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拉半哄地将定安公主带回寝殿之后,清瑶立马领着身边的侍女为楚灵均沐浴更衣,换上华美的袄裙,又梳了个时下在京城贵女间十分流行的双盘髻。
因着公主不爱那些繁复的佩饰,清瑶便只挑了几件简便精致的发饰,一一为她戴上。至于那些玉佩、流苏之类的腰饰,则一概省了去。
待梳洗完毕,清瑶便稍稍弯腰,轻声对楚灵均说道:“一切都已妥当了,殿下快到长乐宫赴宴去吧。”
楚灵均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在梳妆镜与台上的妆奁之间徘徊。
清瑶生怕这位小祖宗再生什么幺蛾子,忙提醒道:“大殿下还在正厅等着您呢。”
“记着呢。”坐在梳妆镜前的定安公主抿了抿唇,闷闷应道:“我一向守信守约,何时毁过诺了?”
楚灵均愣愣地望着梳妆镜里映出的人,好一会儿之后,忽然在镜匣与妆奁里翻找起来。
“殿下要找什么,让仆为您代劳吧?”
“我自己来便好。”少女随口应了句之后,忽而抬起了头,莹白如玉的手里正拿着支精巧的金丝点翠钗。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微不可察的雀跃与期待,一反常态地看着自幼陪伴自己的清瑶姑姑,笑着央道:“清瑶姑姑,帮我将这支钗子戴上,好不好?”
这难道是转性了?以前不是最讨厌这样繁琐华丽的饰品了吗?
清瑶心中虽有些纳闷儿,但还是不曾多言,温和挽了衣袖接过她那支发钗。
竟是支杏花钗。
看清发钗上雕刻的花纹之后,清瑶心中蓦然一酸,忆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公主还只有四五岁,最爱做的事便是拉着她这个曾侍奉过皇后的旧人,一遍遍地询问、确认皇后娘娘的喜好。
——姑姑,清瑶姑姑,你不是说阿母最喜欢杏花了吗?
——那我将这枝杏花赠给阿母,阿母是不是就愿意见我了?
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长年累月地养病,只以为阿母不喜欢自己,不愿意见自己。
但即便如此,女孩子还是会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努力撇下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强忍着摇摇欲坠的泪水安慰自己。
即便如此,当女孩子听到宫人议论皇后娘娘疯得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时,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回护自己的母亲……
物转星移,几度春秋。
昔年那个天天嚷嚷着要找阿娘的女孩子,今日已经变成了梳妆镜前这个亭亭玉立的明媚少女,正殷殷等着自己为她别好发钗。
清瑶小心地将这支金丝点翠杏花钗插进公主的发髻,笑着赞道:“这支钗正衬殿下,皇后娘娘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少女会心一笑,但很快就压下嘴角的弧度,别别扭扭地回道:“谁管她喜不喜欢呢。”
清瑶不语,只静静地望着她。
一点薄红很快就爬上楚灵均的耳根。她欲盖弥彰地拉起清瑶的衣袖,朗声道:“姑姑,我们快走吧,可别让阿兄久等了。”
“是,殿下。”
定安公主生来便尊贵无双,是皇室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平日里最不喜拘束与束缚——自然也就不爱那些晃晃悠悠的马车与轿辇。
今日难道拘着自己上了景王的轿辇,与几名随从到了整个皇宫最讳莫如深的宫殿——长乐宫。
殿外的侍从早就在殿外等候了许久,一见景王的辇驾停在长乐宫门外,便满脸热情地迎上去,开始殷勤问好。
楚灵均提起裙摆,潇洒自如地下了轿子,又伸出手去,做势要扶轿里的兄长。
楚载宁扬了扬唇角,绽开一抹温润的笑容,刹那间,恍若冰消雪释,彩彻区明。
他虚虚将手搭上去,听着身边人与侍从你来我往的问答声。
“……父皇已到了?”
“……正是。陛下和娘娘,都在殿内等二位殿下呢……”
侍从答话的声音落下后,身边人的呼吸声似乎在顷刻间变得紊乱了起来。楚载宁无声叹息,温和地握住那只欲抽离的手。
“文殊奴,勿忧,万事有我。”
楚灵均不自然地屈了屈手指,任他拉着自己,进入那座中宫皇后的居所。
穿过满园的寒梅,再走过朱红长廊,便到了长乐宫的正厅。
二人一进门,便看见了主座上那对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男女。
男子眉目爽朗,一派儒雅,只是已蓄了须,看着大概四十余岁的光景。
相较之下,女子的年纪要轻些,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尤其还生了一双清眸流盼的眼,比窗外的新雪还要干净三分。
这便是大昭的帝后,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了。
楚灵均与兄长联袂而进,一同向主座上的帝后施礼问安,庆贺新年。
“阿宁,阿宁……”未等皇帝出言免礼,皇后便已然满怀欣喜地出了声,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语无伦次地指着身披鹤氅的青年出言询问:“阿宁……我的阿宁,这是我的阿宁吗?”
