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段玉佛山之行后,国子监便已收假了。
秦君琊日上三竿起床的好日子也到了头,随从付止天还未亮便已开始唤他起床。
本欲再多睡会儿的君琊,突然被付止的一声夫人来了,给惊醒梦中,作别周公。
他顶着乌青青地一双眼从床上翻身起来,速快之麻利,前所未有。
门被打开,付止打了温热的水给君琊盥洗漱口。
外头漆黑的一团,吹了好一阵凉风,纵然是夏日,还是让君琊不住颤栗一抖。
他换了衣裳,束好头冠,模样是端正无双的。
“我母亲呢?”他这厢撩眼看付止。
正屋一片黑,哪里有秦夫人的身影。
“世子爷听错了,小的说得是夫人送来一尊观音像,听闻您下学要路过北镇抚司,让您给周大人带去,这才好答谢昨日人家护送之情。”
付止恭声赔笑着将秦夫人的话说与他听。
屋子里的主仆静默了好一瞬,君琊望着他手中的玉观音,一时之间有些咂嘴。
蓦地,他忽而想起同窗好友提起过,北镇抚司的大门一踏入,便可听闻里头刑犯惨绝之声……
“我不去。”他心中发憷,直言拒绝。
说完,袍角浮动,迈着大踏步便要朝屋外走去。
院外拱门处路过正端着热汤过去的冬泱,拿着玉观音的付止一时之间没了主意,遽地忆起昨日郡主与周指挥使貌似关系融洽,旋即便作了抉择,小跑至冬泱跟前。
秦朝云今日醒得十分早,她瞧着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便要缩回被褥里再睡个囫囵觉。
这一觉虽是睡着了,却并不踏实,以至于她再度醒来之时,身上已是冷汗涔涔地。
十分地不舒服。
掀眼之时,她望着头顶的床幔发怔,脑中还在追溯着方才梦中的场景,只记得是个可怕至极的梦,却全然不记得此番梦境究竟为何可怖。
她轻叹一息,抬手拭去额间的冷汗,面色有些惨白。
“春莺,备水。”
朝云的嗓音泛着沙哑而温软的。
候在帘笼外的春莺,听见了朝云的传唤声,即刻便应答着吩咐下头婢女烧水。
她从外头撂动珠帘,伴随着一声清脆响动地走了进来。
“郡主昨儿可是梦魇着了?”春莺瞧着朝云苍白的脸色,顿问询着。
朝云撩开自己额间浸湿的鬓发,语气也带着一点低迷,“我都忘了梦了个什么了,醒来只觉后怕,发了一身汗,腻死了。”
“那便别想了,一会儿子您给沐个香汤,是冬泱这两日去甜水巷购的最时兴的香料包,保管您心情舒畅将那些烦心事都给忘却。”春莺弯起眼睛,同朝云温声说着:“还有呀,今日世子爷房里的书童付止给咱们送来一座观音像,听说是夫人送给……昨儿那位的,但世子爷学业繁重,抽不开身,只得委托您去跑跑。”
说到此处,春莺的语气实则转换地有些不愿的,看着朝云没应答,春莺又自顾自地补充着:
“实则您不想去送也成,毕竟北镇抚司那地儿,郡主您玉叶金柯,不宜去那阴气重的地儿,春莺一会子派人……”
春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朝云打断,她有些错愕地看向朝云。
“我说我去送。”朝云再度重复一遍,以为眼前的丫头未听真切似的。
这下她委实听真切了,心中有点苗头一一理清,春莺踌躇着还是开口:“郡主,周焰可是咱们邺都第一鬼见愁……”
“可是春莺,你在邺都有见过比周焰更为倜傥卓绝的郎君吗?”
朝云美眸微眯,懒洋洋地望着窗棂外的绿景红花。
坐在她跟前的春莺正想说燕世子,一见她眸中春水化开,霎时默然无言,心中却是不断发愁:
求助,郡主被鬼见愁迷惑了怎么办?
