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这是万俟逐鹿第一次见到曲云织落泪。

还是为他人而落的泪水。

万俟逐鹿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可实际却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忽然有些累了。

希辰的声音也好烦,他怎么总是在不该吵的时候吵嚷?

“解药碎了一瓶。”希辰蹲下身,拨了拨瓷瓶碎片,“而中了宫花一落的,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变成了两个人。”

他语气故作苦恼,“这该如何是好呢?”

万俟逐鹿回过神来,看了眼曲云织,极力避免视线与她接触。

她的修为比不得自己,毒素蔓延很快,却因为中毒晚只堪堪抵达心脉附近。

是一瓶解药分给两个人,还是舍一保一?

解药量不够的话,会不会两个人都救不回来?

万俟逐鹿很快便做了决定,对曲云织说:“我那瓶是我保管不当,剩下的那瓶本就是给你的,你用了便是。”

至于他,虽然不是很想,但用魔族至宝九幽水足够吊着一口气。

曲云织没动,像是丢了魂一般,泪痕仍在,一双雾蒙蒙的黑瞳迟钝地转向他。

万俟逐鹿正准备强行给她灌药的动作僵住,一时间不知所措。

希辰神识在这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嘴角直抽。

他慢悠悠起身,往袖子里掏了又掏,不知从哪儿掏出第三个一模一样的瓷瓶。

“你们运气是真的好。”希辰恋恋不舍地将瓶子交出来,“这瓶是我以防万一留给自己的,魔尊陛下可要记着这份人情。”

万俟逐鹿:“……”

你他妈到底有几瓶解药?

批发的吗?

他敢打包票希辰既如此爽快地交出来,就代表他至少还藏了一瓶。

可这解药的原材料,真的是被炎魔一族把持,绝不向外界流通的珍贵资源。

希辰到底从哪儿得来这么多的?

算了,眼下管不了这些。

万俟逐鹿挑开瓶封,仰头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困扰他多日的宫花一落,终于在天明毒发之前烟消云散。

晨光熹微。

一切动乱与龃龉隐匿在了将融的夜色中。

那一日过后,万俟逐鹿时常会去找曲云织。

只在宫殿外远远看一眼。

看她本就纤弱的身形愈加消瘦,眉眼间积淀更深的郁色和疲倦,衣摆与发丝凌乱地铺陈床榻上,抱着膝盖,侧脸枕在交叠的双臂间,出神地凝视窗外。

也难怪。

万俟逐鹿淡淡一哂,有些想笑。

他拔除了她的所有傀儡,让她毫无反抗之力被自己圈禁,还逼得要带她离开魔域的暗卫自爆,生生拆散这对苦命鸳鸯。

她只怕恨极了他。

可她还是只能留下来,因为他尚且有利可图。

魔族至宝九幽水还在他身上,她已付出这么多,不杀了他强取至宝,难消心头之恨。

万俟逐鹿转身离开。

这几日他的行程很固定,抽出时间看一看曲云织的近况,然后投入无休止的公务中。

其实魔族没那么多事务要处理,只是他最近想不开,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亲力亲为。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

万俟逐鹿抬头瞥了一眼,见是宋逾,很快低下头去。

“曲夫人的事我听说了一些。”

宋逾来到书桌前,丝毫不避讳,习以为常瞄了一眼魔尊手中公务。

等看清上面的内容,他扶额,这种城东头老李与城西头老王吵架的事,用得着魔尊亲自处理吗?

还是在借公事麻痹些什么?

从宋逾的角度,能瞥到魔尊埋首时毛茸茸的发顶,金饰吊坠晃呀晃的,写满了垂头丧气。

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低落至此,他不免生出些怜爱,问道:“你与曲夫人今后打算如何?”

万俟逐鹿一顿,“我与她之间,不关你的事。”

宋逾愕然,不可置信揉了揉耳朵,好半天才确认自己没听错。

这还是那个与他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吗?

