呢,他完全不这么想啊,搞不好他还能从金陵衣锦还乡呢!
沉默片刻,萧融对屈云灭笑笑:“大王放心,我其实是一个很惹人喜爱的人,相信金陵的官员们不会忍心杀我的。”
屈云灭:“…………”
他突然想起萧融曾经嘀咕过的一句话,儒生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
之前萧融是用这句话形容谁,屈云灭已经想不起来了,如今他只觉得这是萧融自己的真实写照。
反正不管萧融说什么,他就是不同意,说得烦了,他还径直起身离开,萧融看着他快步走出这家茶坊,叹了口气,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绞碎的银子来。
萧融把那银子交给掌柜,掌柜受宠若惊的接过,连连说道:“多了多了。”
萧融朝他笑:“多的就当是赏钱,这茶坊不大,想来掌柜也听到了我二人之间的对话。”
掌柜顿时脸一白,以为萧融这是要跟他算账,然而萧融安抚的对他笑:“掌柜莫怕,我不吃人。”
在别的时代,这可能是个普通的笑话,然而在这个时代,这笑话就有点不合适了。
因为这时候确实有人吃人,底下的百姓易子而食,外面的胡人把打赢的俘虏拉回来,当下酒菜。
屈云灭那时候脱口而出一句要割萧融的脑袋来下酒,虽说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当真,但他其他的不说,只说这一句,这便是社会现象影响的接过。
镇北军在外的传言非常多,有好的也有坏的,其中一条就是他们茹毛饮血,跟胡人一样居然会吃人。
掌柜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看得萧融心里一默,但他不能表现出尴尬来,不然这对话就没法继续了。
于是他仿佛没看到掌柜僵硬的表情,而是继续说道:“大王与我在这陈留城中都是初来乍到,以后还需要掌柜多多体谅,您别看大王脾气暴躁,但他其实是最重情重义不过的了,万事没有他的允许,我也无法往下推行啊。您家的茶汤很好喝,或许过几日我们就又来喝了,说不得还带上丞相、简将军、公孙将军等人,掌柜不必对我们太过客气,照寻常客人那样招待便是,毕竟说起来,我们也都算是邻里街坊了。”
说完,萧融又是一笑,这才撩开帘子走出去,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两边张望了一下,果真看到前面的路口处,屈云灭还在那磨磨蹭蹭的向前走。
他要真的夺门而去,等萧融出来的时候,他怕是都已经回到王府了。
借着抿唇的动作把心里那点不值钱的得意劲压下去,然后他才匆匆的去找屈云灭。
而茶坊里的掌柜还呆呆的捧着那点银子。
伙计见掌柜始终不动弹,还以为他吓傻了,被连叫好几声,掌柜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的看向伙计:“这位公子,他居然对我这么客气。”
伙计心有戚戚:“是啊,这位公子很是平易近人。”
掌柜问他:“对了,这位公子姓什么?”
伙计哪知道,萧融和屈云灭说话的时候,也没提到他俩都叫什么名字,但是听着回春堂那边嘈杂的说话声,伙计突然凑近掌柜,眼神有点亮的问:“是不是姓萧啊,就是那群布特乌族说的好人萧公子!”
掌柜一拍巴掌,一脸肯定的说:“必然就是了!”
好好好,镇北王虽然看起来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令人忍不住的绝望,可他身边有个大善人萧公子,太好了,陈留有救了。*
萧融回到王府,先在住处里歇了歇。
而屈云灭那头犟牛,一回来就牵马跑军营去了,还板着脸,似乎要去军营发泄自己的怒气。
萧融不管他是打算摔打几个将士,还是打算再砍碎几个木桩,反正他决定的事,屈云灭也休想阻止他。
在屈云灭人物小传兼改造计划上又添了几笔,萧融刚把这东西收起来,高洵之就乐颠颠的跑了进来,“阿融,听说回春堂今日的情况还不错?”
萧融笑着看向高洵之:“是也,百姓们好奇者居多,都是来打听消息的,真正来看病问诊的人却没几个,不过想来明日就不会再这样了,明日这消息就该传遍整个陈留了。”
高洵之一连道了好几个好,布特乌族能和陈留百姓和睦相处,这对大王好处极大啊。
他正想坐下,好好夸夸萧融,然而萧融先站了起来,还问他:“丞相,镇北军中有没有擅长雕刻之人?”
高洵之愣了愣,然后摇头:“没有。”
这个萧融大概想到了,毕竟雕工还挺考验天赋的,于是他又问:“那镇北军中有没有擅长书画之人?”
高洵之沉默片刻,有点心虚的摇头:“没有。”
萧融:“……那镇北军中,总该有擅长木工之人吧?”