巳时正分,秦府的马车驶入邺都的繁华干道上,车轮滚滚地,碾过一块又一块石板路。
富丽的香车窗框处,帘子半掀。闹市中响过喧闹蓬勃地商贩叫卖之声,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屋房瓦舍自朝云眼前一跃而过,人群如织中,有归降大燕的胡人,正将火轮子在空中与掌心两地之间,肆意翻转,围观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一晃已是一百多个日夜更迭,她在雍州城随母亲静心养神了大半年,归来这几日才重新瞧了人间繁华,夸张来说,有如重活。
驾车的马夫此刻已稳当地拐入了北镇抚司门侧停靠。
主仆三人一道下了马车,朝云瞧见那北镇抚司门前近十名值守的锦衣卫,面容冷得与周焰颇为神似。
但,还是得要周焰这般冷然模样,更为好看些。
朝云面对着那些高壮的汉子也不以为然,戴着帽帷便朝着那大门气定神闲地踏步而去。
门口的几名壮汉头一遭遇见三名女子来闯北镇抚司的,一时之间有些局促,但职责所在,还是像个木桩子似得并列将门堵住。
“姑娘可是寻错地儿了,这里是邺都第一暗牢,北镇抚司锦衣卫所在,还请折路。”
朝云目光投向说话的男人,淡声朝身后开口:“春莺,令牌。”
春莺还处在有些发颤的心理交涉下,听到朝云的声音愣了片刻,将手中的国公府令牌朝几人扬起,咬牙大着嗓子故作气派地开口:“我家小姐乃是秦国公府长明郡主,特来找指挥使大人有事要商,尔等还不让路。”
金制的令牌上头篆刻着皇帝的印鉴,锦衣卫众人一眼便可瞧出真伪,此刻确认了朝云的身份,又听了昨儿同僚提起过主上护秦府归城之事,只得朝她拱手赔礼,让了一条道来。
方才与她说话的男子,脸上划过窘然,低声与朝云道:“方才多有冒犯,属下为郡主带路,只是现下主上正在与小齐大人议事,郡主需等上一两刻钟。”
“无碍,倘或是等周大人嘛,倒也甘愿一等的。”
她说话倒是别有深意的,引得这名锦衣卫心中微沉。
随着朝云的两个丫头,本就因入北镇抚司而感到一阵心颤的,此刻被郡主这番暧昧言论一惊,面面相觑片刻。
几人穿过里头的几条长廊,终到了周焰日常办公的厅堂处,此刻大门敞开,四处林立着锦衣卫看守,朝云往里头觑了一眼。
陈设颇为简洁,一目了然的沉黑颜色,像极了周焰这个人。
分明是弱冠之岁,却总让人总觉他浑身上下沉甸甸地,不易靠近,也不易窥看。
朝云迈出云纹缎鞋,踏入了周焰的厅堂。
心中一瞬之间有翻涌起一股情绪,这一刻,仿佛是头一遭踏入了周焰的生活一般,一种莫名的情绪晕染。
方才的属下已将她送到,随后同她说明了让她在外厅候一会儿,不可入帘后书案处,便先行退下了。
门没关,外头有好几名巡逻的提刀锦衣卫,春莺与冬泱跟在朝云身后,目光堪堪躲避着那些手中晃着大刀的男人。
主仆三人片刻后等来了外头的脚步声,几乎同步地朝外头定睛瞧去,却是一人端了清淡茶水给朝云奉上。
朝云端起北镇抚司的黑陶盏,瞧了好一会儿,才将那茶水斟满,茶是市面上百姓最常饮用的麦叶茶,尚算得上清甜回甘,但仅也限于寻常百姓口味。
秦朝云这自小喝惯了玉露天泉的,自然是品不出此茶的味道。
她也只轻啜了一小口,便将陶盏搁下了,心里正盘算着,这锦衣卫的俸禄看来是不太高的,周焰这种天子近臣的办公之地,竟这般简洁朴素,茶叶也不甚好喝。看来下回来探望他时,本郡主应当给周焰带些父亲前儿个蜀山购回的红袍绿芽子尝尝。
她正这般神游想着,屋外却又传来一道飒踏地脚步之声。
未待秦朝云反应,她的余光处便已出现一截云纹飞鱼服的长影,外头敞亮的日光被这人高挺的身量给挡了大半。
朝云也被他的影子所笼罩其中,错目相对间,她眨了眨长睫,似振翅的蝶翼。
“周无绪。”她的嗓子清浅,美目似水浮过跌入他的眼中。
周焰再度被她唤起表字,面色虽是冷淡如常,耳边却已出卖地红了半圈。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问她:“郡主,有何贵干?”
“春莺、冬泱,你们先退下。”朝云弯了眼,与身后二人吩咐。
待二人福礼走后,秦朝云才从檀椅上起身,二人正面相对,朝云背手仰头,看起来像是一只颇为乖觉的小猫儿。
周焰站在那头,掀动眼波,还是朝前走了一步,姿态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朝自己卖乖的小猫儿。
小猫儿歪了歪脑袋,唇畔掀起一个弧度,双颊浮现两处酒窝,周焰盯地入迷了,那里头似又盛满蜜糖一样,让人瞧了心中生出丝麻酥意。
他别开了眼,他已经十多年没吃过甜腻之物,真是发疯了。
“周无绪,我给你送观音来了。”
小女子如是说着,她将双手从后伸出,仔细捧着一尊雕刻十分精致的玉观音娘娘。
观音菩萨通体剔透,玉质极佳,饶是他已见过许多财帛之物,也未曾见过如此莹亮的玉观音。
菩萨脸上带着慈爱众生的笑,周焰的目光一分分地沉下,他转而去看朝云的脸。
那双乌亮的瞳眸中情绪极重极深地看向秦朝云,似要看破她的企图,她的所需与所求。
但那小女子却只是朝着自己偏头轻笑,一双漂亮的眼弯成天穹上的月钩,不难看出她眼底的故作成熟的娇媚,却正是因为她的青涩与那一点子娇,更让人心旌动摇。
周焰想起属下周齐去打探她的一些传闻:长明郡主秦朝云,名冠邺都,是都城中才情样貌顶顶好的贵女,倾慕她之人不在少数。
这般想着,他这从不信佛之人,竟也不自觉地接过了朝云手中的玉菩萨。
他晃神地看着手中的玉观音,扑鼻而来却是朝云身上熏染的女香,周焰先想到的竟不再是呛人,而是她又换了香,这次的是玉兰。
朝云凑近周焰,她的睫羽轻扇,纤浓的睫垂下时在她描了桃红眼妆的眼睑下落下一层阴影。
周焰看得分外清晰,她踮起脚尖,一只软嫩柔荑落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落在他头顶的乌纱帽上。
耳边传来她清浅的呼吸声和她略带甜意的嗓音。
——“周无绪,你官帽斜了我替你扶正。”
手中的力道一寸寸收紧,周焰攥着那尊玉观音,心间一颤。
菩萨,也会渡双手血污之人吗……
他脑中荒唐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周狗初心动!
周狗:她好会……(心跳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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