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绥暗暗嗤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他跨过倾月坊的门槛,便教门外围着的一圈姑娘给拦住了去路。
那些个姑娘第一次见有青袍道家人进这倾月坊的,压抑不住好奇,招摇着软臂,一个劲儿地拥了上去,倒都想做第一个接待他的人。
哪想迟绥可不是来这地儿寻欢作乐的,一个“让开”二字便让姑娘们乖乖让了路。
倒也不是他将话说得如何凶狠,只是这安宁盛世,尽受青袍子们庇护,谁人都得对他们尊敬一些,哪敢以下犯上呢!
这不,姑娘们轻笑,一位站在前头的,则自觉张开双臂,把后面的姑娘与眼前这位贵人隔开了。
笑道:“大人请进。”
“涟儿,这道家人,可不是天天能见的呢!”
一个姑娘轻搂过涟儿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掩住嘴巴,轻声说着:“真不知他来这做什么,我倒是听说入道即入禅——可不能近女色!”
方涟儿点点头,轻轻笑道:“不过都是些道听途说,怎能当真?若真想一窥,还不如自己入了道家呢!”
“姐姐说笑!”
方涟儿拍拍身旁姑娘的手背,又道:“好了,安心站着,待会姑姑又来了。”
姑娘们再次站好位置,迎接着下一位来客的光临。
未时过后,日头渐渐大起来,早上方还凉快的门地不多时便被烈日侵袭,浓浓的热气蹿到姑娘们的脚上,又顺延着上身,让谁红了面颊,躁了心情。
即便如此,姑娘们还是顶着个笑脸,任汗珠作美人泪,教人分不真切。
“涟儿,你本不该跟着我们一齐受罪的。想想往日里,你的日子那可多好啊,都是姐妹们几个暗地里羡慕的。”
一个姑娘忍不住扇起了蒲扇,眉头皱起,轻抱怨着:“一点都不解热。”
“无碍,若能一直做这差事,倒也好。”
方涟儿轻擦过面颊上的汗珠,不免带了些脂粉下来,略看了一眼,又重新恢复了姿势。
今日秦姑姑没让自己出去找姑娘,便是考虑到了阿水的条件。
想到昨夜阿水的台演,也是教她给傻了眼。从没想过阿水的身形如此轻巧,竟能毫不费力地登上轻幔而没有失误。
然而越是如此,方涟儿心里就越是不安宁。阿水有了顶替她的资本,就有了被秦姑姑留下的理由。
这一留是多久,她也不敢暗自揣测。
若阿水因此陷入同自己一样的泥淖,她又怎会问心无愧地接受她的帮助?
念及此,方涟儿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前后夹击着,怎么着都不对。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想从热烈的日光下逃脱,转而望向了坊内。
此刻虽未及晚间最热闹的时辰,却也是前前后后聚集了不少看客。大多都是些抢不到好座而踮脚站着的,只有一位,有些无措地游荡在内。
目光既不放于台上,也不放在哪位姑娘身上,而望眼四周,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
方涟儿也是第一次见青袍道家人。
这种受朝廷百姓爱戴的人,她只闻得一个戒闻,他的事迹传遍四州,当也深深入了她的耳。
道家人手握除妖之术,若——爹娘遇害之时他也能在场就好了,兴许他会救下全村人,也会挽救现在的自己。
想着,心中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只是像蚊虫叮咬,不痛不痒。
迟绥被倾月坊内的几道人墙挡住了去路,不好深入,四下又瞧不见阿水的踪迹。
想找个人,却眼底都是些浓妆艳抹的俏丽姿色,袅娜身姿,衣不着正。
倒不是迟绥不近女色。
他移了眼睛,想找一个安静角落倚着,却在刚落脚时,被一个悦耳的女声转移了注意力。
“大人,您是在找些什么?”
迟绥抬眸,只见眼前一个生得端正的女子,面上虽也沾染了粉黛,却装饰得恰到好处。
眉似远山黛如斜,轻唇巧点珠玉润。面上桃花端旖旎,倩声细语入微醺。
至少是比在人旁扭捏的女子好多了。
他倒不是不近女色。只是看惯世间太多伪装,早不留意真挚。就连斜阳细雨,都能被他认作朱门酒肉。
——
梦里有一片桃花湾,落日微斜,昏黄勾点嫩红,着上了美人发髻。
美人身旁,又欹侧一位绝世公子,微躬着身,为她轻点着妆。
梦醒,目前又是一片旖旎的红。
阿水轻拨开面纱,恍若新生。
“日头已经这么高了?”
阿水一下子从床榻上站起,马上趴到窗外上看,竹影渐短,怕已是过了未时。
“啊呀——”
阿水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怎么睡得这么死去了?”
平日里就算三更睡,那也是五更就能起的啊!
完了,迟绥还特地跟自己嘱咐过运气要循律,可是断不得的。这下可好,待会再去朱卿祠,保不齐又得被他训斥一番。
阿水轻轻吸了一口气,倒也是也没办法了,不过谁教夏夜薄凉,竟那么好睡呢!
她赶紧端了盆水洗漱,再将自己的一身红衫给换下,“晚些时候还得给涟儿姑娘送去呢。”
这一去,恐是要教秦姑姑好好说教自己一番了。既去了,就不能再想什么后退路了,若日日里都能平安度过,再遇不到昨晚那高家色胚子才好!
想着,阿水便将衣服打包好,出门就打算往老先生家去一趟。
今早的活自己没接,怕是又亏了不少,定是要给老先生好好解释一番。
到了老先生家门口,阿水先是敲了两下门。以往都是老先生自己在家,他的儿子一大早便上山打柴去了,因着先生腿脚不好,阿水便会等他应声再推门。
如今,却是等了好久都没声。
阿水的心突然揪紧,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一下便推开了门,却见内中不可思议的一幕。
“阿……阿九?”
她的声音里多是犹豫与不可置信。
只见简陋的堂屋里头正坐着两个人,一个头发苍白,一脸生着笑。
另一个生得俊俏,只是面似寒冰。玉指轻轻叩着桌面,侧眸看向门外惊异之人,面色不改,似乎对见她这件事,一点不存意外。
阿水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上次不告而别的九方宿!
她忽然想到昨日自己在倾月坊外见到的那人,即使是个转瞬即逝的侧影,却的确能挑动整个凄清暗夜生姿,想必,也正是他吧。
本许久未见,她该高兴才是。只是不知怎的,阿水的心里莫名生了些气愤,竟有些不想同他说近来自己的遭遇了。
果真,阿水按捺住了自己的内心,只是上前几步,先向老先生说了今日不能渡筏之事。
而后看向九方宿,眸子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意味,“先生,这位公子是?”
倒不是阿水特意避开九方宿,而是她总觉得自己问了,他也不会回答自己。
同样是神仙,怎么千岁就那么好亲近呢?阿水实在是想不明白。
不见,九方宿轻轻提了眼角。
老先生捋着胡子笑了笑,看向阿水道:“这位公子早些时候就在你屋外候着了,我见日头大,恐把人给晒坏了,便将他带回了屋里。”
顿了顿,又看看一旁的九方宿,问道:“想必你们是认识的?”
九方宿沉默不语,还是阿水点了点头,“是我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