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冷清,夜风凉幽幽的。屋内一直没有声响传来,又一阵风过,桂叶簌簌作响,温淑不由缩了缩身子。据言这位程大公子已病重近两年,卧床不起,瞧这院中的破落样,这人不会无声无息病死在房里也没人知道吧?
温淑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激灵,提了提声音道:“程公子,你可还醒着?”
依旧无人回应。
细看之下,主屋的门并未完全合上,温淑试探着轻推了推,吱呀一声,竟真的被推开了。温淑探首,发现房内实在太暗,只好折回偏房取了一根小烛,边唤人边往主屋内间去。
“程公子,你还好吗?”
想着他应该是在床榻之上,温淑拢着烛火径直往床边去。矮脚床边挂了床帐,暗色的帐子将床上情形遮了个严严实实。
房中只能听见自己的气息声,温淑喉间轻滚了滚,闭上双眼颤着手去掀床帐。她太害怕看见床上的程大公子真的已经是个死人,自己一睁眼就看见一具尸体,只敢慢慢地小心地掀开一条眼缝。
没人?床上是空的!
温淑睁大了眼,怔住,已是深夜,那传闻中卧榻不起的程大公子去哪里了?
她正欲转身出去,房内却突兀地响起了人声。
“你是在寻我吗?”
那声音温和悦耳,带着淡淡的笑意,宥与少年和青年之间,不清亮,也不低沉,无端让人想起春夏交替时最温和的风。但此情此景,这道声音于温淑而言,那简直是在黑暗中突然窜出的魑魅魍魉。
“啊!”
温淑被吓得手中一抖,燃着的小烛从手中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灭了。温淑捂住被蜡油烫到的左手,惊恐地看向方才烛光熄灭前晃到的人影处。
一声轻微的细响后,房内亮了起来。房中桌案上放了一盏小灯,案后坐着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一八的年纪,披散着长发,只着白色的里衣,肩头随意披着一件毫不起眼的灰色大氅。
只一眼,温淑便忆起了景安城中对这位诚帝十六年探花郎的所有赞誉。
秦国公府庶长子程阙,少年惊才,郎艳独绝,十六岁便高中探花,名动京城。景安城世家公子之首,有世间难寻的无双容色和令人心倾的旷古风流。哪怕如今的世家公子之首已经换了人,但每逢诗会和赏花宴,总有人对这位程大公子念念不忘,皆要惋惜一番这风华绝艳的探花郎怎就染了重疾。
昏黄的烛光下,程阙懒散地靠在宽椅上,单手托腮,一双桃花眸映着火光,懒洋洋地看着温淑。许是因为两年的病痛,他看起来十分清瘦,眉眼间透着一股倦怠,果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掩盖不了他满身风华。
温淑拔掉手上干了的蜡油,那块皮肉火辣辣的刺痛,想是烫伤了。她摇摇头,暗道这程大公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恶趣味,方才不出声怕是故意等着吓她。她好心来瞧他,竟反被吓到烫伤了手。
温淑抿抿唇,想着以后要借他的名头过日子,先反思了自己未经他同意便进了他的屋子,转瞬就将自己劝好了。
她往程阙面前走了几步,微俯身施了礼,扬起一抹温柔的笑:“程公子,小女温淑,深夜贸然打扰,实是担忧公子,并无他意。”
程阙轻咳了咳,启唇道:“温娘子,对不住。”
他目光扫过温淑捂住的手背,可面对温淑的礼却不起身也不回礼,依旧靠在椅上支着头看她,实在有些失礼。
温淑也不在意,只道:“无事,只是些许蜡油,不碍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程阙闻言却将手放下撑在了木椅扶手上,温淑眼见他费力地使了两次劲,连肩头大氅都滑落到了椅上,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接着又缓缓捞起大氅往身上一裹,而后才又看向温淑。
这于常人而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程阙做起来这般困难,秋日凉夜里竟折腾出了一头细汗。原来他不是失礼,而是真的没有力气站起来。温淑又向前两步,道:“公子不必起身的。”
程阙温和地笑了笑,关切道:“无妨,方才不是故意吓你的,只是我不小心在案边睡着了。你的手真的没事吗?”