他一时气笑了。

宋逾恶狠狠掰过魔尊的肩膀,强行将人从公务堆里拔出来,在他不耐烦又带点茫然的眼神中。

“梆!”

一巴掌呼上他的脑袋瓜。

万俟逐鹿瞪大双眼,“……不是,你干嘛?”

他捂着头,气愤又委屈。

宋逾还想问他干嘛呢,“上次你俩的情感危机就是我在一旁出谋划策,怎么现在又不关我的事了?”

“出息了啊,还知道卸磨杀驴。”

万俟逐鹿听完气势顿时矮了一截,闷声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心中有自己的思量,所以没必要麻烦你。”

宋逾怒火消了些,但没完全消,抱臂好整以暇地问,“什么思量,说来听听?”

他一屁股坐在书桌上,一手支着桌面,上半身前倾居高临下俯视魔尊,话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你与曲夫人究竟怎么一回事,实话告诉我。”

万俟逐鹿心想到底你是魔尊还是我是,凭什么听你的。

然后对上宋逾莫名犀利的视线,心中那点不服一下子弱了下去,不情不愿回答,“她是为了我身上九幽水而来。”

宋逾一愣,脸色霎时不好看了起来,九幽水可是与魔尊性命绑定。

万俟逐鹿话语说出口,反倒轻松了许多,还笑着安慰他,“放心,我还没有傻到会甘心将九幽水交出去。”

宋逾面色依旧压抑,“所以那晚的暴乱是曲夫人引起的,而你强势镇压,才导致你们之间的关系降至冰点?”

万俟逐鹿轻轻应了一声。

这下轮到宋逾纠结了。

他清楚魔尊所作所为没什么不对,他自己的立场也很赞同,可魔尊是动了真情的,爱上一个对自己图谋不轨之人。

这该如何是好?

宋逾烦躁地抓了抓脑袋,而后恨恨瞪了魔尊一眼。

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这么一个麻烦的对象!

万俟逐鹿无缘无故被瞪,不禁失笑,他自己都没怎么纠结,反倒是宋逾为他操碎了心。

宋逾见他还敢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今后想怎么做,想清楚该如何对待曲夫人了吗?”

万俟逐鹿点头,“我不可能傻到将自己的性命轻易交付出去。”

“可我更不愿选择放手。”

他支颐下颌,偏头自窗边远眺曲云织宫殿的方向,唇角噙着清浅笑意,以往冷峻而桀骜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我比谁都清楚,她不会被这点小小挫折所打败。”

“再等等就好,她迟早会重新振作起来,再一次向我发起挑战。”

“我不会放手的,她也不会放弃。”

万俟逐鹿笑了笑,竟从这种扭曲的纠葛中品尝到一丝甜蜜。

“我们索性就这样斗到地老天荒。”

宋逾有片刻失语,他望着魔尊,从那双乖戾黑瞳里看到了近乎温柔的神色。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沉默地跃下书桌,站在魔尊面前,然后——

“梆!”

又是一道沉闷的巴掌落在魔尊头顶。

万俟逐鹿:“!!!”

他站了起来,凭借身高优势阴沉沉睨着宋逾,“你再这样我真的发火了啊!”

宋逾梗着脖子毫不示弱,“有本事就来啊?怕了你不成?”

万俟逐鹿怒极反笑,连说两个好字。

魔尊气性上头,脚下影子瞬间暴涨,眨眼间覆盖书房每一寸角落,压抑而森冷的黑暗将光线逼退,此地俨然成了一座诡谲的深林与岩洞。

几缕粘稠的影子如藤蔓般悬落,更像伺机蛰伏的毒蛇,弓起脊背悄无声息潜藏起来。

“宋逾。”万俟逐鹿难得念了一次宋逾的全名,显然动了真火,“你到底对本尊有何不满?”