那双干净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楚载宁,直瞪瞪,偏又怯生生的。
皇帝赶忙跟着起了身,轻言细语地安慰情绪激动的妻子:“没错,没错,这便是我们的阿宁了……阿慎小心些,五情过度,也是要损伤身体的。”
皇后自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再没分心听身边的人在说什么,提着长长的裙摆便要迈下台阶,去见自己珍之重之的瑰宝。
皇帝生怕她摔着自己,便轻声安抚了她,又招手示意自己这位养子上前来。
楚载宁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即便有心想出言安慰,一时也毫无办法,只能缓步登上台阶,行至皇后面前,而后撩袍跪下,端端正正地行礼叩拜:
“儿臣拜见母后。”
皇后眼里立时便沁满了水光,泪眼朦胧地伸手扶起他,哽咽着唤道:“阿宁……”
“是,母后。”楚载宁回了话,又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只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归根结底,他不是皇后娘娘心心念念的子息阿宁。出自皇后许淑慎腹中的文祯太子楚攸宁,早已薨逝,而他只是皇帝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个赝品而已。
——一个为了哄妻子开心,给妻子慰藉的赝品。
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自己被帝王收养进皇宫的理由,但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嫉妒他那位早已死去的、名义上的兄长……要是他……
“阿宁,阿宁。”皇后开开心心地唤着自己的儿子,又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糕点 。
是桂花糕。
楚载宁不用想都知道,皇后娘娘手里拿着的糕点一定是桂花糕。
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样的情景已经发生过很多很多次了。
他神色如常地接了过来。
周围的宫人见状却倒吸一口凉气,想不明白皇后这又是从哪儿拿到的桂花糕。在宫宴之前,陛下可是几次三番叮嘱过她们这些侍候在皇后身边的人:今日千万不能让桂花糕出现在长乐宫里!
因为景王碰不得桂花,每每吃了与桂花有关的吃食或沾染上桂花的花粉花瓣,便会头晕恶心、身体痒痛,有时身上还会起大片大片的红疹。
而景王殿下本就身体虚弱,这么折腾一场下来,免不了要憔悴几分。
后来皇帝便下了死命令:若是景王在场,便绝不可让长乐宫出现一丁点儿与桂花有关的东西。
就在昨日,皇帝陛下还特意遣了身边的内官来叮嘱此事。
可竟还是将此事搞砸了。
殿内侍奉的宫女无不战战兢兢地伏拜于地,或悄悄抬眼观察几位贵主的反应,暗自祈求主子们不要降罪,或深深低下头去,思考那个几乎无解的问题: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拿到桂花糕的?
“阿慎,糕点占肚子,让阿宁留着待会儿吃吧。快要开宴了,我们难得一起过除夕……”
皇帝斟酌着词句,小心劝着自己的发妻。而皇后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儿子阿宁,红着眼睛泣道:
“阿宁,你怎么不吃糕点?这可是阿娘特意给你留的……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桂花糕了吗?
“阿宁,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是不是,是不是还在怪我?所以才这么久都不来看望阿娘,对不对?
“……阿娘错了,阿娘以后不会再待你那般严苛了。你原谅阿娘好不好……好不好……”
楚载宁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他温顺地膝行两步,使自己更靠近精神失常的养母。
就像个真正的孝子在宽慰自己的母亲一样,他温声安慰哭红了眼睛的皇后:
“母后待儿臣很好,儿臣不敢怨您。儿臣近来有些琐事缠身,这才疏于拜访,还望母后海涵。”
皇后渐渐止住了哭声,将信将疑地望着跪于身前的隽秀青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些话:“阿宁果真不怪我吗?那阿宁怎么不吃桂花糕,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楚载宁依旧笑着,然后便在皇帝愧疚的眼神里、在皇后欢欣的眼神里、在定安公主担忧的眼神里,温文尔雅地用苍白的手指拈起一块桂花糕,慢腾腾地放入口中。
他实在很难形容这个桂花糕具体是什么味道,只是麻木地咀嚼、再麻木地咽下去。
“儿臣很喜欢母后宫里的桂花糕,谢谢母后关怀。”
皇后总算破涕为笑,努力放缓声音,扮作普通慈母的样子,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询问儿子的近况。
楚载宁一一应了,只在即将开宴时,提出要回自己的席位上去。
皇后不依,嗔怪道:“都是自家人,要什么规矩。”
“母后,这于礼不合。”
“家宴罢了,还拘什么礼,阿宁就坐我身边。”
楚载宁拗不过皇后,只好在宫人新添的席位上落了座。
俄而乐起,训练有素的宫人将琳琅满目的佳肴端上长乐宫的正厅。
帝后携景王坐于上首,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而定安公主则一人独坐于下首,仿佛局外人。满殿的热闹繁华都与她无关,她独自缩在阶下的席位上,看着他们的天伦之乐,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
对于楚灵均而言,这是她最习以为常的家宴,也是对她来说最平静、最宁和的家宴。
奈何上天好像总喜欢与她开些玩笑。
那厢酒过三巡之后,满心满眼只有夫君与儿子的皇后娘娘忽然注意到底下还有个年轻姑娘。
“悦郎,那是哪家的姑娘啊?”皇后许淑慎推了推自己身侧的夫君,呢喃道:“我以前见过吗?”
