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林

世界缩成旧幕布上的二维图像,幕布又被它所遮掩的潮湿蓊郁消融。

冷寂的墓园消失了,历白露站在一片山林中。

四周无路也无人,脚下是厚厚的腐叶,身边是茂盛葱郁的树,树与树间的地面,挤满杂草与荆棘。

历白露双脚软弱地原地踏步几次,前后左右都是生长得潦草、随性、野蛮的植物,她在城市里出生长大,在这里连先迈哪只脚都不知道。

踟蹰良久,历白露折了一根因无人修剪而横生乱长的矮树枝桠,拨挡着妖魔鬼怪般的植物,选了一个方向走去。

得找一个稍微干净点,至少能坐下来的地方。

找不到。

历白露感觉自己一直在下坡,走了也有一刻钟,目之所及,景色都一样。

到处都是绿油油、湿漉漉的寂静。

且,她不仅没找到落脚点,“呲啦”,衣服还被树枝勾破了。

白色的长罩衫,衣襟上一道十几厘米长的破口。

历白露揪着破口,叹气。

头一次一觉睡过十年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在家换衣服时,那套睡衣睡裤,肉眼可见旧了。

只是当时,情绪太激动,太害怕,她无心多想。

如今看来,她和别人度过的时间,未必有不同。

这薄衫子是送爸爸去医院时顺手套的,二十年了,一扯就破。

历白露蹲下检查裤腿和鞋子,三十年的格纹长裤,裤腿这会儿弄得很脏。二十年的白板鞋,又脏又脱胶。

把裤子卷到大腿,脱了鞋子,裹紧破衫子,历白露克服心理障碍,赤足踩进软乎乎烂兮兮的腐叶。

带刺灌木扫过皮肤,历白露毫无感觉。抬起脚,足底也不沾一丝污泥。

继续走,总能下山。

不止要找干净地方,还得找人讨件衣服。

否则,她离裸奔不远了。

但下山不易。脚下坡度渐缓,历白露迷失了方向。

到处都是树,她绕着一棵似曾相识的观察,担心找到自己几十分钟前做的记号。

记号没找到,表示她没有原地打转。历白露松口气,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毛毛的又滑滑的东西。低头一看,一条红褐色的节肢动物。

一端在她脚底,另一端高高翘着卷起来,“啪”,蛰到她脚踝。

至少三十厘米长度,一百来条腿。

历白露:!!!

雾濛濛的山林里,杀猪般的惨叫,惊起一片雀鸟振翅。

历白露猛地倒退几大步,被一丛灌木拦住,一屁股坐在荆棘刺里。

那条长的像变异了的蜈蚣,划拉着细腿走了。

历白露盯着其消失,手死死掐着左小腿,从小声哭到放声哭。

妈!我脚不能要了呜呜!!

哭了很久,历白露才抽抽噎噎起身,赶紧把破鞋穿上。看看蜈蚣爬走的方向,她突然无语地笑了出来。

谢谢蜈蚣兄,久违地感到了她还是从前那个自己。

苦中作乐,又哭又笑一通,历白露抹着眼泪,选个方向继续走。

她必须找一个藏不了半米大蜈蚣的地方。

树冠与树冠相接,天空只是星星点点。

是阴天,也辨不出时间。历白露仰头望着,一滴碎雨落下。

雾气重了,越发弄不清方向。

历白露冒雨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身体不累,心累了。

前方一颗老树参天,庞大的根系突出地面,可以背风避雨。历白露不走了,仔细扒干净地上的烂叶子,靠着树根坐下来,出神地盯着身旁不远处一朵灰扑扑的小蘑菇。

她一直在想,该找人要件衣服。却没考虑,这地方有没有人。

这里不是她从前所在的世界吧。历白露莫名确信。

父母碑前,她脑中突现的念头,更像是旁人的问询。

要离开了?

她没所谓,接着便到了这片森林。

如果这是片原始森林,猴子都不下树,她去哪找人?

“那是你在和我说话吗?是你实现了我的愿望?”历白露轻声问,无人答。

山林里雨也无声,万籁俱静。

天光渐昏暗了,眼前一切事物没入黑夜。

历白露胆战心惊地折手里的草杆儿,向那朵灰色的小蘑菇挪了挪,头次期盼十点半快到。

蜈蚣蜘蛛老爷们,求放过!

醒来,雨更大了。

她只睡了一晚?这雨下了十年?

历白露检查鞋子,森林和室内环境不同,衣物破旧更快,鞋跟掉了。

看来是十年后的这天碰巧也在下雨。

历白露望进林子里的白雾,没了探索的念头,视线一偏去找那朵小蘑菇。

当然没找到。

幸好,稍远些的地方,长了五六朵新的。红艳艳的菌伞,很惹眼。

历白露采了一朵,拿在手里看了几钟头。

蘑菇被看蔫了,人无聊疯了。

雨小了点,历白露新折了根树枝,打算去周围走一圈。

走出不到三十步,一脚踩进腐叶下湿滑的小水洼,摔了个狠的。

她人没事,头发在枯枝烂叶里滚了一圈,纤尘未染。但衣服摔破了,腋下缝线的地方一个大口子。

历白露光速放弃探索,回到树根旁,把衣服裤子都脱下来检查了一遍,幸而其他地方完好。

穿上衣服,她不敢动了,默默坐到天黑,二次期盼十点半快到,再次求蜘蛛告蜈蚣。

再醒来,雨仍在下。

历白露无聊地长毛,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朵蘑菇,不思考就不会闲到把周围草都拔光了。

正盘算要不要学爬树时,一道轰然巨响,震落了满树的雨水。

历白露头发、皮肤干干爽爽,衣服嗒嗒滴水。她脱下来极小心地拧一拧,惊魂未定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山塌了?还是爆炸?