“九幽水事关重大,我自认在这一点上没有不妥,不曾对曲云织卸下心防。”

“可我也是有私心的,喜欢她,所以不愿意处置她,而是将一个隐患留在了身边。”

“因为本尊有那个能力做到两全!”

宋逾全然察觉不到就在身后咫尺之隔威胁他的影子,他往前踏了一步,深深吸一口气。

“我气你,是因为你就是一个大傻叉!”

万俟逐鹿顿感惊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宋逾如此直白地痛骂。

宋逾仍在咄咄逼人地说:“你以为你这就算是两全,揪着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强心禁锢在自己身边,无休止地折磨下去?”

“这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

万俟逐鹿心脏缩了缩,一阵隐秘的刺痛倏然扎了他一下,使他几乎口不择言,“怎么不算?本尊默许她反抗,纵容她闹出事端,她对我的性命虎视眈眈我也忍下了!”

“甚至于——”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

甚至于曲云织与玄微,与那个暗卫的事,他也能既往不咎。

宋逾冷笑连连,“放屁!”

“你不过是在自以为是地对她好,喜欢一个人重要的根本不是将她留在身边,而是祝愿她的幸福。”

宋逾平静下来,一张清秀面容上,双眼如同明镜般澄澈,“你与曲夫人相处之时,可曾有过二人都发自真心的欢愉?”

万俟逐鹿思绪在这一刻尽皆停驻,一幕幕回忆在脑海中闪现。

他笃定地说:“有的。”

许久之前,他也曾见过曲云织的笑颜,虽然不知道那是否是她的伪装。

他固执地强调,“一定有的。”

宋逾没说话,他只是很安静地凝视着魔尊,清澈的眼倒映万俟逐鹿的面容,映出他脸上自欺欺人的倔强。

万俟逐鹿狼狈地移开目光,“是啊,你说的没错,喜欢一个人会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他重新转过头来,指尖用力点着自己的胸口,“难不成要本尊亲自剖了一颗真心,将九幽水连同自己的性命一同奉给她?”

万俟逐鹿逼视着宋逾,“你站在本尊的立场能做出比我更好的选择吗?你又不曾对人动过心,凭什么一副说教的口吻对本尊挑三拣四?”

宋逾卡了壳,的确,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但我见过人间的恩爱夫妻,至少他们绝不是你与曲夫人这般。”

万俟逐鹿哑然半晌,“寻常夫妻也不会如我与她那样,站在全然敌对的两边。”

这话过后,二人间静了许久。

宋逾叹了口气,他与魔尊大吵一架,还没争执出一个结果,但已经没有继续吵下去的心力。

谁都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冷静下来,看着万俟逐鹿,见他蔫头耷脑,却站得笔直,眼里是称得上幼稚的执拗,简直就像根直愣愣的棒槌,哪怕将天捅破也不肯服一下软。

宋逾忽而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

巴掌大的黑色糯米团子,遇到喜欢的东西就会牢牢压在肚皮下面,紧紧黏附着,软乎乎的一团却倔得很,任谁来了都拉不开。

与他如今何其相似。

魔尊没有爱上他人的经验,也不懂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他第一次有了心动的对象,只知道顽固地留在身边,誓不罢休。

唯独在情爱一道上,他还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屁孩。

宋逾突然笑了出来。

万俟逐鹿不解地看向他。

“你既如此坚持,那就去找吧。”宋逾心里其实并不支持他喜欢曲云织,因为他实在担心魔尊的安危。

却也同样不忍目睹他的黯然神伤。

宋逾无奈地给这个木鱼脑袋答疑解惑,“去找到一条你与曲夫人能同行的路。”

万俟逐鹿呆呆的,好半天才有了反应。

盘踞在书房的漆黑影子,也同主人一般呆头呆脑地掉了下来,阳光重新自窗棂漫洒而落,浸透在魔尊眼底。

“好。”万俟逐鹿认真应诺,“我听你的。”

于是这天,他站在曲云织的卧房外,不自在地垂了垂眼。

轻轻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