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前后两支服饰两色的骑卫护送着正中的宝马香车,自山坡弯道而缓缓前行。
车厢内,秦君琊满眼无辜地端正坐在一旁,时不时偷瞥他的阿姐。
而此时的朝云眼睫微垂,眸光深远拉长,脑中还在回荡着周焰方才的那句,竹马小燕。
“阿姐为何说我脑热有疾?”
君琊终于忍不住了,他满腹委屈地看向朝云,语气也十分不悦。
方才他坐在马背上好端端的,便见那周焰朝他走来,轻飘飘地与他说了句:
“听闻小世子,近来脑热犯疾,周某受郡主所托,特来领路。”
旋即,他便被稀里糊涂地送上女子所乘的马车中,一路轻颠上山。
朝云眼底淌过一点心虚窘意,背靠着软垫。
瞧见君琊颇为委屈的眉眼,眉梢微动,原本顽懒的语调清了清,此刻转而有了点甜腻撒娇的意味:
“君琊,阿姐的好阿弟,秦家顶顶优秀的好儿郎,阿姐怕你累着啊。”
前缀一连串地脱口而出,君琊果真便静默了好一瞬。
这招化骨绵掌显然对君琊是十分受用的,年轻气盛的少年郎怎抵得住向来爱挖苦人的朝云,此端使人目眩神迷、五迷三道的赞扬。
那方才清润中带着急戾的嗓音立即就软了几分来。
“那阿姐倒也不必使唤……外头那位。”
朝云知晓他不甚喜欢周焰,更甚的是这份讨厌中还夹杂着一些对他传闻行事的恐惧。
但朝云更为晓得的是,她自己简直不能抗拒周焰那张冷淡又拽气的脸,还有他的身姿也颇为丰神俊朗。
心中还暗暗想着,先得让那站在顶端的凛冷郎君对自己神魂颠倒,而后唯命是从,才能为之解气算数。
思及此,她眼珠一动,朝君琊义正言辞道:“君琊你想哈,周焰是何人?天子近臣!却给你我姐弟二人做这护卫,你说你是不是威风八面的?”
这番正气之言,使得眼前的小少年垂下眼帘当真地开始思索着其中道理。
似乎,这确然是个十分挣面的事儿啊!
车外飒踏的马蹄声戛然而止,朝云的近身侍女春莺正准备撂帘朝外看看,便听一道马蹄声先行靠近了他们。
外头响起言简意赅地二字,“到了。”
不用见人,朝云也晓得是周焰。
驾车的马夫将轿凳已端放好。
朝云从车内轻缓而下,她站在马车旁,周焰驾马便在她的不远处,她须得高昂着脑袋看他。
此时的日光有烈,她不得不眯眼,周焰亦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子,周身渡光,倒是使得此刻的她温软几分。
瞧她眯眼偏头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周焰悄无声息地移转了身形,遮住了身后的烈日,随后翻身下马,颀长的身形立在她跟前方寸之距。
二人短促地相视四目片刻后,春莺他们从车内下来了,她敛了目。
秦家主仆三人也便先行入了这古寺。
寺中长大的小沙弥自然识得秦家之人,见了朝云几人,便迎上前去。
“施主稍等片刻,秦夫人与随从已在收整物事。”
几人颔首应下,这方古寺中人少事多,小沙弥转告之后便已离去,只待他们几人独自活动。
佛寺的正殿中供养着锻造金身的佛祖,身为云氏的一双儿女,总是须有敬畏之心的。
朝云与君琊既见了佛身,便一道入了殿内,在佛前叩首作揖,君琊叩礼后先行离了佛殿。
古寺的灰石墙处,周焰站在那处,暗色的衣裳与这墙面或可融为一色。
他掀动眸子,窥见了里头叩首之女子纤瘦的身形。
虔诚地,带着敬畏地,跪坐于佛前,万丈红尘中的她,与佛前跪拜的她重叠合一。
晃神不过须臾间,便见她已起身从殿内走出。
他这厢才觉察到,今日的秦朝云为何不同,她未着那些晃动他眼神的鲜色,也未精细描绘自己的妆容,不似往常般明艳鲜活;但她站在佛寺门前,夏花香气氤氲在寺中,殿侧盘踞着的蜿蜒古树与素淡的她相称益彰。
有风拂过之时,朝云的裙角掀动。
只见她慢慢迈着莲步走向了那颗蜿蜒高耸的古树,身影纤瘦笔直地,将手中的一样物什挂在那古树之处。
周焰不自觉地眯眸想要看清一些,绿莹莹的枝叶被她松开,上头飘起一条正红丝带。
他杀戮过重,不信佛,也不知那是何物,为何而动。
风继续吹,树叶沙沙地作响。
秦朝云倏尔回身,乌黑的发,素淡的衣裙,清亮的瞳眸,刹那间,与他那双黑瞳撞入。
两人隔着遥遥距离,都未说话,他眼中的黑瞳似深潭幽静而沉,快要将人在其中溺死。
她强忍着没有眨眼,心中暗自想着:
这石头到底有没有掀动情绪啊,本姑娘这都系红丝绦了,他竟还是这般静默?