高洵之生怕萧融又问一个没有的,听到这个问题,他瞬间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有有有,这个有!阿融要找人打东西吗?”
萧融也笑:“是要做一些东西出来,不过我不日就会离开陈留,所以希望丞相能帮我监督他们,尽快的做一版样品出来。”
听起来萧融又要捣鼓什么新鲜东西了,往日高洵之都是非常好奇、恨不得第一个就知道是什么,然而今天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他只惊愕的问:“阿融要去哪?”
萧融便把之前告诉屈云灭的,又告诉了高洵之一遍。
他以为高洵之是个讲理的人,肯定接受度比屈云灭高,只要跟他说清楚利弊,高洵之就能帮自己劝屈云灭去,然而他想的太好了。
一听说这事,高洵之的反应居然比屈云灭还剧烈,一个劲的对他说不可不可,差点把在隔壁苦读的萧佚都惊动了。
晚间,离前院最近的议事厅里,大家重新又坐在一起。
不过这回不是商议事务,而是集体批评萧融这种异想天开、过于天真的想法。
屈云灭是黄昏之后带着一身臭汗回来的,刚沐浴过,听说高洵之要开这样一个会,他连头都不擦了,如沐春风一般就踏步走了进来。
萧融:“……”
他一脸怨气的看着屈云灭那半干半湿之间的长发,而屈云灭发现了他的视线,也不说帮帮他,反而还朝他嚣张的笑了笑。
萧融:“…………”
高洵之认为他的做法太冒险,虞绍燮也是一样的态度,他俩一个在金陵待过一年,另一个从小在金陵长大,他们同样认为萧融在金陵会十分危险,原因却和屈云灭说的不一样。
他们不觉得金陵会有官员因为愚蠢而杀了萧融,但很可能会因为有人发现了萧融的聪慧,以及他对南雍的威胁,进而对他做些手脚。要么将他扣押下来,要么伪装意外,制造一场命案。
毕竟萧融当初预言益州会出事,这消息已经传的很远了,就算普通百姓不知道,金陵那边难道也不知道吗?
而且萧融话里话外的,居然透露出他想要用自己的一张嘴,去糊弄、说服金陵的众官员,这怎么可能?!孙仁栾绝对不是善茬,羊藏义更不是笨蛋,哪怕萧融口才真的很好,高洵之也绝不认为他能一下子就把这两人全都糊弄过去。
萧融沉默的盯着他们,头一回坐到被众人反对的位置,他都快气成一只河豚了,然而他的计划不能对所有人都和盘托出,每个人立场不同,他的计划很可能会触及一些人的底线,或许他们此时不会表现出来有意见,但不满都是累积的,能坐在这个房间里,就代表他们都是镇北王的智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背叛起来,直接就能让镇北军断掉一臂。
他唯一可以告诉的人就是屈云灭和高洵之,然而前者根本不听他的话,后者就是告诉他也没用,他肯定还是反对。
因为他的计划比高洵之如今说的还要危险许多,高洵之以为他是要去南雍朝廷舌战群儒了,实际上他是要绕过南雍朝廷,直接去接触小皇帝。
这可比舌战群儒更挑战那群官员的神经,虽说小皇帝身份存疑,但他的存在令多少人都安分了啊,他是孙仁栾的倚仗,也是羊藏义的目标,萧融想接触他,确实就和找死差不多。
但富贵险中求,萧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他有信心自己能毫发无伤的走出金陵,更何况就是真有人对他动杀心又如何,这世上唯一能害死他的人只有屈云灭。
他心里很膨胀,然而这些缘由又是无法说出口的,结果他就只能憋屈的坐在这,听着高洵之苦口婆心的劝他。
但高洵之还不了解他么,一个比屈云灭还倔的漂亮倔驴。……
高洵之说的口干舌燥了,萧融还是低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高洵之不禁叹气,脸上露出失望的情绪。而他不说话了,虞绍燮就开始说,还拿他弟弟举例子,要知道他弟弟可是刚刚才叛逃出南雍,南雍如今就是不跟镇北军撕破脸皮,双方的关系也不如之前了,这时候去南雍,南雍的怒火都会发到萧融身上来。
萧融一脸的生无可恋,而屈云灭抿着唇,都快笑出声来了。
看着萧融被“众叛亲离”,屈云灭心情非常好的坐在一旁看戏,他神色舒缓,正要拿起面前的酒盏,然后就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来。
“我倒是觉得,萧公子此计可行。”
屈云灭顿时不去拿酒盏了,而是抬起头,死死的盯着弥景那在烛火下越发显得安宁祥和的脸庞。
死秃驴,难怪我从来都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