她歪了歪头,十分疑惑地看着楚灵均,发问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似乎瞧着有些面善?”
自入了长乐宫,楚灵均的脸色便一直冷冷的。听到这话后,她面上的坚冰似乎稍稍裂开了些。
心底那些藏在角落里的芽儿,那些不抱希望的企盼,哪怕只见到一丁点的阳光,也开始疯了似地生长,直至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但她绝不肯在这时露出半点怯态,挺直了脊背,直直瞪了一眼上首的帝王。
皇帝左右为难地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责怪自己先前的决定不妥当。
然事已至此,也只能尽力转圜。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妻子的手,试探性地说道:“阿慎,你仔细想想,仔细想想,我同你说过文殊奴……说过这个姑娘的。”
皇后茫然地望了一眼皇帝,又茫然地看向下首那个明艳的少女,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之后,倏而一拍手,欣然笑道:“我想起来了!”
几乎满殿的人,都在这一刻惊喜地提起了心,又在下一刻嘲笑自己是多么的异想天开。
“悦郎,这是不是你曾经提过的……那个宗室的小姑娘啊?”
皇帝虽有些失望,但还想继续出言引导——说不定阿慎就真的想起来了呢!
然而楚灵均已接了话头,自嘲一笑,道:“皇后娘娘明鉴,小女确实出身宗室。奈何自幼为父母所厌弃,得师长照料方侥幸存活至今。”
“怎料师长身有皇命,今夜不能团聚。陛下怜我孤苦,特地相召,来此伴驾。”
殿内的侍者闻言大气都不敢出,诚惶诚恐地观察上首几位贵人的脸色,暗忖今日这宴会实在不太平。
皇帝与景王都不由自主地沉寂了下来,而皇后闻言则讷讷,觉得自己揭了小姑娘的伤心事,干巴巴地找补道:
“也是个可怜孩子……以后若是有空,可以多到我这儿来陪陪我。”
下首的少女仍然如松如柏地端坐着,声音却不复刚刚清朗。
“卑贱之躯,岂敢叨扰娘娘凤驾?”
泠泠的雅乐仍旧流淌在长乐宫,只是殿中的气氛却不知不觉地沉寂了下来。
定安公主仍是自斟自饮,明明身处繁华之中,却游离于热闹之外。
皇帝与景王体贴地照顾着身边的皇后,眼底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些愧疚,偶尔还会失神。
但皇后并没察觉到丈夫与儿子的心不在焉,因为她本人也在偷偷瞧着不远处的那个少女。
不知为何,当她看到那个女孩子时,心里竟泛起了闷闷的疼。
“文殊奴……文殊奴……”她忆起丈夫刚刚提起过的女孩名字,魔怔般地喃喃低语起来。
皇帝察觉到皇后许淑慎的异样后,熟练地将人揽过来,耐心地出言安慰:“阿慎安心,安心……”
他怀里的人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起来,全然听不见任何人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那个名字。
在旁侍奉的宫人侍者见状愈发紧张起来。皇后每次发病前,几乎都会出现类似的征兆!
皇帝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匆忙令自己的一双儿女退下,试图将人带回内室中去。
然而抖如筛糠的女子已经一把推开了皇帝,怨毒地指着阶下那个明丽的姑娘。
“不……不,你不是什么宗室女。你是那贱人的女儿!那贱人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害我的阿宁……阿宁,阿宁!你一定是来害我的阿宁的!”
刚刚还温婉贤淑的皇后娘娘顷刻间变了个样,不管不顾地扯乱了自己的发髻,打翻了琳琅满目的桌案,声嘶力竭地咒骂着定安公主。
“贱人!你这贱人!你和德妃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皇帝竭力安抚着她的情绪,景王也在努力唤起她的理智,却都无济于事。
富丽典雅的宴会厅充斥着妇人绝望而颤抖的呼喝声。
楚灵均咬紧下唇,冷冷地睨着这场熟悉的闹剧,而后不顾清瑶的阻拦,用力拔下头上那支金丝点翠杏花钗,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景王给皇帝使了个眼色,便要起身去追自己的妹妹。孰料一阵阵眩晕陡然浮了上来,他捂住闷沉沉的胸口,被周围的侍者慌乱扶在座椅上。
本就混乱的长乐宫越发乱糟糟的。有人在收拾杯盘狼藉的残席,有人在惊慌失措地遣人请太医,也有人慌慌张张地寻来了皇后惯常服的药丸。
景王推了宫人端到面前的温水,悄声支使身边的人将楚灵均丢下的那支钗子送到面前。
他攥着那支冰冷而尖锐的钗子时,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殿内歌女还未结束的曲子。
“……人间乐,逍遥态……却萦得愁肠满怀,红尘苦海……红尘苦海……”
也不知是哪个不知情不知趣的缺心眼儿,竟在皇家的除夕家宴上挑了这么首曲子。
如此的不合时宜。
偏又如此地贴合情状。
楚载宁听得愈发胸闷气短,抬手召来一个宫女,撑着口气吩咐道:
“这歌舞……还是将她们打发了吧。”