历白露一路摧残着植物,做好标记,循着声音走了一阵。但因为没听到第二声,她又失了方向,按着标记返回。

思绪纷乱,时间才没那么难熬。

又是一天,历白露醒来,发现天晴了。更让她惊喜的是,刚醒就听到一阵兴奋粗犷的高喊。

“得嘚!得嘚!”

历白露不明意思,躲在树根后探出头。就在很近的地方,三个魁壮男人,从陷坑里捞出体型十分可观的猎物。

三人高兴地吱哇乱说一阵,扛着猎物走了。

历白露鬼鬼祟祟跟了几步,自始至终没敢出声。

晨光里,她两条腿修匀如玉。历白露放下卷起的裤管,向那三人消失的地方跟去。

没跟住,又迷路了。

太阳慢慢爬至中天,历白露才又见到人。

四五十岁,皱纹纵横,面孔黝黑的高瘦妇人,背着一个大竹筐,行走吃力。

历白露忙迎上前帮忙:“阿姨您好……”

妇人后退半步,听不懂这突然出现的漂亮女子在说什么。瞄瞄她的赤足,她的散发,眼神逐渐惊恐。

这深山老林,果然有精怪。

妇人掉头就逃,历白露叫了一声,吓她滚了一跤。

历白露立即就要上前扶她,被对方的尖呼喝停。

话听不懂,但那恐惧,是个人都能感受到。

历白露不动了,看妇人拿好筐,爬起来飞也似跑走了。

“……阿姨再见。”

阿姨对不起,但愿没摔出什么好歹。

历白露向妇人跑走的方向追了一截,再没看到人。她在林中转来转去,最后沮丧地抓住头发,坐在了一处陡坡下。

鞋子完全不能穿了,罩衫破得跟渔网似的。

她只想讨件衣服,她不吃人。

罢了,再等几十年吧。

历白露开解自己,人是很会开发自然的,说不定下次醒来,这儿房子都盖起来了。人多了,总有不怕的。

次日。

历白露醒来,眼前还是森林。

她检查衣裤,默默记好,这是第五天。每次都睡十年,那她来这个世界也四十年了。

历白露恍神间,陡坡上“啊呀”滚下个人来。

“你不要紧吧?”

闻遇失足摔得头晕眼花,模糊看见有人跑向他,扶住他肩膀,帮他坐起来。对方嗓音悦耳,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勉强坐着,腰间一阵一阵抽痛,却暂时顾不上自己与旁人,检查起护在怀里的宝贝摄像机。

谢天谢地,没有摔坏。

历白露又问了一遍,闻遇才看向她。

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长眉俊目,黑眼圈掩不住帅气。第一次问他不吭声,只看怀里的相机。第二次问也不应声,只看她。

眼神呆气得很。

坡又陡又高的,历白露担心他摔懵了。

“没事吧?我送你去找大夫?”她也可以走出森林,去弄件衣服。

历白露问了第三次,闻遇才找回失去的呼吸。

他迅速敛下眼睑,轻吸一口气,整个人微向后仰,脑袋里像烧开了锅炉。

他其实听不太懂眼前人说了什么,但可以感受到她的担忧,回答倒也对上了。

“我没事,谢谢你。”

历白露:什么玩意?靴靴啥?

语言不通真要命!

胸腔里的心脏在撒欢狂蹦,四处乱撞。女孩身边似乎没有空气,叫人难以呼吸。闻遇挣扎着想起身,双腿一用力,后腰顿时剧痛。他额上阵阵冷汗,撑不住又要倒下去。

怎么看都像摔着了。

历白露学着对方说话的腔调,每个字都用一声,机器人一样,表达她的意思。

闻遇反应了一会儿,听懂了,她说要送他下山看医生。

自己走不了,只能麻烦她了,但下山就不必了。

闻遇一字一顿,尽量慢地说:“我朋友就在山上,地方不远,你顺上面的小路,走一段能看到他们的帐篷。”

历白露勉强辨别这种奇怪的声调,懂了他是让她去找他的朋友。

可她不认路啊!

“我背你去找你朋友,你指路。”

闻遇忙摆手,说话快了点,历白露就听不懂。他放慢又一遍,说太麻烦她,她也背不动他。

“不麻烦,背得动。”历白露猜,不考虑平衡问题,一头象她也背得走。

她背对着闻遇蹲下,手从肩上伸过去,要闻遇的手。

闻遇眼睛不知该往哪看。

女孩上衣很旧,后背些微破损,直接能看见脂玉般的肌肤。

闻遇不伸手,历白露疑惑回头。

“不用的,太麻烦了。我……”闻遇再次尝试起身,失败。

历白露不赞同地皱眉,摔得站都站不起来,瞎客气什么?

“别耽搁了。”她重新背过身,手从肩上向后多伸了两厘米。

“哧”。

另外半边腋下的缝线,寿终正寝。

历白露:……

她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