莫非是我的姿态还不够?
这般想着,却见周焰已大踏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见他垂眸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瞬间的,朝云的心不自觉地加速跳动了。
“郡主打算站多久?”周焰的声音清而低地从她头顶传来,还带着一点戏谑笑意。
秦朝云虽有些愣神,但她听出那一星笑意,便仰头顺着他那双乌亮的眸转头看去。
只见古树后的拱门处,一行人正拥趸着一名端庄的妇人,而这名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阿娘。
——秦夫人。
霎时间,朝云的双颊泛起红霞,她旋即嗔怪地睨了周焰一眼,随后便扭身回到母亲身旁。
“周指挥使?”
秦夫人曾在宫宴见过眼前的青年,却不曾想今日又见,遂现在的目光略疑地看向周焰。
周焰见此朝她轻微揖礼,清琅的声音在山寺中扩开:
“在下归城之时偶遇贵府之人,见世子身体略有不适,便顺道护送夫人一行人归城。”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也义正言辞的,倒显得他周焰是个什么十足的热心肠。
“那劳烦周大人了。”
秦夫人这厢明白了一些,朝周焰微一颔首,眼垂下,看不清情绪。
这一番归程,倒是十分相安无事的。
只因,郡主难得的没有搭话捉弄周焰,甚至于他身后的那辆马车内,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听见。
只不过是原本因“脑热”乘车的君琊,自请离车,策马而上。
他行在周焰后头,却见周焰看向自己时,眼绪不动的模样,似乎本就知晓他身子硬朗似的,倒显得被看穿的君琊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趟来回,至于他们归邺都时,已是漏夜。
城中鳞萃比栉商铺现皆已闭了,偶有路过几处百姓巷弄处的平面房屋之时,会有细微烛火亮光,四周一片静谧之声,百姓们早已入梦周公处了。
直至从那平民巷子中折入秦国公府的这条干道,才一整个通明堂皇起来。
国公府外每一处院墙处,都吊着一长排檀木灯笼,一列府丁也是轮番值守。
黑甲兵与锦衣卫护送着的正中香车慢慢停下,府内仆从瞧见前来相迎,周焰带着一堆锦衣卫牵动缰绳给他们让了道出来。
黑夜中,他的眸中透映着秦家的火光,朝云走在她母亲身后,一举一动俱是端正得不行,连同一旁少年心性的君琊也敛去了几分顽皮,一副沉稳小公子的模样。
他打马上翻身而下,玄袍掀动。
待秦夫人走来与他答谢作别后,才见真正该答谢自己的人在后头放慢了脚步,拉了些与母亲的距离。
朝云偏头望他,黑空悬月在他身后生辉璀璨,她掀动红唇,朝他吐了几个字。
前方的秦夫人便要侧身瞧她,周焰瞧见那小姑娘慌张一瞬后,变作十分循规蹈矩地模样,像个世家小宗妇般地在她母亲身后跟着。
蓦地,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唇畔不自觉地掀起一角。
忽而又回想起她方才无声地与自己说话,
———“周无绪,下次见。”
待那小郡主一行人已全数归府后,身后跟随周焰的下属才看向周焰,小声提醒着:
“主上,您是不是忘了,一里路十两金……”
周焰的身形一顿,狭长的眼眸透过一星短促而危险地笑。
对啊,小骗子,竟让他白跑了这一趟。
转而,他忆起朝云说的下次见,心中生出了仅存的那一点儿顽劣。
下次,他定得讨要些利息。
临近的巷口处,传过一阵急促地马蹄之声,打马而来正是一名着飞鱼服的男人。
一众锦衣卫朝那处看去,周齐这头才将囚犯关入了暗牢,便闻讯即刻赶来了国公府处,来与主上汇合。
恰巧听到了方才的下属所言,周齐略喘着粗气,与他掰扯:
“你懂什么,咱们主上自有深远之计策,主上这番让那小郡主欠了这点,日后有的是理由调查接近秦家。”
因在这国公府门前,周齐也便是压低了声音才说出此话的。
方才提疑的锦衣卫旋即恍然大悟,只觉甚是高明,但心中仍旧隐约觉得还是有处疑惑,怎也不能理清。
周焰此刻回身斜了近属周齐一眼,透着寒光,他便立即收嘴,转而提及了正事。
“主上,方才北镇抚司接了圣上密令,要您今夜入宫面圣。”
闻言,周焰的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冷肃,他凛起眸,问:“圣上说的几时?”
“丑时一刻。”
漆黑的夜中,一尊悬钩遥遥挂在如水天穹。
周焰旋即翻身上马,此时已是子时末刻,依他的速程,现下往皇城处赶去,尚可于丑时一刻面见帝王。
青年的袍角飞扬,乌纱帽下一双凛冽的眼眸坚定地看向前路,长腿一夹胯/下马腹,一声马啸,裹着夏夜的凉风,长长而去。
徒留下那截背影,挺阔而劲瘦地,十分可靠。
作者有话要说:周狗狗:啧,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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