温淑抬起手让他看,解释道:“真的无事,你看,完好的。”原来是睡着了,看来这人的病真的不轻。
程阙这才放下心似的松了口气,又道:“实在对不住,我这里也没有药,怕是要你自己寻药擦擦了。”
“无碍的,不用涂药也很快就好了。”温淑被他满含歉意的语气弄得有些不自在,小声道。
“那就好,不知温娘子深夜来寻是有何事?”
温淑一愣,竟忘了程阙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一时有些踌躇,这场婚事算来最无辜的就是程阙了,她该怎么说才好?
说我是你素未谋面却已经过了门的夫人?
她良久不出声,程阙又咳了咳,那悦耳的声音弱了几分,道:“你是今日程灼迎回府中的新夫人吧?”
温淑攥住喜服的宽袖,犹豫地点头。
“既是世子夫人,为何会深夜独身前来寻我?”程阙又笑了笑,将温淑准备的说辞挡了回去,“你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
他伸手去拨弄那桌案上燃着的灯花,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得不得了的东西,爱不释手一样,将那灯花弄得忽明忽暗,火光为他苍白的面容镀上一层暖色,像极了话本里独得妖精偏爱的俊美书生。
“让我猜猜看,你是程灼迎回来的,新婚夜却没有在他的院里,反而孤身来了我的院里……这般久了,院中也无人来寻你。所以你虽是程灼迎回来的,但却不是世子夫人。”
他手中动作一停,转将那盏小小的烛火举了起来,往温淑的方向伸了伸,烛台与他的眉间持平,将那张引人艳羡的脸照了个完全。
他微垂着眼看着温淑,拖着慵懒的声音说:“原来,你是他们为我娶的夫人啊。”
这人果然同传言中一般聪明,温淑眨了眨眼,黑羽般的长睫在脸上撒下一片阴影,鼻梁上那颗黑色小痣在白皙无瑕的面上尤为明显。
她无可奈何地笑笑:“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程阙绕过桌案朝她走过去,刚走两步就晃了一晃,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吓得温淑赶紧上前扶着他。
“程公子,你无事吧?”
程阙缓了缓,才侧首歉声道:“该我道歉才是,你受委屈了。”
温淑扶着他到床上坐下,看着他苍白的俊脸,温声道:“程公子被迫娶我才是真委屈。”大景王朝除了皇室,有几个能跃出秦国公府的?即便是嫁秦国公府的庶子,于温家而言,依旧是高攀。
程阙虽瞧着十分不舒服,但面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比谁更委屈了。我这身体你也看见了,恐怕随时都可能举身赴黄泉。你也不必同我客气,就当我们是朋友即可。院里有几间房,你看中哪间就住哪间吧。若是有……”
他说到后来,吐字含糊不清,声音也越来越低,头也跟着越来越低。温淑心中一急,忙伸手担在他脑后,枕住他即将直直磕在床沿上的脑袋。
“程公子?”
温淑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气息虽浅,却十分平稳,松了口气。原来是睡着了啊,吓死人了!
温淑无言片刻,将他放下,好好挪上了床,摆了个规矩的睡姿,又给盖上了被子,才站在床边垂眸静静地看着他。
程阙病重,温淑曾听人说他已是药石无医,恐活不过二十,现下看来并非假话。她既然要借程阙的夫人这个名头防住家中掣肘,不妨在接下来的两年多照看着他一些,就当偿还他了。
景朝对寡居的女子尤为宽待,只要不愿再嫁也不想再回娘家,便可自己出去寻处居所寻个活计安身立命。
只待程阙两腿一蹬,我就可以守寡快活一生!
想到此处,温淑不由笑了笑,看床上的程阙也更顺眼了些。
“公子,您的药到了。”
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温淑看了床上毫无反应的人一眼,转身开门。只见门外只有一碗放在地上的药,那药不知何时煎好的,已经彻底凉透了。温淑左右望了望,刚刚出声的人竟真的毫无影踪。她端着药回了程阙床边,虽说程阙早死一日她便可能早一日解脱,但……
“程公子…”忆起方才程阙说的不必同他客气,温淑犹豫了片刻,换了个称呼,提气道:“大郎,起来喝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